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彆之吻 你可願再信我一次?(1 / 1)

自己第一次見到陸禹寧是在春日裡京郊的一處禦射場。

剛及豆蔻的少女跟在長兄身邊,一身水紅色的曳地錦衣,清雅可人的梅花妝,一如這一世在N大校園初遇時那樣。

如玉般嬌嫩的臉蛋粉嘟嘟的,讓他忍不住想伸手去捏一把。

“陸兄可想來賽一場?”

自己那時剛剛十八,滿腔少年意氣,邀了她長兄陸垣去賽馬競射,帥氣地翻身上馬後忍不住回身去望那少女。

見她正呆呆仰頭,瞧著自己出神,染滿紅暈的臉頰間微微泛起一雙酒渦,瑪瑙般的瞳仁熠熠如星。

微一晃神間,他被陸垣借機超過,立刻揚鞭追去。

銀鞍白馬,颯遝如流星。

傅轍的父親為翰林學士,母親為定遠侯嫡女,他年紀輕輕便已才兼文武,名動京城。

聖上曾在殿前盛讚其出戰可為將,入朝可為相。加之他生得實在是好,自然成了京中許多閨閣女兒的夢中情郎。

自那天以後,少女陸禹寧變成了他生活中無處不在的小跟屁蟲。

“傅轍哥哥,我小字喚做阿寧,你以後叫我阿寧可好?”小手牽著他搖來晃去。

軟糯的小姑娘家漸漸長大,最喜歡天真爛漫地環腰抱著他,下巴擱在他胸前,小鹿般瀲灩的雙眼望著他撒嬌:

“傅轍哥哥,你的劍術好厲害!”

“傅轍哥哥,你怎得什麼都會,我要拜你為師!”

“傅轍哥哥,我沒給你丟臉吧?”

她當然不會給自己丟臉,當朝太傅之女,從小便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隻是他很喜歡這個假裝什麼也不懂,成日裡裝模作樣跟在自己身後的小尾巴。

日子一天天過去,少男少女情竇初開。

他常與她同乘一騎去京郊的原野縱情馳騁,

會故意揚起馬首讓她嚇得瑟縮在自己懷中,又假裝不經意間摟住。

會在她低頭習字時突然出現在身後,等她恣意開懷投入自己懷抱,再忍不住去吻她的唇角,看她漾起酒窩滿臉飛紅。

會在月影婆娑下,與她情難自禁地繾綣擁吻,彼此立誓——非卿不娶,非君不嫁。

他愛她,已是京中藏不住的秘密,

然而僅短短四年,所有的深情浪漫、柔情蜜意,似乎一夜之間便戛然而止。

陸禹寧進宮做了公主的伴讀,變得愈發忙碌起來。

從前日日相見的兩人,十天半月才能見上一麵。

傅轍聽說太子殿下在中秋宮宴上對她一見鐘情,常去找她借詩敘話。

他有些失落,儘管每次見到自己,陸禹寧還是如以前那般明眸善睞、嬌若含春,

可她再也沒有如年少時那樣,亦步亦趨跟在自己身後,憨萌可愛地連聲喚他“阿轍哥哥”,也很少再會像無憂少女時那樣,任性地將他合腰抱住,小巧的下巴擱在他胸前,脈脈凝望著他。

有一日,陸禹寧拿來一本詩集。

是為公主殿下伴讀的貴女們在詩會上所作的詩集,她想請傅轍的父親——翰林學士傅鼐作序。

陸禹寧仰起笑臉,有些洋洋得意:

“阿轍哥哥,這裡麵錄了我好幾首詩呢,你讀讀看,比起你的詩可又如何?”傅轍疼愛地摸了摸她的腦袋,掌心貼上她的發頂時,心下柔軟一片。

有陣子未見,好生想念她。

她個子高了一點,眉眼間又長開了一些,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眸,點漆般的雙瞳皎皎含情。

傅轍撫著發頂的手將她輕按向懷中,溫柔地去尋那晶瑩的唇瓣。

氣息灼熱、悠揚淺嘗,看著她頸間耳後飄上酡紅,傅轍悸動一片,又低頭將這些日子壓抑住的苦苦相思化為鋪天蓋地,更化骨纏綿的深吻。

唇齒廝磨間,心底的忐忑漸漸散去。

傅轍捧起懷中人滾燙的臉頰,從她濕潤的眼中小心地確認著愛意,那是一雙從不懂得撒謊的眼瞳。

他在庸人自擾患得患失些什麼,明明他們早已山盟海誓——

非卿不娶,非君不嫁。

然而,傅轍哪裡又會知道,陸禹寧拿來的這本詩集,是讓他家破人亡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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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鼐為阿寧的詩集作了一篇序,貴女們拿著詩稿找了書局刊印成冊,像模像樣。

日子一天天波瀾不驚地過著,

直至有一日,侍衛司尋上門來。

那詩集有問題。

原本傅轍隻讀了阿寧那幾首,這時才想起將那詩集從頭至尾翻看一遍,在他看來,多是兒女情長或是少女為賦新詞強說愁。

除了其中這一首:

「莫道螢光小,猶懷照夜心。勁風吹蒂落,何故亂翻書。」

無巧不成書,這一首詩恰好是首佚名詩。

禦史在殿上彈劾,便是揪著這首詩不放,說是翰林學士傅鼐在京中貴女詩集中夾私諷刺當今聖上。

聖上剛繼位時,有段如今諱莫如深的宮闈秘辛,曾幾何時傳得沸沸揚揚。

如今的皇帝苻勁原本隻是個不受寵的九皇子,奪嫡無望,不知怎得臨到終了反倒得了父皇的青睞登上皇位。

有人說,當今聖上因著那副絕美的好皮囊,與太後娘娘在床榻上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甚至如今的太子,實際也是太後娘娘與聖上珠胎暗結,待瓜熟蒂落後養在皇後身側。

當時蜚短流長傳得言之鑿鑿,新帝勃然大怒下,動用侍衛司獄用雷霆手段狠狠彈壓了,然而悠悠眾口如水,哪點兒漏不出去,這事兒終究成了皇帝心中的一根刺。

傅鼐是兩朝老臣,哪怕三緘其口,這段往事想必是知曉的。

如今詩中那句“勁風吹蒂落”,落在聖上眼中,便帶上了些彆有用心。

傅轍知道,這詩絕不可能是父親所寫,年邁的父親如今被下了侍衛司獄百口莫辯,他開始深恨自己入仕太晚,心有餘而力不足。

如今隻能仰仗著父親在朝中的門生裡裡外外打點,讓獄中父親少吃點苦頭。

侍衛司成日裡在學士府肆無忌憚地查抄搜家。

心力交瘁下,他想起去尋陸禹寧,想問問她詩會上是哪位小姐所作,可否請其解釋一二。

誰知到了門口,與傅家一貫交好的陸府竟是將傅轍決絕摒拒於門外,推托老爺生病,夫人回家省親,小姐不便,均是無法見客。

“許是她家中攔著不讓她再見我,非常時期明哲保身罷了。希望阿寧沒有太為我擔心。”

傅轍心中為她尋著借口。

隻是,直到被投入大牢,他也未能再見到陸禹寧一麵。

風吹落葉遍地黃。

也就數日間,侍衛司在傅鼐書房陸續查抄出傅鼐平日裡所書寫、編撰、收錄的各類文集劄記,其中《以漸文集》《遙擲稿》《明心寶訓》《聞見錄》等語多違礙,涉忌頗多。

傅鼐本就文人風骨,又是關起門來寫文章,下筆毫無忌諱。一朝被翻將出來,在朝堂上引起軒然大波。

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閒平地起波瀾。

聖上怒發衝冠,傅家獲罪抄家,包括傅轍與幼弟一起被打入大牢,傅家女眷儘數被投入暗無天日的教坊司。

原本的簪纓世家如參天古樹一夜之間,風雨凋零。

然無人再敢為傅家上下辯白一句。

所謂世態炎涼,人心不古,莫過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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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衛司獄的牢房十分陰寒,四麵並未開窗,隻餘頭頂一處巴掌大的天窗,與外間交換著初秋微涼的寒氣。

牢房裡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和腐朽潮濕的氣息。

傅轍抬頭定定望著唯一那扇小窗中透出的半輪圓月。

下獄後,他再沒能見到父親。

幾日前,父親的門生通紅著雙眼偷偷來瞧自己,被他逼問出,剛及花甲之年的父親,在侍衛司連日嚴刑逼供下,悲憤交加、憂慮驚懼加身,已然與世長辭。

屍身被人草席一裹拋擲荒野,最後,傅老幾個門生偷偷漏夜前去,草草將其安葬。

一代文壇巨擘以獲罪之身,極不體麵地殞落。

聖上打定主意拿傅家開刀殺雞儆猴,判了傅轍和幼弟秋後處斬,根本不容置喙。

「事情是從哪裡開始錯了的呢。」

傅轍腦中忍不住浮現這個疑問,卻搖了搖頭讓自己不再去想,他不敢想,怕越想越偏,偏到他使勁壓在心底的那個身影上去。

他強迫自己盯著那輪明月,直盯得眼眶酸脹難當。

月有暗影,皎然無痕。

忽然,身後有人在解牢房的鎖鏈,

他回身去看,一時間目盲一片,無法適應身後幽晦的黑暗,

陸禹寧看著傅轍。

他手腕上束縛著刑具,染血的囚衣已然沒有一處完好,露出身上的新舊交錯的傷痕。

望著天上皎月的側臉雋秀堅毅,回望過來的瞳孔有片刻的失神,又一點點找回它的光芒,在他看到自己的時候。

她心中已是酸楚難當,隻想抱住他放聲大哭。

曾是那般光風霽月,驚才絕豔的少年,如今身陷囹圄,陡然間種種熬煎苦楚加身,該是如何難耐。

而這一切,全都因為她。

傅轍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他看見眼前那個許久未見的她,用深色的鬥篷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露出一張蒼白消瘦的小臉。

一日未見,如隔三秋。

整整一個月,那又是幾番春秋?

他便任由陸禹寧就這樣望著自己,隔著層層疊疊的水霧,眸光瀲灩動人,讓他心顫不已。但是他靜靜地,紋絲未動,也不發一言。

陸禹寧調整情緒,輕喚了一聲,卻隻聽見自己喉頭滾動出低啞艱澀的聲響:

“阿轍哥哥。”

傅轍仍未應她,手臂卻下意識想抬起,遭酷刑蹂躪後,刑具與皮肉稍一摩擦便立時見血,囚衣細密沁出新的血跡。

“阿轍哥哥。”陸禹寧鼻頭發酸,又低聲輕喚了一聲。

“你可怨我?”她盯著他一瞬不錯。

“那日我得知詩集之事,便要去尋你,想去聖上那邊幫你陳情。我還想,還想認下那首詩。”

陸禹寧頓了頓,艱難地繼續開口,“我本想,若是我去認下,聖上想來也不會降罪我一個不懂事的小女孩,誰知,……”

“我進宮路上遇見了太子殿下,求他帶我去麵聖,可是他反讓侍衛挾著我回家,父親將我軟禁了起來,我怎麼哭鬨他們也不讓我再見你。”

“我知道的”,傅轍終於開口,“想來你不見我,定是有苦衷。”

陸禹寧見他態度終於和緩了些,走到他跟前蹲下,小心翼翼地合腰將他摟住,生怕碰到他的舊傷。

傅轍這幾天努力築起的那道低矮的心防轟然垮塌,眼前泫然淚下的少女讓他心腸發軟。

他抬了抬手,將掌心覆在她腦後,暗自咬牙擰眉,手腕已沒一處好肉了。

陸禹寧將頭埋進他的臂彎,決堤的淚水將他的衣物全然打濕。

“終究是我害了你。”

她驀然抬頭望著他急急地說,

“阿轍哥哥,你可願再信我一次?”

皇上開了恩,禍不及九族,但是傅鼐一脈男丁全部秋後問斬,傅轍終究難逃一死。

“我去求了太子殿下,他答應我定會想辦法救你。”

停滯一瞬,傅轍聞言喉頭發緊:“你許了他什麼?”

陸禹寧愣住,沒有說話。

她不說,傅轍也知道。

他想活這條命,便要拿摯愛的女子去換。他攥緊手指,強行將那不由自主爬滿全身的顫栗驅散。

說來可笑,但沒有命也什麼都沒了,

他現在又有什麼資格去爭呢?

“太子殿下說,你吃下一種藥,兩個時辰後便會假死。他會安排人將你的‘屍身’棄置荒野,到時候你便可順利脫身了。

阿轍哥哥,我求求你,你先保住這條命,才好為傅伯伯陳情伸冤,揪出害傅家的凶手。”

“好,我聽你的。”傅轍伸手輕輕去撫了撫她的額發。

“記得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要好好活下去”,陸禹寧將臉深深埋進他頸窩,甕甕開口。

傅轍點頭:“記住了,去很遠很遠的地方。”

“再娶個貌美賢惠的妻子,生一堆孩子”,陸禹寧已是泣不成聲。

“阿寧,我此生隻想過讓你做我的妻子。”

最後兩字已然哽咽無聲。

少女淚水終成決堤之勢,再也抑製不住聲聲飲泣。

她的血淚連同切膚之痛,將他的心肺撕裂。

傅轍低下頭去,溫柔地去吮吻,帶著無比眷戀,卻比露水沾花更輕。

陸禹寧再也忍不住,伸手勾住他脖頸纏綿吻上,淚水立時便打濕傅轍的臉頰,嗚咽聲被封在繾綣的吻中,苦澀滾燙的淚水交融進彼此的唇縫。

“陸姑娘......”

有人拖長尾音悠悠出聲,似是一直藏在暗處,

“太子殿下說時候不早了,怕夜長夢多,還請姑娘小心行事。”

兩人身子戀戀不舍地分開。陸禹寧臉頰燒得滾燙地應了一聲,從懷中掏出藥瓶,倒出兩粒藥丸鄭重地遞給傅轍。

他沒有猶豫,果斷服下。

“阿轍哥哥……好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