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被兄長拽進懷裡,我還感覺自己在夢中。臉頰上的血液乾涸,粘連在臉上,此刻摩擦在他的衣衫上,說是錐心之痛,也不足為過。
夜晚的風有些涼,一輪圓月高懸,皎潔的月光如碎銀密布在漫長寬闊的宮道上,兩邊高高而立的朱紅宮牆投下矮小的陰影。
我耳朵貼在他的心口,感受著他胸膛裡那顆蹦跳有力的心臟。
“你知道你在乾什麼嗎?”他箍在我後背上的手似乎要把我捏碎,灼熱的掌心如同烈焰炙烤。
我貪戀這一刻的溫度,道:“哥哥,會好起來的。”
總會好起來的。
人既然活著,就該是有血有肉地活著。
皇上終究還是下了旨,李耀被收押,劉東延被召回。
李采薇最後望向我的眼神,和當初在校武場上與我辯駁的神情彆無二致,不對,是又多了幾分怨恨和唾棄。
“你會死的!”他咬著牙,從喉嚨裡狠狠地念道,“你到底知不知道!”
說完似乎還不解氣,他立馬鬆開我,緊接著他雙手捏在我的肩膀上,迫使我昂首對上他的眼睛:“阿滿,你好大的膽子!”
我望著他咬牙切齒的樣子,就像小時候被我捉弄,恨不得往我屁股上踢一腳的模樣,不由笑出了聲。
“我們回家。”我伸出手去拽他的袖子,左右晃了晃,撒嬌道,“哥哥,好不好嘛。”
他擰著眉,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一把扯過我的手腕,拉著我逃離這座宮城。
他的影子和我的兩相重疊,猶如幼時嬉戲打鬨的我們。
如果停在這一刻該多好啊。
——
書房裡,外公沏了一壺茶。他應是坐了許久,花白的頭發在燭火裡有些看不真切,如水墨畫般朦朧。
我識相地站在哥哥身側,低著頭一言不發。
“阿滿。”他朝我招手,示意我坐到他身側去。
我有些惶恐,忸怩著不敢上前。
“我且問你一句。”外公對我的怯懦並不意外,他接著問,“倘若今日事不能成,你該如何自保?”
我低頭斜望著桌上花瓶裡的一枝杏花,呢喃道:“不會。”
外公麵前的茶水早就涼透了,他卻不在意,一飲而下。
“你走吧,宴初留下。”他從榻上站起來,踱步至書案前,背對著我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來,“凡事,多考慮些自己。”
廊下清風,天上圓月,打理得甚好的花叢幽香陣陣,我揪著裙擺穿廊而過,此時該有一壇好酒作伴。
周聞安站在廊下等我。
他今日穿著暗色窄袖交領衣,腰間是黑色的牛皮窄腰帶,沒有多餘的墜飾,手裡還握著劍。
我放下裙擺,打趣道:“怎麼想英雄救美啊?”
他表情凝重,卻把劍往身後藏了藏。
“可惜你家小姐我聰明絕頂,沒給你這個機會。”
我知他是有些害羞,更加囂張地和他開玩笑。
“幫我去取壇酒來,就是酒窖裡最裡邊那壇,越州青瓷,瓶口我墜了一顆南海珍珠。”
周聞安逃也似地離開了,深怕多留一刻,我會吃了他似的。
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轉角,提步往秋千走去:“殿下不忙著處理爛攤子,跑到我這裡來做什麼?”
我剛剛走到秋千邊上,還沒來得及坐下,就被人捏住肩頭,硬生生把我的身子扳過去。
“你敢騙我?”他陰沉著臉,滿目都是憎惡。
捏住我肩膀的手指節泛白,放佛下一秒就要把我的骨頭捏成齏粉。
“不敢。”我歪著腦袋看著他,坦然道,“我對殿下所言,句句屬實。”
許是剛在鬼門關外走了一遭,我此時有種天不怕地不怕的硬氣,自然話說的輕巧,表情鬆弛。
我和他每每見麵總是劍拔弩張的氣氛,彼時卻有種月下談心的和諧感。
謝昭的手力道減輕,似乎隻是虛虛搭在我的肩頭。他還穿著宴會上的水藍色長衫,我這才發現他衣領處繡了一朵紫色鳶尾花。
“趙諼。”
他一瞬不瞬地望著我,我等了許久,也沒等到他的下文。
“殿下?”我微微彎腰,逃脫了他的控製,“夜深了。”
我捏著手,目光落在秋千上的軟墊,粗糙的針腳歪歪斜斜。我心裡念叨著這丫頭,最近總喜歡擺弄些自己不會的東西,可是心裡確實欣喜。
“你喜歡他?”
他手背在身後,聲音很輕,帶著一些猶豫。
“嗯。”
喜歡這件事,根本沒法控製。
“會一直喜歡嗎?”他舌尖抵在唇側,清瘦的臉頰微微隆起。
“不知道。”我耳邊聽著廊下海貝風鈴釘呤作響,回答也同他的聲音一樣,幾不可聞。
“對不起。”我昂首看他,捕捉到他深邃眼眸裡稍縱即逝的驚訝和猶疑,“是我利用你,我……”
話剛出口,他就朝我伸出手來,掌心裡躺著一枚鈴鐺。
“可還記得?”他打斷我的話語,帶著期盼。
鈴鐺裡側刻著一朵鳶尾花。
“不記得了。”我咽了口唾沫,生硬道。
他對我的否認置若罔聞,複又把鈴鐺捏進手心:“你小時候送給我的。”
“那天你和今日一樣,穿得鵝黃色的百褶裙。”
“叉著腰,指使我給你推秋千。”
“你那時候還說過,長大以後會嫁給我。”
舊事如潮水般向我襲來,就像是寫滿字句的書本泡進水裡,晾乾後,隻剩下泛黃的書卷。
而此時又有人拿起筆,把那些模糊不清的字句一一補全,把記憶裡一筆帶過的昨日拆開,把每一刻都填補完整。
“趙諼,你記得的是不是?”他逼近一步,把我摁坐在秋千上。
有一根鮮花花枝橫亙在前,被他用手撥開,幾片殘瓣落在我的衣擺上。
“嗯。”我沒法辯駁。我移開目光不去看他。
清風卷起他的衣擺,攏住我的手。
“倘若,是我先……”
他彎著腰,這雙眼瞳裡盛滿了破碎,連他說的話都破碎地讓我不知道他到底想問什麼。
回不了頭了。
我的心裡有片烏雲,驟然雨下:“終究是我對不住你。”
他嘴唇動了幾下,終究沒有說出話來。他慢慢把頭抵在我的肩上,我餘光瞥見一滴晶瑩落進我的發絲裡。
他的手漸漸無力,身軀發顫,我隻好挺直脊背,生怕一個不小心,就和他一同摔進泥裡。
——
四歲那年,皇後娘娘問我長大了做她兒媳婦好不好?
我那時候手裡抓著她送我的漂亮珠串,問她,我要是做了她兒媳婦,是不是就有好多好多漂亮首飾了?
皇後娘娘那時候摸著我的頭,笑著說,對,不隻是珠寶首飾,到時候隻要是阿滿想要的,就都會有的。
那一年春,也是我第一次進宮。
母親把我丟在禦花園,和皇後娘娘話家常去了。
禦花園可真大啊,我晃著晃著感覺沒意思,就纏著黃姑姑去拿紙鳶。
我人長得矮,被高高的花叢遮擋著嚴嚴實實,把花園裡看書的男孩子嚇了一跳。
男孩子比我大不了幾歲,我爬上凳子,手撐著下巴問他,書有什麼好看的,不如去捉蝴蝶放風箏。
男孩看都沒看我一眼,板著臉道,捉蝴蝶放紙鳶都是女孩子家玩的,他才不玩。
我才不信,伸手搶了他的書就跑。
他繞了好幾圈才追上我,被我氣得直跺腳。
我遠遠指著秋千道,你給我推秋千,我就把書還給你。
男孩沉著臉,裝成大人模樣背手道:你怎麼敢讓我給你推秋千?
我舉著書,嬉皮笑臉道:我以後可是要嫁給你的,所以你要給我推秋千!
他登時漲紅了臉,支支吾吾半天沒說出一句話來。
我歪著腦袋想皇後娘娘說我要做她的兒媳婦,那旁人都叫他皇子殿下,我也沒說錯!
他梗著腦袋不給我推秋千,我氣得把他的書丟給他,書頁破損了一些,他瞧見了,臉霎時黑如鍋底。
我這人從小就是欺軟怕硬,想起來這是皇宮,沒人給我撐腰。
我隻好訕訕地掏出懷裡的鈴鐺塞給他,同他道歉。
可他這人好生難哄。我就隻好擠出幾滴眼淚來。
他臉色由黑轉紅,開口想讓我彆哭,卻不知道說什麼,隻好拿自己的袖子笨拙地給我擦眼淚。
我同他說,這個鈴鐺是我最喜歡的,裡麵的鳶尾花是我用小刀刻上去的,我還用鳶尾花汁液描了色。
我越說越難過,他的臉色也越來越紅。
再然後,黃姑姑拿著紙鳶朝我奔過來,一把拽住我,摁著我的頭行禮。
男孩一手捏著書,一手捏著鈴鐺,不過一瞬間就又變成了冷漠的模樣。
碎片被話語拚湊起來,湊著湊著就成了一件事。
——
對於我來說是年少時犯的錯事,對他來說,我不敢再想。
他漸漸鬆開我,順手推了一把秋千。
吱吱吖吖,肩頭還有他溫熱的體溫,隨著搖晃,飄散在風裡。
我就這樣看著他,他也是。
每晃蕩兩次,他就彎下腰再推一下,我的額頭碰到他的袖子,絲緞的滑膩觸感。
過了好久,月亮又往上移了好多,他半依在秋千架上,看著為數不多的幾顆星星:“阿滿。”
我晃著腳,有些困。
他的側臉在月光籠罩下,多了幾分柔和。月光穿過他纖長的睫毛,映射在他的眼瞳裡,亮晶晶。
我突然想起周聞安來,這人怎麼這麼久了還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