春曉與盛左津眼神對峙幾秒,最終深吸一口氣,率先拋出籌碼。
“太傅有心了,”春曉閉了閉眼,無奈道,“梅臨風,是太傅的人。”
“是。”盛左津供認不諱。
“那我屢次受他迫害,也是太傅指示了?”
盛左津搖頭:“你若遇見的是真的梅臨風,自然知道他脾性古怪,臣亦操縱不了他。”
言下之意是,倘若春曉在哪處與梅臨風發生了什麼衝突,與盛左津都沒關係。
春曉皺眉:撇得這麼清,當真以為我會信嗎?
春曉:“太傅不可能不知道,隻你與江湖中人勾結這一點,就足以讓你遠離官場。”
“啊,即便臣不說,若聖女有心,也會將臣與那蛇尾幫牽連在一起的,”盛左津的神情有些無辜,“不過臣知道,聖女並非小心眼的性子。”
盛左津敢放出不染山的消息,春曉卻根本無法得知此人手中握著什麼籌碼。況且淵主明示弈城存在天淵眼線,春曉如今更不可能冒險背刺他!
春曉攥緊了拳頭:“你確實無需在意梅臨風。他早已被你下了毒,如今不知該曝屍哪片荒野呢。不是嗎?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太傅大人。”
盛左津笑而不語,春曉衣袖下傳來拳頭的咯咯聲,嘴上卻柔聲道:“無論你的籌碼是什麼,今日春曉找太傅大人前來,不過一敘。”
她說到最後,已然放低了姿態,忽地沒了氣焰,倒引得盛左津大笑:“聖女大氣。聽聞昨日貴府中的婢女冒犯了聖女,臣已差人將她杖斃,今後不會再擾到聖女。還有,臣今日便會替聖女將農田打理好,還請聖女閒時,常來此地關照。”
嗬,此人竟把威脅與監視說的如此雲淡風輕。
春曉大怒的同時,忽地想起一句話:做人留一線,他日好相見。
春曉在盛左津麵前,就是闡述這句話的最佳例子。
即便博弈一整日,二人互相抓著對方把柄,最後也要落個體麵。這實在不如與人打一架來的痛快。春曉暗想。
當然,春曉也不是一無所獲。
盛左津既然敢承認梅臨風是他的人,春曉便不難猜出梅臨風當日的意圖。
盛左津膽大,膽大不是張狂,他不可能做出主動提供自己把柄的事,譬如那張紙條。所以若假設那張紙條是盛左津字跡,便隻有一種可能:有人惡意篡改,也許是朝中盯著盛左津的敵對勢力,抑或是……盛家的其他分支。
畢竟知道桃花箋的人並不多,且僅在盛氏內部流通。
或許是有盛氏其他人避開盛左津聯係梅臨風?但她對盛氏勢力了解的並不通透,無法分析這件事的可能性。
……不對,知道桃花箋的人還有兩位!
任卿裕和沈西嶺。
但梅臨風不會聽盛左津指使,難道就會臣服於他二人?
春曉搖搖頭,否認了自己這個突如其來的荒誕想法。但願自己委托溫一盞調查此事是一個正確決定。
不過,盛左津今日所說,背後付出的也許比她多得多。畢竟盛左津背後是整個家族,自然思量的多,而春曉隻是一個孤家寡……
“桑安!”
春曉忽然驚醒,冷汗涔涔。
窗外春雨綿綿,自盛左津離開,她已睡了整整一宿。
她放心不下桑安,總是害怕哪一日醒來就收到她正式得了任府編製的噩耗。
於是破天荒地主動跑了趟任府。
春曉掀開車簾迫不及待地跳了下去,找門口侍衛稟告過後,出來的卻是任卿裕。
他猶豫半晌,說道:“……春曉。脖子好些了嗎?”
“老早好了,多謝任將軍關心,”春曉心不在焉地說道,看了一圈沒找著晏如晝,“我來拜訪雪時夫人,順道來找晏晏玩。”
“他陪著母親出去了,”任卿裕抿了抿唇,“你已許久不來盛府了。”
春曉彎了彎唇:“我倒是想問小將軍今日為何不在軍營呢。”
不知為何,春曉總覺得任卿裕有些眼神閃躲,她追著他目光看了會,覺得無趣,嘴上說著要走了,任卿裕卻忽然說:“留會罷。聖女可否賞臉來寒舍一敘?”
“啊?”
“去嗎?”
彆是要把我拐賣了吧。春曉心道。
嘴上說的卻是:“去。”
“請。”
“我要去雪姬雲宿!”
“……好。”
雪姬雲宿之中,豔紅的扶桑花開於兩側不敗,仍維持著上回的清爽感。
春曉抬手摸了摸門口麻花樣的熟悉木柱:“如今到了盛夏時節,此處倒是更清涼了。”
任卿裕:“弈城四季如春,即便再過幾月也不會燥熱。你若不適應,仍可來此避暑。”
“將軍不介意我便常來咯,”春曉閒不下來,又俯身撫摸扶桑花,“隻是青魚啊,你的來意不純呢。”
任卿裕垂眸,終於開了口:“那日算我最後一次坑害於你,雖可能以後仍無法坦誠,但同上回蛇尾幫一事,今後不會了。”
“我要這承諾何用?”春曉有些疑惑。
“是歉意,也是謝意。盛氏強勢,我以陛下的名義,向聖女提出邀約。”
春曉此行雖未見到桑安,但任府,她似乎來對了。
“半年,”春曉突兀說道,“還記得半年以前,將軍與我在街道初見,說了什麼嗎?”
任卿裕思索道:“我不太記得。”
“我可記得清楚呢,”春曉清了清嗓,學任卿裕的口氣,“來人,將此女打入地牢!”
任卿裕:“……”
春曉捧腹大笑:“青魚你說句話啊青魚。”
任卿裕咬了咬牙:“是我有眼不識泰山。”
春曉收斂了笑意,冷然道:
“我並非這會與你算舊賬,隻不過將軍一開始利用我,後來無奈之下與我結盟,卻不曾真正信任過我,一次次陷我於危難,即便我救你性命,是這樣嗎?”
這純屬春曉倒打一耙,她自己陰過任卿裕幾回春曉心裡有數,任卿裕更是門清。但情勢所逼之下,任卿裕隻能道:“是的。”
春曉挑眉:“衝你這態度,我今日必須得答應了啊,青魚。”
“……全憑聖女意願。”
“第一,彆再叫我聖女。”
“春曉。”
“第二,告訴我皇上那邊的意思。”
“陛下兩月後將啟程天淵,他想知道,淵主那邊的意思,是否要接你一道回去?”
“我若回,當何如?”
“還請春曉如實向淵主闡述盛氏勢力。天淵曾有先例,早在先帝年間,淵主出麵為皇城祈福,保國運風調雨順。且在這場祈福之後,當時對皇權威脅極大的楊氏一族便因內鬥而逐漸沒落。”
春曉若有所思:“我若不回,又當何如?”
“請你在接下來一段時間內,對陛下行為默許或無視。”
如此看來,盛氏當下對皇權的威脅,似乎比春曉心中所想的大多了。
“好,我知道了。”
春曉雖然並未回應是否回到天淵,但這句話下來,便也算是應允下來了。
任卿裕肉眼可見的鬆了口氣,顯然,他今日出現在任府的原因便是春曉。春曉看著對方神情的變化,繼續說道:“第三,無論有意無意,你若再陰我一回,你我之間的承諾全部作廢。”
“碎屍萬斷。”
“你接得快,做得到嗎?”春曉偏頭笑看他,“你不知向我許過多少次諾了。任將軍,你說的話,自己還信嗎?”
“芸芸令,我與母親各持一半。見令如我。”
那是半塊質地致密細潤、色澤晶瑩剔透的月牙形白玉,上麵細細刻著些繁複花紋。其溫潤淡雅,與春曉手中的翠色同心佩有過之而無不及,稱得上一句“登昆侖兮食玉英,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齊光”。春曉從任卿裕手中接過時,上頭還沾染著清甜的芙蕖香氣。
然而,春曉想的卻是:“芸芸,誰啊?你青梅竹馬的小相好麼?”
“芸芸眾生之芸芸。”
什麼芸芸晏晏的,真不怕我這樣的人聽去,傳謠任府小將軍年近弱冠還偏愛疊字稱呼嗎?
春曉正要接過芸芸令,卻聽清脆叮鈴聲,似是任卿裕取物時將什麼東西牽帶了下來。
春曉還未看清,任卿裕已將此物重新收納:“見笑了。此物是我生辰禮。”
“青魚身上的玉石不少啊,看來當初拿了我的玉佩,興許也是起了愛慕欣賞之情?”
舊賬新算,任卿裕還未開口,春曉便好意提醒道:“怎麼不找個香囊裝起來?若常常這樣掉落,怕是要劃傷了。”
任卿裕解釋道:“此物與芸芸鎖我都不常取出,貼身帶著會安心些。”
春曉聽完,趕忙將自己還攥在手中的芸芸令往自己袖口塞了塞。
“要留下用晚飯嗎?母親應當再過一會兒便回來了。”
“改日,”她當下忽然有了更重要的事,“明晚我約了煙嵐在楚府小敘。還請將軍轉告晏晏,叫他來一趟。”
“好。”
“對了,任府還有什麼暗衛嗎?比如鶯鶯燕燕的。”
任卿裕微愣:“鶯鶯燕燕?”
春曉輕咳一聲,她居然順嘴說出口了啊!
幸好不必她再出言解釋,任卿裕已讀懂了春曉話中所言,斬釘截鐵的回道:“沒了。”
禍害一個晏如晝還不夠,還要禍害第二個?
做夢去吧。
……
任卿裕將春曉送到府外,與此同時,府外停著一輛裝滿箱匣的馬車。箱匣之中的物什,不言而喻。
春曉並未收任卿裕的禮。她評價道:“青魚,你一定是個兩袖清風的正直好官。”
“何出此言?”
“你看啊,合作可以,身外之物就……”春曉壓低了聲音,“你偷偷給我。如此光明正大,我都不好意思帶回去啊!”
“……”任卿裕沉默半晌,“知道了,過幾日我差人給你送去。”
“你明白就好,我這就走了。腳程短,不必叫人來送。”
春曉剛踏出一步,便聽見身後之人開了口:
“春曉,多謝你。”
此人說過許多次對不起,倒是不常道謝。
春曉覺得新奇,回頭瞧他:“謝我什麼?”
“謝你斷崖墜落時救治我,謝你我被圍攻時仍願舍身相助。”
……這耷拉著腦袋認真認錯的模樣,難道是被雪時夫人說教過了嗎?
任卿裕認真道:“今日之言,我都會記著的。”
記著的?
真有意思。
於是日暮時踏入楚府大門的春曉,先寫了封囊括今日所見所聞的三百字信箋送往天淵。
春曉撐著頭看向愈飛愈遠的白鴿,垂眸歎了口氣。
青魚啊青魚,可惜來意不純的人是我。
我是最無法承擔你赤誠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