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流水劃過,夜與晝交迭更替。
帝京接連下了好幾天的雨,直到某天陽光明媚,群鳥嬉戲打破春日寧靜。
春秧就像是一隻粉色蝴蝶,直直撲進屋來:“小姐,公子快到南城口了!”
從內院走到前廳,院子裡早開的月季和山茶,點綴在青翠灌叢。走廊上到處都掛著大紅綢帶,每隔幾步還擺著盆花。
皇帝陛下讓父親在家設宴款待,他攜皇後來蹭席,美名曰避免鋪張浪費招人口實。
父親被一堆人簇擁著,嘴巴咧得都快到天上去了,胡子也笑得直顫。
趁亂,我就出了府。
三月的天,好似湖麵倒映。
北城門,堵得水泄不通。
我把抗拒寫在臉上,把妥協落實進行動,尋了棵樹,爬了上去。
不多時,人群嘩然,兄長的那杆紅纓槍,霎是惹眼。
我小心地藏進樹梢陰影,沒想到兄長冷冷的眸子掃過來,帶著笑意地收回去。
很好,我被抓了個現行。
等到人群如潮水般散去,我思前想後正準備從後門偷溜回家,沒想到迎麵撞上了個小乞丐。
他手裡的糕餅被我撞丟在地上,黝黑的眼眸忽閃忽閃,我立刻把荷包裡的錢都塞進了他手裡。他靦腆的很,一下子就跑沒影了。
然後就有人攔住我的去路。
“小娘子,可否讓我討些銀錢?”
那人瘦骨嶙峋衣衫襤褸,甚是可憐,可我渾身摸遍也再沒能摸出一文錢來。
“我看你頭上這柄發釵不錯。”
那人伸手就想來搶,我哪能讓他如意,把絨花攏進袖子,扭頭就跑。
一陣風來,樹葉沙沙作響,婆娑樹影竟砸得人有些疼。
陽光正好,也會落雨,還真是稀奇。
那人窮追不舍,我一時難以脫身,隻好從巷子裡的雜物堆裡隨手翻出一根竹棍,轉身就抵在那人心口。
“你可知我兄長是誰?”
“竟還敢來追我!”
雨下得密,打得人眼睛幾乎睜不開,但話要說得有氣勢,就絕不能低頭。
那人許是被我的氣勢嚇到,沒做糾纏,跑得飛快。
我把竹棍往地上一杵,感覺自己簡直堪比穆桂英!
我瀟灑轉身,然後撞進了一個懷抱,與此同時,耳邊響起了一道熟悉的男聲。
“阿滿。”
我暗道不好,想著家門就在眼前,若是一個箭步能衝進去,兄長應該也難以把我怎樣。
“家妹頑劣,你要不然當做沒看見?”
兄長開著熟稔的玩笑,卻不是對我,我一時不敢妄動,隻能低垂著腦袋。
我瞧見那人修長的手握著一柄竹節傘,雨水滑過傘麵分成幾道水流砸在青石板路上,濺起一朵接著一朵的水花。
我真恨不得原地打個洞鑽進去。
殘留的理智驅使我往後退了一步,遲來的羞恥讓我不敢正視那人。
沒想到那人手中的傘也隨之向我這邊偏了過來。
兄長似笑非笑:“小穆桂英,剛剛的囂張氣焰呢?”
我笑得勉強,兄長卻不依不饒偏不讓我如願。
他道:“你前些日子進宮教習,到底學了些什麼?”
“彆的不說,我看你爬樹的本事倒是精進不少。”
有些人之間的關係注定隻可遠觀,就比如我和兄長。我越發覺得他挖苦人的本事才是真的精進不少。
兄長又道:“阿滿,你剛剛可是撞了人家。”
我這才鼓起勇氣抬頭看了那人一眼,然後迅速移開了目光,露出一個十分誠懇的笑:“是我莽撞,還請公子不要介懷。”
那人笑了,緊接著把手中傘朝我遞將過來,我卻沒好意思伸手去接。
兄長倒是眼疾手快,搶先接過然後塞進了我手裡,大大咧咧道:“回去吧。”
恩,我也逃得飛快。
剛跨進院門,我還未來得及收傘,就看見有一人霸占著我的秋千。
是我姐姐。
她見了我,利落地往下一跳,徑直走到我麵前,我約莫是受了涼,沒忍住朝她臉上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她閉眼睛的同時深吸了一口氣,應是忍住了揍我一頓的心思,然後把我提溜進浴房,並扔給我一本手劄。
我翻來一瞧,是她遊曆的風光劄記!
晚些時候,皇上和皇後乘著轎輦前來,門前百姓聚集人聲鼎沸,門內亦是人山人海難以落腳。
兄長被皇上拉著問話,在門外站了好一會兒,期間不時傳來百姓高呼,拍手叫好的巨大動靜。
直到月上梢頭,百姓一哄而散,大家這才入了席。
我絞著手帕坐在門邊,看著往來匆匆的侍女手裡端著的各色佳肴。
宋觀棋坐在我對麵,從口袋裡摸出一包蜜棗扔給我,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就看見宋淑芸端坐得像一隻高傲的孔雀。
她見我看過去,回敬了我一個“我,你高攀不起”的眼神,我不落下風,對著她比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而兄長正和那人低頭說話。
那人真是好看,發如墨染,白衣勝雪。
他的眉毛恰如今晚的彎月,恰到好處地點綴在他的眉骨上。
睫毛好像沾染霧氣濕漉漉的羽毛,偶爾露出平靜無波的眼瞳,點點燭火落進去,宛如夜幕星空。
他的唇就好像熟透的櫻桃,看上去很好吃?
我立馬晃晃腦袋,把不靠譜的念頭甩了出去。
有匪君子,不可諼也。
過了許久,竊竊私語聲驟停,絲竹漸淡,屋裡最後一盞燈也點上了。
月華如練,帶著春天特有的花香席卷而來,屋簷下懸掛的青銅鈴鐺此刻也模糊了輪廓,我偷摸打了個哈欠。
皇上清了清嗓子,講了些場麵話。
開席。
席間交頭接耳數不勝數,姐姐與我同坐一席,我們二人埋頭吃飯卻也不影響聽八卦的耳朵。
“聽說皇上想為趙公子擇媳。”
“此話當真?”
“怕不是假,我剛看到李太傅的孫女和趙公子說話來著。”
“你這……我還看到周員外的女兒和趙公子說話呢!”
“我怕不是為擇媳,而是為……”
我耳朵豎得老高,還沒聽到那人說完,就聽見皇後娘娘開口。
“諼諼近來可好?”
我忙咽下最後一口酥酪,起身望過去,隻見皇後娘娘虛扶了下朱釵,自然地握住了母親的手。
“多謝娘娘記掛,臣女一切安好。”
我故作低眉順眼。
“那就好,你與停舟的婚事也該提上日程了。”
皇後娘娘眼睛都要笑沒了。
笑麵虎啊!打蛇打七寸!挖樹先挖根!柿子專挑軟的捏!
“你看你看,我就說不是為擇媳,是擇婿!”
“廢話,陛下早就賜過婚了,不過皇長子殿下現下何處?”
“誰知道呢,我還以為他早死了……”
“呸呸呸,藥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講!小心誅你九族!”
那兩人瞬時閉上了嘴巴,我卻是如芒在背如鯁在喉,隻得乾巴巴地站著。
皇長子謝晚是何人?
十年前的除夕夜,他在宴席上突然吐血暈倒,太醫院挑燈翻了幾夜的典籍,也沒查出來他患的是什麼症。
後來,就再沒人見過他了。
皇上一旨賜婚,帝京沸騰,並不是因為皇家婚事,而是坊間認為他早就死了。
我卻知道,他沒有。
朝元三年的除夕夜,暴雨如注,那一年,我六歲。
父親因祁序川謀逆案牽扯出的瑣事,半月沒有歸家。
我和兄長穿著蓑衣,拎著吃食跑到大理寺門前的時候,正好看見父親隻身一人縱馬而去。
朝元三年大年初二,依舊是個雨夜,我睡在母親懷裡,朦朧間聽到了父親的聲音。
“他是序川最疼愛的外甥。”
“你救,還是不救?”
我強忍著睡意,卻也隻敢偷偷睜開半隻眼睛。
遊醫溫令,他是父親的至交好友,也是祁叔叔的。
過了好久,在我昏沉睡去的前一刻,他終於開口了。
“我帶他走。”
但至於這位皇長子殿下長什麼模樣,現在何處,我就無從知曉了。
好安靜,四周安靜得令人害怕。
而兄長在那頭朝著我笑,我腹誹道等到聖上給你擇媳,我也對著你笑!
“都出去賞煙花吧。”
我發現皇上其實也是個順杆兒往上爬,順杆兒往下跑的。
男人果真是煩人!我都第十六遍把我的袖子從兄長手裡拽回來了,他還是不肯罷休。
是可忍,孰不可忍,等到第十七遍他拽我袖子的時候,我惡狠狠地回過頭去。
很不幸,瞪錯人了。
那人眼眸如水,無甚在意地用手指了指地上的翠玉簪子。
我恨不得當場再挖個洞鑽進去。
“你怎倒生起氣來?”兄長彎腰拾起我的簪子,隨手插進我的發髻,
“你信不信,我讓你去數數我院中柳樹有幾片葉子?”
陡然,天邊炸開一朵絢爛的煙花,它們爭先在我的眼眶裡盛開絢爛,緊接著被下一朵吞噬,周而複始,直至消亡。
我已經擁有了很多旁人不能擁有的東西,我總不能樣樣都想要。
最後一朵煙花在天邊綻開,旋即夜色如墨,星光又分明。
我閉上眼睛,總感覺眼皮裡還在放煙火。
“阿滿,你不要裝死。”
我親愛的兄長,你能不能當做我死了。
“你明天來我院子……”
我本著三十六計走為上的原則,抓住秋南的胳膊:“我把昨天打葉子牌欠的錢還給你!”
秋南拉著我跑得比兔子還要快。
保命要緊,畢竟有句俗語叫,錢財乃身外之物。
但也有句俗語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第二天一大早,兄長就把我提溜進了他的院子,指著棵長勢喜人的柳樹。
“我是大姑娘了,爬樹這種事情不太雅觀。”我立刻腆著臉求饒。
他不為所動,轉頭坐上藤椅,愜意地閉上了眼睛:“畫幅畫,讓我看看你有沒有長進。”
我能有什麼長進?
雖然我其他並無精通,常惹得外公著急上火。
但畫畫算是我的愛好,外公亦不遺餘力地傾囊相授,也時常請他的知己好友點評。
十二歲那年,那幅給外公祝壽的錦繡山河圖,也算是轟動一時。
十四歲那年,在瑜溯長公主的南風宴上,我畫的柳眉彎更是當場被人用萬兩黃金拍了去。
混合著玫瑰花香的墨汁落在紙上,勾成樹梢柳葉,距離上次用這種香氣兒的墨,還是去年花朝節。
“果真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