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眼神清亮的影衛聽言頓住腳步,轉過身來,對春曉靦腆一笑:
“鄙人如何稱得上小姐一句‘將軍’?鄙人姓張。”
“那就是張郎……”春曉話剛出口便覺得不大對勁,於是乾笑一聲,“你叫什麼名字?”
“張央生。”
這就正常多了,春曉正要開口,卻聽張央生道:“我從小沒了爹,我娘叫張央,我便叫張央生。”
春曉思及晏如晝,心道這年頭乖孩子不少。她點點頭:“坐吧,我有點事要問你。”
張央生乖乖坐下。
春曉開門見山:“任卿裕在暗衛營未得職位,陛下怎會無故派兵給他?”
“出發之前,任將軍曾在早朝時請求陛下借兵。兵部尚書出言反對,陛下卻於眾目睽睽之下傾向於任將軍。但……也許是人手不夠,派來的都是我同李郎這些‘九等’影衛。”
“兵部尚書可知道‘九等’一事?”春曉挑眉。
張央生搖頭:“這鄙人就不知情了。”
若是兵部尚書知道皇上派來的都是暗衛營中的‘九等’,便知陛下不過顧及任氏顏麵,心中仍然器重六部;若是皇上並未放出消息,那任卿裕便是板上釘釘的“關係戶”,他要是不做出點功績來,這一趟回去,便真是眾矢之的的了。
任卿裕不可能想不通其中關節,隻是這皇上實在生性多疑,也或許任卿裕有自己的思慮……
她拆下頭上玉簪遞給張央生:“你是好孩子,這是你應得的,拿去換銀子吧。”
另一頭,任卿裕將雪時夫人給的衣物都在衣冠塚前燒毀,又磕下三個響頭,退出了後山陵墓。
“主人,都已辦妥。”
任卿裕接過張央生手裡的玉簪:“她怎麼說?”
“麵有憂慮,並未有逃離的意思。”
天空下起淅瀝小雨,任卿裕撫上“張央生”幾乎浸濕的側臉,一把將他的麵皮撕了下來!
這“張央生”分明長著一張晏如晝的臉!
任卿裕:“受苦了。”
晏如晝頷首:“屬下應該做的。”
任卿裕歎聲道:“弈城任氏如今腹背受敵,但願她的合作足夠真誠。”
三日後,吃飽喝足的春曉再次踏上了前往天淵的路途。
“馬車呢?”春曉疑惑。
任卿裕解釋道:“再往前走,就沒有陸路了。冬日臨近,飛雪滿天,水道亦是難題。”
春曉沒明白:“啥意思?”
“步行。”
步行?
春曉以為自己聽錯了,卻見任卿裕一行人急得跟趕鴨子上架一樣,春曉兩步並作三步,很快就將後頭那些“九等”甩地不見影蹤。
“任卿裕——”
任卿裕聽見春曉在他身後喊道。
任卿裕:“你說什麼?我聽不清——”
“湖裡結冰了,滑死我了,救命!”
春曉的聲音越來越近,任卿裕轉身,隻見春曉踩著冰,幾乎是一路滑行,顯然是刹不住了,任卿裕剛想躲開,便被那人撲了個滿懷,好容易才穩住身形。
任卿裕默默推開春曉:“即便你從未來過天淵,也不應與冰道如此生分。”
“啊?”
風太大,春曉聽不清。
於是一側頭,規矩束起的長發挨著任卿裕側臉刮過,後者“嘖”一聲,不說話了。
春曉一驚,連忙推開任卿裕:“不好意思,刮到你了!”
任卿裕卻抓著她,嚴肅道:“你抹了香膏?”
春曉隨口道:“是啊,怎麼了?”
“是香鋪老板給我的、我一直沒舍得開封的那個麼?”
春曉的神色一下也變得不大好看:“我……那個……我不知道!”然後猛地一蹲,從任卿裕身前逃離。
二人暗自較勁,一路上走走歇歇,不過幾日便到了天淵邊界。
竟與往年皇上破冰禦船消耗的時日差不多。
春曉望向麵前的蔥蔥鬱鬱,叫住任卿裕,悄聲道:“前方危險,便叫其餘人俱在此處等候罷。”
前方蔥蔥鬱鬱的一片,名為偃月林。偃月林作為天淵的必經之路,其景一反往常。林中枝繁葉茂、地形錯綜複雜,乃是天淵楚氏用來預防外賊的防禦之法。
任卿裕默許。
二人一前一後入了偃月林。
春曉先行開口:“將軍年紀輕,可知這林子為何叫偃月?抬首枝繁葉茂,低頭卻是白雪皚皚,怎麼看都奇怪的很。”
“什麼年紀輕?”任卿裕疑惑道,“《後漢書》有言,相工茅通見後,驚,再拜賀曰:‘此所謂日角偃月,相之極貴,臣所未嘗見也。’想必偃月之名是為凸顯天淵之貴相,不容外人侵犯。”
“……不是讓你背書的意思,”春曉一時有些無語,“我是問將軍可知這名字有何玄學,好叫你我早些走至天淵。”
任卿裕搖搖頭:“我從未來過,如何得知?”
春曉走在前頭默然笑了一聲:“可我聽說雪時夫人在天淵有房啊。”
雪淵小築。雪時夫人當年被封一品誥命時,陛下附贈的獎賞之一。
任卿裕語氣平平:“不過是身外之物,母親從未來過天淵。”
“你們這些貴人的身外之物,我這般窮酸的倒稀罕的很。將軍前幾日未曾責罰我香膏一事,小女還未謝過將軍。”
“母親喜歡那味道,我每年都會命人運回五百盒。此次順道經過,還未到采買時,不過是那老板硬塞給我的。”
春曉沒想到誥命夫人也能瞧上這市井之物,略有些驚訝。
不對!
春曉蹙眉:“那你怎麼跟我說是你‘一直沒舍得開封’?騙我?”
任卿裕長睫顫動:“你趁我熟睡時偷溜進我屋內,不知要些找什麼。春曉,恐怕你也沒光明磊落多少吧。”
“那日你果然裝睡,”春曉冷笑道,“任將軍叫張央生一直跟著我,難道不是徐徐圖之?可你叫人做戲也要做全套,怎麼也不改改晏晏的性子,他倒衷心,隻不過隻言片語中便把老底透光了!”
“你我分明說好合作,卻要鬨到如此地步,似乎不大光彩。”
“也不看看誰先開始的!”
說不清了。
隻見春曉忽然一轉身,拽著任卿裕的胳膊,側身跌入一鋪滿落葉的坑洞之中。
任卿裕壓在春曉身上,春曉一抬手,狠狠將指甲嵌進任卿裕後頸,後者忍痛微微抬起脖頸,一手摩挲著黑漆的環境,另一手奮力抓起春曉的領子把人往石壁上扔。
春曉後腦勺著地,摔的眼冒金星,喉嚨裡湧足了鮮血,卻被她硬生生壓著吞咽回去。
“你要瘋!”任卿裕咬牙道。
……坑洞之中,卻隻有水滴石穿的輕響。
任卿裕遲遲等不到春曉的回應,正要起身上前察看其傷勢,卻聽黑暗之中春曉悶悶的聲音傳來——
“任卿裕,我頭疼……”
春曉嘴上示弱,手上卻不肯罷休。在任卿裕幾秒的停頓之中,春曉已找到其軟肋!
窄小的坑洞之中,春曉輕而易舉地扯住任卿裕散落的長發纏繞於手心,輕巧地避開任卿裕的攻勢。
坑洞中忽然映出一道刺眼白光!
是他隨身攜帶的短刀。不好,任卿裕要斷發!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將軍可不要衝動呀。”
春曉一邊輕佻地說著,一邊抬腳踢向任卿裕的膝蓋,與手中纏繞的長發一道用力,任卿裕一時沒站穩,向前撲去,春曉以手握刃,生生奪掉了任卿裕試圖用來撐地的短刀。
任卿裕雙膝跪地,正要起身,春曉卻以短刀壓住他的脖子,居高臨下道:“任將軍,疼不疼?”
春曉右手濃重的血腥味撲了過來,任卿裕閉了閉眼:“春曉姑娘武藝精湛,在下……佩服!”
任卿裕似乎整個人都在顫抖,也不知是天冷了凍的、還是失敗了被氣的,總之春曉好心情地笑了笑,還有閒情逸致用短刀挑起對方幾縷發絲……
“誰在下麵?”
誰在說話?
春曉正要抬頭望天,卻被任卿裕一拽褲腳托進了坑洞更暗處。後者捂住春曉的嘴學了幾聲貓叫,頂上那人疑神疑鬼了一會便離開了。
任卿裕鬆了口氣,卻聽耳邊春曉輕笑道:“將軍養過貓嗎?學的好像。”
任卿裕還在氣頭上,卻被手心裡的熱氣惹的心神不寧,連忙拿開手,隨口道:“偃月林效仿前人秘境,前人秘境中有靈鹿靈狼,偃月林就有靈貓。”
春曉點點頭:“看來你我都有對彼此隱藏的成分啊。將軍為何不叫那人發現我?”
“一問一答,你先說。”
“偃月林,我爹恰好告訴過我如何走出去呢。至於這坑洞布局,我也早有耳聞。到你了。”
任卿裕能夠確定的是,春曉的確對他起了疑心,不然也不會輕易起了過河拆橋的打算。
“你既知道偃月林,不可能不知此處的守衛早已不是活人。他們不會聽你辯解,一律當做外來入侵者處理,”任卿裕話鋒一轉,“我們的合作還奏效嗎?”
“我並不知道此事,”春曉思索道,“合作自然奏效,隻是未免你我再打一架,還是暫且分道揚鑣吧。”
春曉起身搓了搓手,自袖中甩出一條長繩,將任卿裕的短刀綁在上頭,抬手往上一拋,一彎嘴角,輕笑道:“中了。”
她回頭將任卿裕拉起:“你膝蓋受傷了,彆逞強。”
自己則踩著幾根石壁上隨意生長的纖細樹乾一躍而起,回到了地麵。
坑洞之下,任卿裕抓著長繩的指尖泛白,連帶著臉色也蒼白了幾分。
暖陽躍過枝葉掃在美人側臉,春曉側頭看著剛爬上來的任卿裕,嘴角滲出血絲,沿著下顎爬進了衣襟。
任卿裕:“你好像每天都很開心,我原本不知緣由,今日知曉了。原來這才是你真正的實力。”
“你有你的武器,我也有我的。這就是我值得開心的理由。”
任卿裕從內衫掏出一片絲巾,塞進春曉手裡,頭也不回的走了。而他身後的春曉目送任卿裕踩著雪離開,自己嘴角的血也不擦,麵無表情的扔下那絲巾,任它被寒酥掩埋,轉身往反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