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覬覦她什麼?要用如此手段加害於她。”
赫連喻時的靴尖才剛剛轉過來點,我就瞧見他身子一凜,再沒有動作。
“想來是王後上次不小心傷了辰妃娘娘,辰妃娘娘懷恨在心,便想出這種陰毒的法子!”
胭脂急道,她本就摁在我肩頭的手力氣更大了。
“你胡說!”
流箏聞言,就算被人團抱也恨不得拳打腳踢得竄出來。
她年紀小,遇事總是沉不住氣,起初我和她待在一處,我竟也沒發覺她是裝出來的古板沉悶。
“流箏。”我朝她笑笑,搖了搖頭,接著看向周雩卿。
她有些心不在焉,目光落在赫連喻時身上,不知道在想什麼。我歎息一聲,試圖把我的胳膊拽出來,可惜胭脂用了蠻力,反倒更疼了。
“啊!”
淒厲的尖叫打破平靜,月氏嫣猛然從床邊朝我衝過來,拽著我的頭發就想往柱子上砸。
她的樣子著實駭人,七竅流血,一身紅衣宛若女鬼,太後率先反應過來,抱著她就大喊醫侍解蠱。
“太後,解此蠱需要水源。”
剛剛退出去的那個醫侍疾步而來,聲音平和舒緩,“臣勘探一番,隻有湖心亭的風水最為適合。”
我的眉幾不可見地挑了一下,月氏嫣猙獰的臉就在眼前,四周亂作一團,尖銳的喊叫最為刺耳。
原本控製著我的侍從慌地去控製月氏嫣,流箏也趁機跑到了我身邊。
而赫連喻時什麼也沒做。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
秋日黃昏總是比其他季節多了幾分濃烈恣意,楓葉和枯黃葉落混雜著堆滿了亭子外翹的飛簷。
這座亭子視野開闊,湖水澄澈無波,倒映晚霞璀璨。
流箏和我站在角落,現在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月氏嫣身上,似乎都在等她解了蠱再對我發難。
一碗辛烈的苦藥被急急端送過來,厚重到那侍從崴腳顛簸都沒灑出來。
月氏嫣雙目猩紅,雙手抽搐被反剪在身後,醫侍拾起一片楓葉從湖裡沾了幾滴水混進藥裡,接著拿出一根銀針攪了攪。
銀針即刻變黑,不知道是沾上了藥的顏色還是這碗藥本身就有毒。
太後表情有些不忍,雙眉緊蹙,撇過臉去。周雩卿也以帕掩住口鼻,眸中一片冰寒,沒什麼表情。
我至始至終沒去看赫連喻時。
他,不是他。
月氏嫣被捏住鼻子,逼著把藥給灌了進去,她的臉色很是痛苦,張著嘴巴想要把藥嘔出來,醫侍連忙讓侍從把她扶起來趴在欄杆上。
一股黑水從她喉間湧了出來。
如臭魚爛蝦腐爛的腥臭味道蔓延開來,這才是真的令人作嘔,連我都忍不住屏住呼吸。
黑水落進湖裡,瞬間被吞噬的一乾二淨。
月氏嫣身體沒了支撐癱倒在地,呆愣著望著湖水,口中支吾著聽不真切。
“姑……姑……”
她猛然轉過頭來,一把撲進太後懷裡,號啕大哭:“姑姑!”
太後亦是,摸著她的頭,老淚縱橫。
“蠱毒已解。”那醫侍長舒一口氣,如釋重負般開口笑道,“王後好好休養,就無大礙了。”
倏然間所有的目光都向我這邊移來,腳步也匆匆,我一下子就被圍堵在角落,流箏更是緊張地一把將我護在身後。
太後也好像意識到了什麼,惡狠狠地轉過頭來就想怒罵。
沒想到,又是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
“你覬覦她什麼?”
赫連喻時很高,所以就算人群簇擁,我也能看清他平靜無波的臉上總算起了些波瀾,微皺著鼻子,朝我看來。
周雩卿比他速度更快,一個箭步就擋在我麵前,淺笑著似乎在替我說話。
“辰妃妹妹想來是一時昏了頭才會出此下策,王後既然已無大礙,就饒了妹妹這一回吧。”
赫連喻時對她的話置若罔聞,緊接著又重複了一遍剛剛的問題。
“我在問你,你覬覦她什麼?”
周雩卿寸步不讓,再加上四周人圍得緊,我隻能倚著角落,對著周雩卿的腦袋隨意開口:“覬覦她什麼?”
我思前想後,卻也想不出我能覬覦王後什麼,隻能輕歎一聲表示無奈。
“我著實不知,我能覬覦王後什麼?”
王後聽了這話,該是怒極,她倏然就從地上爬起來,撥開人群,指著我怒喝道:“吾堂堂國公嫡女,金梧王後!你害吾不成,竟還敢口出惡言羞辱吾!”
話音剛落,她就想來扯我的頭發,我一時不察,被推搡著直接翻了下去。
或許是夕陽餘暉足夠熱烈,這湖水並算不得冰冷。
湖心亭嵌在水下岩柱上長滿了深青色的蘚,蘚上隱隱泛著熒光,源源不斷地往水底繁茂的水草叢中散去。按理說這裡該有一片魚群,可現在什麼都沒有。
突然一雙手拽住我的手腕,溫熱的身體緊接著貼了過來,我隻能止住探尋的目光扭頭去看。
赫連喻時那雙眸子在水下愈顯得澄澈,他還有空與我嬉鬨,抱住我手背的手有節奏的輕點著。
我瞪著他,也不甘示弱地去捏他手臂上的肉。他也不惱,嘴角憋著笑,環住我的腰就帶著我就往上遊去。
他的手心很是灼熱,也不安分,總是一收一放。而我與他貼的太緊,無法掙脫他的懷抱自己鳧水,隻能攀住他的脖子。
他上遊的速度並不快,當我胸中空氣將儘的時候,才堪堪浮出水麵。水花四濺,我的手也才剛搭上岸邊,流箏就撲上來一陣擠眉弄眼。
“娘娘!”
很好,我又暈過去了。
再醒來時,四下靜謐無聲。
窗戶半開,月上屏帷,恰如雨夜。
帷帳外坐著一人。
“醒了?”
他接著倒了一盞茶,推到了桌子的另一側。
我隨手拿了一件外衣披在身上,走了過去,還沒坐下,就聽他言。
“怎麼謝我?”
茶壺裡的水早就冷透,我捏著杯子沒有回答,也沒有坐下。赫連喻時身上總是有一股淡淡的花香味道,今夜尤其濃重。
“你的那位小娘子若是知道你在我這兒,我怕是又得遭一劫。”
赫連喻時微仰著頭看我,不知道是不是月光冷然,顯得他麵色蒼白。他總是喜歡左眼稍微眯起來,連帶著一側嘴角也是彎著的。
“或者說,你已經替我受過了?”
我把杯子湊到嘴邊,抿了一口潤濕乾澀的嘴巴。
他輕嘖一聲,帶著幾分慵懶的不正經,他和白日裡所見的那個人完全不同。
窗簷漏月光,風竹敲秋韻,冷透人衣袂。
“多久了?”
“兩年七月十四天。”
我問得隨意,他答得迅速。
這樣的蠱術,他受控於人這麼長時間,被控製著去愛一個人,被控製著去處理政事,被控製著……
但他也有應對之法,這一點由不得我操心,否則他哪有機會與我相處,哪有機會假扮小王爺。
我今日將計就計毀掉了一隻子蠱,不知道周雩卿知曉後,會作何反應?
“赫連喻時,你真可憐。”
我斂下眼眸,渾身冷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沒什麼反應,捏著杯沿摩挲。
“你到底是誰?”
我半抱著胳膊,縮起脖子,有些無奈地打了個哈欠:“你問我?”
“我說什麼你就信什麼嗎?”
他起身走到窗前,身影被月光拉長,發還未乾透,洇濕了他的後背。
“那我說,我是澧朝前來和親的郡主,是金梧王新封的辰妃。”
他正好擋住我的視線,我就往旁側走了兩步繼續去看窗外的月亮。
這人好不要臉,他直接把支窗的架子給拿了,哐當一聲隔絕了所有的夜色。
滿屋驟然昏暗了些,翩躚的帷帳也安生了許多。
“好。”
他轉過身來,對著我抬起手。
他手裡躺著一隻碎成一半的粉色手鐲。
“這個,就當作今日謝禮。”
他的喉結滾動,吞咽口水的聲音在這間昏暗的屋子裡很是清晰,他把手鐲擱在窗下木板上,隨後接著道,
“但是,你得記住你剛剛說的話。”
“你是澧朝前來和親的郡主,是金梧王新封的辰妃。”
“是我,赫連喻時的女人。”
他沒等我的回應,掀開窗戶就翻了出去,隨風裹挾進幾片落葉,半夾在窗縫裡。
我仰頭把杯子裡的冷水灌了下去,那隻粉色手鐲,我也沒去拿。
第二天一早流箏拿著那個鐲子問我哪裡來的,我讓她隨意處置不用問我。她拿著研究了半晌,我也不知道她最後把鐲子收哪裡去了。
澧朝使臣明日啟程,而昨天那件事也並沒有結束。
太後果然差人來喚我過去問話。
太後身邊的一等侍女青鸞是個乾練的,深綠色的翻領袍也襯得她有些老氣。
“辰妃娘娘該給王後一個交代。”
她話說的圓滑,沒有傲慢,更沒有過分謙卑。
“我不懂巫蠱之術,但也沒有證據證明我的清白。”
我對著鏡子描眉,有些難過地低下頭道,
“我若是過去了,誰能給我主持公道?”
青鸞早有應對之法,不曾猶豫就開口道:“使臣還未離開,娘娘自不用擔心。”
“這等事,也要鬨到兩國皆知?”
我把眉筆擱在案上,看著鏡子裡的青鸞,佯裝驚詫,
“最後若是打了澧朝的臉,我是罪人,該死。若是打了金梧的臉,我怕是活著還不如死了痛快。”
銅鏡昏黃,看不出她的神色,左右她的反應並不重要,我歎息著站起身來,
“但太後差人來喚我,我萬沒有不從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