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怎會有如此惡劣之人。」
夜晚的風將陸微的長發吹亂,她壓下心中憤恨,假裝鎮定地將頭發綰過耳後,望著遠處的眼瞳有些失焦。
“不介意吧?”
張景陽不動聲色取出一支煙夾在指尖,很紳士地低頭詢問。
陸微搖搖頭,似乎朝他微笑了一下,臉頰陷出淺淺的酒窩,讓他的心跳漏了半拍。
張景陽就這樣躲在夜色中凝視著她,哪怕秀眉微顰的樣子也是十分好看的。
燈紅酒綠、流連花叢二十多年,他第一次在一個女人身上體會到了那種心臟發緊,想要不顧一切擁有的衝動。
還是個穿著病號服素麵朝天的女人。
也許是陸微太過漫不經心,張景陽覺得她一顰一笑都牽動著他的情緒,還有那乖順卻心不在焉的對談。
他知道了女生名叫“雨寧”,知道她大病初醒,有些記憶不清,
自己忍不住殷切過度地關懷著,迫不及待地亮出自己遠鴻太子爺的身份,提出要為她聯係醫院最好的主治醫師和康複專家。
陸微突然覺得一陣強烈的反胃。
她的傅雁寧,此時正孤零零地躺在重症監護室。
他的家人還在申請加急簽證從國外趕來。哪怕他安然無恙地醒來,見到的也隻會是一堆不分晝夜運作的冰冷機器,聽見的也隻會是此起彼伏嘈雜不堪的機器警報音,
誰又去關懷他?
陸微恨自己哪怕活了三世,還是那般智計不足,每當遇到歹毒叵測之人總是束手無策。
她強壓著對眼前這人的不齒,應付著與他刻意攀談。
緊緊握住手機的手喚醒了快捷錄音。
“遠鴻地產是我們N市人之光。”
陸微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我們家是老N市人,一直住老城南,爸爸心心念念想以後在城南換個彆墅,張總是地產界行家,有沒有好的推薦?”
陸微悠悠回身,望著他莞爾。
張景陽像是回到了十六歲第一次追女生時的狀態,急不可待如雄孔雀一般開屏。
他雖紈絝,頭腦卻是好使,滔滔不絕地細數著,終於如陸微所願提到了遠鴻的龍山聽澗。
陸微美眸如明燈般被點亮。張景陽見她興趣盎然,開始如數家珍。
遠鴻在價格高位拿的三十萬平米的地,想打造板塊核心區域內最高檔的頂奢彆墅區,龍山聽澗的目標受眾非富即貴,這是遠鴻期望扭轉地產上頹勢的最後一搏。
也是為什麼項目挖出了古墓必須立刻掩藏的原因。
張景陽並不認為眼前這個出身老城南的女孩能買得起龍山聽澗,
但他並不在意這些,隻要是他足夠喜歡之人,送一套又何妨?
“聽起來特彆棒,真想去實地看看!”
陸微表現出突如其來的雀躍。
“我們在河西遠洋城出了樣板房,正好在醫院附近,等你出院我帶你去看看?隻是項目剛啟動,完工還需要一些時間。”
張景陽語氣中帶上一絲微妙的親昵。
“完工大概需要多久?”
“一年多。”
張景陽看著女孩懵懂的表情,鬼使神差地說:
“不過最近遠鴻這個項目遇到些小麻煩,也許會耽擱一些工期,但不會太久。”
對自己無比重要之人的性命,對他來說隻是「小麻煩」!
陸微努力調整出一個微笑,湊近問:
“出什麼事了嗎?”
張景陽心神蕩了一瞬,忽然深切體會到「色令智昏」這個詞的含義。
他低頭看著她,便不由自主想坦率地兌換她的好感,他神秘兮兮湊到近處咬著耳朵:
“項目挖出了個一千多年前的貴族墓葬,說明那塊是極佳的風水寶地。隻不過有些人不懂風水,會覺得膈應,所以有些麻煩。”
陸微愣怔,“那該怎麼辦才好?”似乎真心在為遠鴻發愁。
張景陽想起,前幾年遠鴻在鄰省有個項目挖出了明代墓葬,按照規定老老實實上報,結果原計劃勘探的80平方米發掘麵積竟是越擴越大,發掘出600平方米的大型墓葬群。
項目直接停工半年多,還被傳萬葬崗,直接血虧。
“這個世界,都是老實人先死掉。”
張景陽朝陸微霎了霎眼,住嘴不再明說。
這話裡帶著殘忍的冷酷,陸微像是想起了些什麼,眸中竟是迅速積蓄起一層水霧。
看著瑩潤的唇部微顫,張景陽倏然燥熱地起了念想,他蜷起指節想去輕觸她臉頰,被她偏臉撩頭發的動作打斷。
套不出更多了,陸微一刻也不想再逗留:
“今天很高興認識你,有些累想先回去了。”
“雨寧,你哪天出院,我送你?”
見她含糊應著,張景陽便沒有再追問。他說服著自己彆太心急,與她交換了聯係方式。
淩晨三點,一貫沒個正形的張景陽在朋友圈配了個月色正好的圖拽了句詩文:「與君初相識宛若故人歸」。
------
因為直係親屬沒法及時趕回國內,醫院的一應事務都是N大的人在幫忙。
遠鴻地產原本派了不少人鞍前馬後,這幾天突然撤掉了,隻有陳文允帶著律師過來詢問了幾次情況,也僅此而已。
賀崢正和文物局、考古研究院來的幾個人說著話,看到陸定川遠遠走來,他莫名有些心虛,彆人把掌上明珠放到曆史學院,前前後後出了不少事,又是被網暴又是受傷昏迷。
“老賀,人怎麼樣了?”
陸定川開門見山,並沒有興師問罪的意思。
賀崢搖了搖頭,“還在昏迷。”
傅雁寧被救出的時候,整個人緊貼最東邊較小的那具棺槨,手臂護在頭頸處,標準的求生姿勢。頭側一枚銅鏡幸運地為他護住了重要的脖頸,被墜物致命的力道砸得彎折不堪。
應當慶幸墓頂曾被挖塌過一次,二次坍塌時磚石的數量少了許多,棺槨又為他擋下一些,這才讓傅雁寧存了一線生機。
儘管如此,人還是搶救了十多個小時,在ICU至今未醒。
手臂、肋骨和小腿處都有不同程度的骨折、骨裂,墜落的碎石將他砸得遍體鱗傷,硬膜外積血是他昏迷不醒的主要原因。
女兒對傅雁寧的心思陸定川一貫心知肚明,好在他和李君竺也對傅雁寧頗為滿意,他們原打算兩人若一直情投意合,等陸微畢業就談婚論嫁。
前陣子校園論壇上的緋聞傳到耳朵裡時,兩人還曾頗為開明地設想,即便婚事早些提上日程也無不可。
這次意外後,他們跟陸微隻說在監護病房不允許探視。凡事寫在臉上的女兒,一反常態沒有追根刨底,隻是乖巧地表示接受。
然而白日裡裝得再風平浪靜,一旦入睡,她便像是被夢魘困住一般,不斷在夢中飲泣,夜夜如此。
讓人揪心不已。
出院那天,陸微與媽媽開車從醫院回家,進地庫時前麵正是傅雁寧那輛灰色大G。
陸微一個激靈,不顧車子還在行駛就開門下車,嚇得李君竺差點心臟驟停。
剛下地庫車速不快,她還是差點摔了個踉蹌,堪堪站穩後拔腿追了過去。
車上下來賀主任和另外兩人。
遠遠看到那道長身鶴立的身影,陸微一顆心滯了一拍後驟然狂跳不止,眼淚猝不及防地湧上。
漸漸走近,一顆心越落越低。
不是他……
聽見遠遠奔過來的腳步聲,幾個人一齊朝陸微望來。
賀崢身邊是一個容顏甚美、氣質絕佳的女人,款式極簡的灰色長款大衣罩住高挑清瘦的身材,步態嫻雅、舉止從容,眼神澄明透亮與傅雁寧如出一轍。
她身旁那個青年約莫十八九歲,有一張與他極相似的臉,高挺的鼻梁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比傅雁寧稍稍矮上一些。
這青年不似傅雁寧那般周身的清絕疏離,戴著副簡單的耳環,長發在腦後梳成一個小髻,眼神裡有些玩世不恭。
剛剛陸微看錯了。
是他的家人吧,她眼眶酸脹得厲害。
“小陸微?你怎麼來了?”
賀崢奇道,把她介紹給了旁邊傅雁寧的媽媽邵堇和弟弟邵思鈞,心底不由喟歎,
若不是這次意外,這幾人見麵,沒準會在一個更溫馨友好的場合。
“傅老師怎麼樣了,賀伯伯?”
陸微急切發問,顧不得一切禮節和鋪墊。
“現在比較穩定,隻是人還沒醒,你彆太擔心啊!”陸定川跟他囑咐過陸微的情況,他趕緊岔開話題:
“傅老師的家人從英國趕來了。
他們第一次回來,我帶他們來認個路安頓一下,收拾些東西帶去醫院。”
李君竺停好車小跑著趕來,和幾人打過招呼,便要勸回陸微。
陸微使勁握著媽媽搭在肩頭的手,身體有些止不住的微顫。
“我幫著賀伯伯他們收拾些東西,然後一起去醫院看看,行嗎?求你了,媽……”
最後這聲沒喚完,唰得砸下一行淚來。
李君竺立刻心軟了下來,猶豫片刻還是回捏了捏她的指尖。
“見到了不能使勁哭鼻子。”
李君竺抬手揉了揉女兒發頂,見陸微淚眼婆娑地搖頭,柔聲安慰:
“會沒事的。”
賀崢把幾人送到單元入口,
“邵女士,那你們先上去,我回學院幫他辦個手續,一會在這彙合。”
邵堇點點頭。
陸微領著兩人上了電梯,在電梯轎廂裡三人彬彬有禮地交談,然而,兩道目光若有似無地始終黏著她。
今天的電梯怎麼走得如此緩慢,陸微若芒刺在背,脊骨也緊繃了起來,脖頸不斷泌出細細的汗。
終於等到電梯門緩緩打開,她有些急迫地逃出電梯,居然油生一種領客人回家做客的錯覺。
不知道是不是傅雁寧與家人太過疏離,媽媽和弟弟試了一圈,都試不出門口的密碼,陸微突然想起他手機的解鎖密碼——
「406321」
嘗試之下,“滴”一聲,門鎖打開了。
周遭氣氛凝滯了好一瞬,陸微覺得背上被注視的感覺更為焦灼了些。
她有些尷尬地回身,正巧接住傅雁寧的媽媽若有所思的目光和那青年滿眼無法抗拒的好奇。
陸微莫名心虛一瞬,欲蓋彌彰地解釋:
“傅老師有次跟我說這是他老家的門牌號,他拿來做密碼了。”
“老家?”青年忽然失笑。
“好吧……不過我們老家莊園上可沒這種門牌號,
看來他又不老實了!該不會是瞞著你偷偷養的情人的生日吧?”
陸微愣怔當場。
青年矮身湊近,盯著陸微認真打量,片刻站直身故作輕鬆地笑起來,被媽媽冷不丁地一巴掌甩在後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