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部尚書被收押的消息傳遍了整座京城。
劉巡撫貪墨案裡麵又牽扯出的幾場天災,一時間民怨沸騰。
街坊裡罵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發國難財,不得好死!也有人問,北境雪災,是哪個年頭的事情?
我外公從書院走回來的路上,有時候會捋著胡子搭上一句,晉國公府你可知道?往南走第四條街就是。
有的人皺著眉,以為這位老者是神智不清,在說不相乾的胡話;有的人長歎一聲,再無下文。
我很怕,再無下文。
——
宋淑芸輕裝簡從偷偷在後門等我。
這位平日裡總喜歡打扮地花枝招展的大小姐,此時穿著淡紫色銀絲萬福蘇緞裙,清新脫俗就好像是春日裡的嬌花。
她見了我,一把拖住我的手:“真想念我倆隔牆說話的時候,現在見了麵連架都顧不上吵了。”
“李玉竹當真去告禦狀了?皇上可有生氣?你父親的事可還有轉機?”她撲閃著眼睛,一股腦兒把困惑都倒了出來。
我把她拽進門裡,靠在門框上笑著說:“怎麼還沒傳到你耳朵裡?倒還來問起我了?”
她被我噎得有一瞬間的恍惚,反應過來,立刻叉著腰,氣鼓鼓道:“乾嘛!你有意見?再說了皇宮裡的事誰能知道!”
我喜歡看她急得跳腳的模樣,挑著眉,笑盈盈道:“李玉竹敲那登聞鼓,動靜可大著呢。”
“皇上可是對她關心倍至,恨不得當場就給李耀定罪。”
“可惜了,案子還得查,總不能冤枉好人。”
“接下來的事情,誰說的準呢。”
她斜睨了我一眼,把剛剛嬌俏囂張的模樣收斂了去,湊到我麵前,打量著我。
我不禁啞然,看著她眯起來的眼神,心裡發怵。
誰知道她伸手刮了我的鼻子,嫌棄地說:“你嘴裡,沒一句真話。”
她抬腳就往院子裡走,邊走邊念叨這院子怎麼這麼小,宋觀棋怎麼找到這件院子,實在是能力不行。
我在一旁附和她對對對,當初就該拜托你宋大小姐,肯定能找到更好的院子。
她站在廊下看了會兒海貝風鈴,誇了句不錯。春秧高興地挺直了胸脯。她又誇了句花養的不錯,秋千紮得不錯,其他的按她的話來說,不能住人,俗不可耐。
蒼天呐,這個人的嘴巴能不能消停片刻。
於是我問她,慧海寺的桃花開了,要不要去求個平安符。
她這才翹著蘭花指,抿了一口茶,沒再點評這座小院子。她又說擇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天。
可不,這會子晌午剛過,我就跪在佛前,求平安。
如今,我求了一副平安符,卻不知道該贈與誰。
宋淑芸說還要去給母親求幾卷經文,我隻好在外等她。
高大的桃花樹上紅綢風動,桃花瓣淋漓如同雨下。
樹下站了一對男女,女子眉目含羞,男子溫柔繾綣。風吹來,偶有幾片花瓣落在的我的肩頭發上,把那些溫柔小意也給我送來些。
秋南伸手替我撥開,她笑著說:“小姐,又是一年春天了。”
我沒回應,目光被不遠處的人吸引。這樣不遠不近的距離,隔著紛飛的桃花瓣,看不清他的模樣,隻是看著身形似乎又清瘦了些。
宋觀棋。
“好久不見。”不知怎的,我咧開嘴,伸出手臂,在頭頂上揮舞。
他片刻未停,抬步向我走來。他的模樣漸漸清晰,上次見還有些青澀稚嫩的臉龐,此刻倒有些形容不來。
“你瘦了。”他喉結上下滾動,開口道。
“我可不是在等你請我吃聚福樓的炙羊肉嘛。”我聳聳肩,不以為意道。
他沒料想到我是這個回答,鼻間一聲淺笑。
他站在我身側,和我一同望著來來往往的人群,香火攢動間,青煙繚亂。
秋南遞過去墨綠色的絲帕,絲帕裡包裹著我早就準備好的折扇。
“送給你。”我沒去看他,目光落在佛堂前的香爐鼎上,
“再過幾日,便是你的生辰。我這身份,還是不去為好。”
“這扇麵是黎老師傅畫的,你可還喜歡?”
他許久沒有接話,難不成是嫌棄做工不好?
我隻好伸出手,連同絲帕一起遞過去:“扇骨我用的佛肚竹,做得粗糙,你可不要嫌棄。”
“我希望你能來。”他目光灼灼,看得我有些心慌,“帖子我今日帶來了。”
我的心不受控製地漏跳一拍,他遞過來一封大紅帖子,請帖上熟悉的簪花小楷。
“我現在的身份恐怕是……”
帖子上有他名字的印章,還是前幾年我送他的,印章應是還沒乾透就被他進懷裡,邊角有些模糊。
蘇合香味很淡,卻隨著風準確地鑽進我的鼻腔裡,這印泥也是我同他一起去挑的。
他沒有說話,直接了當地把帖子放在我的手裡,卻並沒有把那柄折扇拿走,隻抽走了那方墨綠色的絲帕。
“阿滿。”他轉身,示意我去看看從佛堂裡抱著經書的宋淑芸,“後天,我會派人去接你。”
“等我。”
——
我不會再等了。
我撐著頭看秋南和春秧在院子裡曬書。
兄長近來時常被召入宮,我樂得個清閒自在。他每每回來,都會來我院子裡和我說幾句話,然後就一頭栽進書房裡,不知道在研究什麼學術文化。
外公見了倒是開心,一連搬出幾箱子書,讓這幾日曬曬之後,給哥哥做學問用。
一個少年將軍,改行做學問。還真是稀奇。
院子的櫻桃樹開了滿滿一樹的白色小花,遠遠望過來就好像是除夕裡綻放的絢麗煙火。
我姐這時候帶著賬本風風火火地從廊下狂奔而來,黛藍色的雲煙紗裙在空中旋成一朵花兒來,金釵步搖,連帶著禁步叮叮哐哐。
我此時閉上眼睛裝睡顯然是躲不過去了。
“阿滿!快來看看,這裡怎麼對不上了?還有這裡這裡……”
她火急火燎地攤開本子,一連指了好幾處給我看。
“這偶爾有些,三五兩銀子的出入,阿姐不必太認真。”
我偷偷抬眼看了她一眼,然後盯著她手指頭點的那個數字,有點心虛。
“阿娘總說我算盤珠子打得不靈光,我總不能連看賬本也看不明白。”她有些著急,話說得急促,突然她又看著我,突然壓低了聲音湊到我耳邊,“不會是……”
我忙不迭地交代:“買了幾塊飴糖和酥餅,都是新口味。”
“南市新開的糖水鋪子裡的醪糟也好喝得緊。”
“金老板做炒貨的水平也越來越好,阿姐你吃過核桃味兒的瓜子嘛。”
“還有西市有間茶鋪,雖便宜,但是也蠻好喝……”
我一口氣說了一大堆。
這才知道,幾兩銀子能買這麼多東西。
她半眯著眼睛等我說完,賬本被她攥成筒狀,敲了下我的腦門:“竟都買些吃的。”
“哪有,我還買了幾盒胭脂。”我不服氣道。
她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歎口氣,又問:“前幾年的賬本好多都對不上,你改日也得幫忙瞧瞧。”
“賈叔不是還在麼,讓他陪你看。”我早有準備,趁她沒注意,跑進房裡,“我一竅不通,姐姐能者多勞!”
“趙諼!”
她氣急敗壞的聲音被我摔門的聲音擋在外麵。
我才不管她呢,我現在什麼也不想乾!
真想好好的睡上一覺,可是祁望的一句話讓我沉下去的心又吊起來。
等了好一會兒,院裡沒了彆的動靜,我才支開窗戶的一條縫。從縫裡看去,周聞安又拿著胡蘿卜,滿院子追兔子。
我突然有些難過,我這滿院子的人,好像都是孩子。
入夜了,星辰璀璨,如同鑲嵌在墨藍色絲絨裡的寶石。寂靜的街道偶有巡查的士兵,偶有幾聲犬吠貓叫,被風吹到角落,一切又遁入平靜。
周聞安帶著我藏在院角,趁著巡邏隊伍的交換時間,我蹬著他的肩膀,趴在院牆上。
沒等他翻過來接我,我就被一聲咳嗽嚇得臉朝下地翻了下來。
我跌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他的胳膊環住我的鎖骨,我的臉貼在他的脖頸處,驟然之間的肌膚之親,就像是星星之火,燎紅了我的的臉。
我著急忙慌得往院牆上一靠,低著頭整理裙擺。
周聞安也翻牆而過,此刻站在我身旁,癟著嘴,眼神望天。
我不自然地輕咳一聲,對周聞安道:“你去彆處等我。”
他這時才垂下脖子,點點頭,一言不發地往外走去。
我又對謝晚道:“讓你的人彆傷他。”
謝晚也點點頭,然後頭也不回地就往屋子裡走。
我正納悶,怎麼感覺我像是這院子的主人,在這裡發號施令似的。
我四下望了幾眼,抬腿想往屋子裡走,邊走邊伸手去把有些散亂的鬢發掖到耳後,手順著耳朵落下來,落在鎖骨處,一頓。
我立刻把身子轉了回去,老天呐,我真的……
啊!
我衣領歪了,露出裡麵的淺粉褻衣。
我剛剛還低頭整理了裙擺,我……
我在外遲疑了好一會兒,頭抵著院牆,恨不得立刻找個地洞鑽下去。
老天呐,有沒有什麼符水能讓人失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