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後,破曉時,春曉終於自偃月林走了出來。沒了林中樹木的遮蔽,春曉被強光刺痛,抬手揉了揉眼,隨即沐浴雪中,一洗疲憊的身軀,望向那嶄新的雪景。
映入眼簾的唯有一座巍峨大殿。此殿渾身通透,所用材質多為白玉寒冰。由上看去,飛簷上置四龍,其身竟為白玉所製,龍眼活靈活現,仿佛將要騰飛而去;其下掛一足有三人高的牌匾,春曉透過麵前狂舞的雪花,依稀可見燙金大字:“寒山殿”。
春曉踏雪而行,很快走到了寒山殿的長階前,衝殿旁小童頷首:“楚氏南之前來拜見淵主,還請姑娘代為通傳。”
那小童臉蛋紅撲撲的,小孩子怕凍,白襖恨不得裹到耳畔。她身量僅到楚南之腰腹,抬起脖子,傲氣十足道:“你是從何處來的?我怎麼從未見過你?”
春曉將腰間的同心佩解了下來,遞交給那小童:“南之自北乾而來,家父為天淵元微道人之徒,楚青遊。”
小童看上去不過五六歲,不曾聽過楚青遊之名。她遲疑地打量了春曉兩眼,道:“等著。”
一炷香後,寒山殿大門敞開,春曉一抬頭,映入眼簾的卻並非淵主。
“任卿裕?”春曉低聲驚呼。
任卿裕早已換掉那身因打鬥而破損的衣衫,目不斜視地走下大殿,雙眸平靜如水地與春曉對視了一眼,隨即與她再一次擦肩而過。
這時小童開口對春曉道:“淵主叫你進去。”
春曉回過神:“多謝姑娘。”
寒山殿中,淵主坐於玉椅之上,他黃袍加身,猶如人間帝皇。春曉向上看去,隻見淵主八字眉倒撇,眼底倒映出明顯的悲憫。那是掌管天淵的“神明”,是比春曉一直引以為傲的“天淵聖女”,更高一級的存在。
連雲澤皇帝都要對他卑躬屈膝。
淵主向春曉投來審視的目光,她衣衫略有臟汙,淵主卻並未斥責,反而盯著春曉的臉看了幾秒。
“元微道人之徒?”淵主嗤笑一聲,“你可知,那楚青遊在二十年前就被驅逐出天淵?與元微道人更是恩斷義絕。”
春曉跪在地上,頭也不敢抬起:“淵主誤會了,南之來此,並非奢想認祖歸宗。”
“哦?那你想作甚,說來聽聽。”淵主的語氣裡多了一絲玩味。
“天下二分,僵持已久,”春曉探尋道,“淵主難道不想北乾輸嗎?”
淵主冷笑:“你倒是有野心。”
“淵主當年將家父流放至乾國至北,襄崖。襄崖百裡之內廖無人煙,唯有蘇狼一族在那處安居。而今蘇狼唯聽命於我一人。倘若淵主有蘇狼助力,想必北乾唾手可得。”
蘇狼,春曉的另一殺手鐧。
楚青遊當年救下的那匹小狼,成功讓蘇狼從此聽命於他,甚至他的女兒,春曉。
淵主搖頭:“吾不相信它們,一群畜生,成不了氣候。”
春曉閉了閉眼,隱忍道:“萬物有靈,淵主難道不知蘇狼為何姓蘇麼?”
傳說北乾初年,乾帝手下的大將軍原身便是一匹毛發青藍的大狼,以人形披荊斬棘、戰無不勝,最終與雲澤二分天下,乾國也因此屹立百年。
這將軍的後代,便稱蘇狼。
而隨著朝代更迭,妖怪不能成精,蘇狼亦偏居一隅,委身於襄崖。
不過是傳說罷了。
“說得不錯,可你料錯了一點,”淵主笑笑,“吾不在乎北乾,吾,希望所有人都輸。”
“淵主,你……”春曉眉頭不禁一皺。
“獨霸一方並未吾之祈願,天下一統才是眾望所歸,”淵主一步步走下台階,將春曉親手扶了起來,“這就是天淵存在的意義。”
春曉垂眸不語,心中大驚!
這話說得實在太露骨了,淵主至少不該在春曉麵前表露出來這份妄念!
然而淵主卻並不在意:“你以蘇狼勢力作為交換,吾同意了。”
“我與蘇狼,都願為淵主賣命,肝腦塗地。”春曉表露誠意。
“這是你父親楚青遊的心願嗎?”
“……南之愚鈍,不知淵主指的是?”
“幫扶蒼生,”淵主閉了閉眼,“你不說吾也知曉,他一向如此。楚青遊如今是否還在那襄崖?”
春曉回道:“父親早已死於一年前的北乾瘟疫。”
淵主愣神半晌,對春曉道:
“按天淵律法而言,你絕無重回天淵的可能。你知道吾為何破例接納你嗎?”
春曉一挑眉,似乎對於淵主話題忽然的轉變有些意外,遲疑道:“……南之可以認為,淵主正式向我招賢嗎?”
“是,汝可以這麼認為。”淵主點了頭。
春曉明白淵主此番定然不可能是看上她背後的蘇狼,更不可能是為原本與父親的情義。
春曉搖頭道:“小女想不通緣由。”
淵主竟幾不可查地笑了一聲:“你可以叫吾,元微道人。”
……
直至春曉從寒山殿走出,頭腦還是懵的,她一個踩空,險些撲進雪裡。
還好有那名叫“小雪”的小童在一旁攙扶:“你去寒山殿走了一趟,怎麼臉色變得這麼難看?你若再如此,我可扶不住你。”
春曉勉強笑了笑,如何能叫小孩子陪護?便說自己無事,叫小雪在前引路。
元徽,元徽道人,淵主。
如今這寒山殿上做主的,竟是楚青遊曾經的師父!
春曉不免恍惚,隻是叫她臉色更難看的還在前頭侯著。
她看著牌匾上“雪淵小築”四字,偏頭問小雪:“你確定淵主叫我住在此處?是不是走錯了?”
小雪點點頭,小跑著離開了。
當真是造孽。
春曉咬咬牙,好容易下了決心推門而入,卻又被門那頭頂了出去。
任卿裕的聲音從門內傳出:“南邊那頭還有空房,這間是我的。”
春曉“哦”了一聲,然後抽出袖間小刀,直直往任卿裕方才傳出聲音那處戳去。
紙窗內映出屋內身影,隻見任卿裕一轉身,不知用了什麼物件彈向小刀,竟叫那刀柄反退兩步,擦著春曉的側臉飛了出去。
春曉捂著發紅的臉,回頭蹲在地上看地上那硬如磐石的小珠。
研究了半晌又回去不死心地貼在門上:“濫用月石子?任將軍不怕我向淵主參你一本?”
天淵為四季如冬的雪域,月石子置於屋內,可使其間熱氣不散。
任卿裕沉聲道:“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
春曉還要說些什麼,任卿裕卻一手拉開門扉,暖氣撲麵而來。春曉踉蹌一下,撲進了屋,與任卿裕鼻尖貼著鼻尖。
任卿裕瞬間渾身僵硬,察覺到這點的春曉頓覺有趣兒,不自覺地抬起手戳了下任卿裕的鼻頭:“怎麼比我還要紅上幾分?難道將軍身子嬌弱,在如此暖和的屋子裡也覺得冰寒?”
任卿裕回過神來,麵無表情抬手,劈向春曉的脖頸,後者毫無戒備,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玩過頭了,春曉。”
春曉往後倒去,卻是難得做了個清醒夢。
任卿裕坐在她夢裡的雲端上,如同入了定的和尚一般閉著眼。春曉跑過去,將食指放在那人的鼻下:呼吸均勻。
“醒醒。”春曉推推任卿裕。
任卿裕緩緩睜開眼,有些疑惑地看著她。
既然是夢,她就不客氣了。
春曉:“淵主已應允我重新拜入天淵。”
任卿裕:“恭喜。”
還挺像他會說的話的?
春曉接著道:“他叫我監視你,你有何想法?”
任卿裕錯愕道:“為何?”
“不知。”
“你我並不熟識,我與你也早已無甚好說。”
這可不行。
春曉可是在淵主麵前拍著胸脯打了包票,說自己與任卿裕如何同生共死、如何舍己度他。
咳。
隻不過七八分誇大而已。
春曉想與任卿裕再說幾句,卻場景一轉,進了寒山殿。
滿臉稚氣的楚青遊服侍於淵主左右,他一會捏肩,一會捶腿,生怕麵前的男人不滿意。
元徽道人:“你若無事,便去催催庖廚,吾餓了。”
楚青遊兩眼彎彎,笑道:“師父總是想享口舌之福,可與辟穀之道背道而馳。”
“你偏生會打趣師父!”
“如今淵主身子骨愈發不好了,師父可有打算?”
元徽道人輕笑道:“打算什麼?淵主這位置向來是能者居之,你師父我閒人做慣了,就不與小輩們爭了。”
楚青遊點點頭:“再過幾日弈城皇帝便又要來了,也不知……”
也不知淵主是否能撐過那一日。
楚青遊抿了抿唇,將沒說出的半句話吞進了肚子裡。
春曉想要抓住楚青遊的手,卻不過癡人說夢:“……爹。”
……
春曉猛然睜開眼睛,卻被清甜的芙蕖香氣熏濕了雙眼。
任卿裕坐在床邊,有些手足無措:“……怎麼哭了?”
春曉搖搖頭,抬起袖子隨意擦了兩下,忽然玩心大起:“任小將軍。”
任卿裕:?
“卿裕。”
“什麼事?”
“我們真是緣分未儘,”春曉嘿嘿笑道,“我見金懷瑾那書卷上頭怎麼寫的來著,對!什麼‘日日思君不見君’,什麼‘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春曉還要吟詩,耳畔卻忽然飛過一隻袖箭。
春曉自討沒趣,一翻身走出了屋子,折梅去了。
“不許折!”
春曉的手剛放上那紅梅,聽了這話一時也沒了興致,轉頭掏出幾顆飴糖遞給來人:“喏,給你吃。”
小雪擺擺手:“這糖要給也應當給任將軍才是。”
為何要給他?
“南之姑娘。”
此時春曉才注意到小雪身後,還有位拿著食盒的姑娘,她麵容清秀,看起來有十七八的模樣,簡直就是放大版的小雪。
春曉:“這位姑娘是?”
小雪:“我姐姐,大雪。”
小雪,大雪。
春曉摸摸下巴,心道這倆姐妹可真有意思。
大雪朝春曉行了個禮:“我來給任將軍送湯藥。”
春曉點點頭:“你去吧,他在屋子裡。”
大雪似乎有什麼話要說,想了許久才鼓起勇氣問道:“姑娘與將軍……”
小妮子心裡在想什麼,春曉心知肚明,她連忙撇清關係:“不熟。”
大雪點點頭,便要朝屋裡走。
春曉轉念一想,問道:“不對啊,任卿裕哪裡受傷了?”分明前日與我交手時還活蹦亂跳的。
“你造的孽,難道自己還不清楚嗎?”
春曉一回頭,隻見任卿裕用右手撥開茂密的鮮紅枝椏,整張臉被梅花襯得雪白,唇色如枯枝般灰蒙,一雙劍眉明目倒是被映的更加淩厲。方才屋中光線灰暗,春曉並未看出。
“還真是病患。”春曉咂舌。
“將軍,你的手……”大雪擔憂道。
任卿裕搖搖頭,接過大雪手中的藥湯,一飲而儘:“無事。”
春曉卻留心著那人皺著的眉心,奪過那空碗,往他嘴裡頭塞了顆飴糖:“苦還硬撐著?吃糖就不苦了。”
“你!”任卿裕瞪著春曉,嘴硬道,“我不喜歡吃糖。”
春曉隨手捏了個雪球,聽了這話直接往任卿裕小腿肚上砸了過去:“吃力不討好,不跟你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