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4.怪異的圍裙(1 / 1)

買活 禦井烹香 7387 字 11個月前

“呼, 還是穿多了!姑姑,您也該多給我寫幾個字,告訴我羊城港的氣溫才是, 這下倒好, 我這包袱裡多是棉衣, 連件短袖都找不出來, 這包袱是白帶了不說, 改明兒動身,還得原樣帶回去,又要在這裡破費添置幾身!”

“你這孩子,年歲越大, 反而越發無智了, 這羊城港、雞籠島,你也不是沒有來過, 本就是個常年盛夏的地方, 我原還想著要提醒你什麼?提醒你多帶幾件厚衣裳!畢竟聽說了,這幾年受到小冰河的影響,到了冬日,羊城港這裡也有要穿棉襖的時候。讓你莫要掉以輕心了——誰知道你竟全沒考量到這些,包袱裡一件夏衫沒有,這怪得了誰?罷了,罷了,一會兒下車去買幾件現能穿的便是了, 也值當廢這些唇舌!”

“我這不是……還真彆說,便是要帶夏衫,也沒有幾件,我們那工地臟汙, 若是不穿長袖衫,兩三天泥塵就糊得手腳全是垢,穿件長袖遮掩了能稍微好些。”

“可不是了,便是你真帶來了,那也是難登大雅之堂,總歸要買幾件新衣,才好和故舊親朋交際麼!我們要一等馬車!兩人包了!”

“去哪裡?”

“大學城後山一帶!”

“那裡現在過不了買車了,人力三輪車一等是五十文,二等三十文,坐不坐?”

“這一等二等什麼區彆呀?”

“哎——你彆說話,就一等,給——一等二等區彆就在於一等有遮陽棚,座位也更寬敞些,還有彈簧坐墊!多付這20文倒也算是物有所值了——還好,我前些日子逛街時,順便為你買了幾身夏衫,本預備著你在家穿的,一會回家,先洗個澡,姑且換上,再去裁縫街那裡,好生置辦些新衣,順路就把投貼扔進郵筒裡去,這幾件事辦完了,你要去訪友晚飯,那也隨你。”

兩姑侄一邊說話,一邊已經坐上了人力三輪車,因他們是一等車,無需排隊,可以直接越過二等車通道那大排長龍的隊伍,方密之便覺得這多花的二十文十分值得了,坐上車之後,等到三輪車一踩起來,那彈簧坐墊和平坦道路這麼一配合,幾乎感受不到一絲顛簸晃動,簡直是平穩異常,猶如安坐屋內一樣,更是忍不住讚道,“從前小的時候,覺得出門寧可坐牛車,取一個慢,便沒那麼顛簸了,饒是如此,身軀前後晃動,因而暈眩也是常事,這世上還真有如此平穩的車子,倘若這路修到海角天涯,騎個三輪車一路慢慢的遊玩過去,旅途之苦,也要消滅了十之八.九呢!”

又笑道,“淮姑的近況,也不消多打問了!見你手麵,便知道這大學講師的日子實是好過!倒比我們這些搞工程的成日裡在泥堆打轉來得舒適多了。”

這話的確不假,他此時所說的淮姑,便是之前托辭騙親二姑方仲賢東區時,所用的‘季淮姑姑腳趾受傷,性命所迫必須去買地做切除手術’的方季淮,方密之和方仲賢到買地之後,也並未忘記這個堂親。

在方仲賢的默許之下,方密之故技重施,用‘仲賢姑身體不適,決定前往買地檢查身體,或許需要手術,請方季淮前來照顧’為理由,寄回了已經付費過的船票,把方季淮也弄來了買地。當時還同行的另一個方家遠親,因為血緣較疏遠,之前聽信中之意,她似乎覺得生活艱苦,動了再醮的念頭,如此一來,方密之倒不能不由分說就把人也弄來了,於是便在信中附了足夠買票的路費,若是她願意來,便和方季淮一道,如果在萬州已經安頓下來,那也不必強人所難了。

果然,那遠親在萬州逐漸安頓下來,因為方家人均都比較聰明的緣故,她也比方季淮更為靈活變通,收入是要高一些的,再加上年歲尚輕,離開家族環境之後,根深蒂固的守節念頭也很快鬆動,等信送到的時候,人都結婚三四個月了,方季淮在她結婚之後,本也很少和她往來,得了侄子的信,便在萬州辭職,憑著方密之的信件和船票,比較輕鬆地拿到了路條,前來雲縣——其實買地的百姓,在境內遷徙還是相當自由的,但當時萬州還是一塊飛地,對於人口出入管束得就比較嚴格,還不算全是買地的州縣,規矩自然也和彆個不同一些。

這姑侄三人,在雲縣團聚之後,方季淮有多欣慰堂姐無事,對方密之的騙術有多生氣,這都是題中應有之義,也無需多說了。但很快,一家人也就在買地安頓了下來:畢竟方季淮也在萬州獨立生活過一段時間門,她也感受到了在買地的新式規矩之下生活的種種好處。隻是當時萬州還沒有完全歸於買地,自然有種種怪現象,這是方季淮不易接受的。來到買地之後,感受到這裡雖然有些荒謬,但就自身來說也算嚴明公平的規矩,良好的社會治安、衛生環境,發達的物資供給,很快也就怡然自得,再不提離開買地的事情了。

既然要久住此地,那麼該如何營生呢?這就不得不讚譽方家人的腦子了,尤其是方密之曾祖父往下的這一支(方季淮和方仲賢同祖父),那當真是天才橫溢,非但方密之,他這兩個姑姑在理科上也有極大的專才,方密之很快在工程上發揮出極大的才乾,考入專門學校,後歸於買活大學進修不說。方仲賢、方季淮也是緊隨其後,而且,她們不但學得快,學得精,可以學以致用,並還學得廣!

就說方季淮好了,她因為裹足的關係,的確腳趾有所不便,不能久走,身體也比較羸弱,不耐奔波,所以就選擇了留校任教。而她不但能教工程係,還能教物理係、化學係一些或深或淺的課程,尤其擅長物理,可以說是個力學的專家了!

這樣的通才,在他們家非止方季淮一人,方仲賢和方密之雖然選擇加入工程隊,從事實務,但平時也沒少寫信回來,和方季淮交流學問,又托她潤色文筆,發表其他領域的論文。方家這姑侄三人,在買地的學界已經闖下了不小的名聲,都公認方家是桐城的新文脈代表——舊式科舉的式微,如今是可以眼見的,在那些舊進士的家族之中,固然也湧現了一些理科人才,但要說能和他們較量才具的,桐城是真找不出人了,哪怕是紹興張家,也不以理科見長,仔細搜索的話,或許武林的錢家,假以時日,才能和他們比較。

兩個搞工程的,一個留校當講師的,文章兩三個月都要發一篇,這樣的人家,經濟情況是多麼寬裕,也就可想而知了。從小到大的刻苦節約,幾乎是如影隨形的生活困窘,如今簡直就猶如一夢,甚至幾年前在萬州量入為出,一頓飯吃多了一杯米都要暗暗皺眉的日子,如今已經仿若一夢了。

方密之對於方季淮的財政,其實是了解得很清楚的,他感到有些驚喜的,是姑姑在使錢上的改變——猶如養子一般的侄子過來,準備幾件新衣,這也是常事,就算是從前,方季淮困居萬州和他們分隔兩地時,也會想方設法給他們捎帶一些針線,但那都是自己找時間門做的,哪會和現在這樣,出口就是去街上買?包括這坐一等車、下館子等等,都是從前根本不會去想的花銷,可見淮姑的確心性是有所轉變,已經習慣了如今這寬裕的收入,並接受了買地這裡的風潮,不再以節儉作為人生的至高美德,反而注意開始滿足自己的一些需求了!

所謂居移氣、養移體,環境對人的改變,可見是多麼的巨大,不過,話說回來,方密之也不知道從前在敏地的時候,倘若方季淮也能憑著雙手賺到如今的收入,是否也就早把手鬆開了花錢了。總歸一般提倡節儉的,往往是自身不能創造價值的群體,才會把節儉當做唯一的美德,降低尋找供養者的顧慮。

反正就他自己來說,方密之是更喜歡眼下的日子,雖然他不管讀哪種書都很擅長,但似乎在敏朝不可能完全憑著讀書發達,而在買地,他完全可以用自己的才乾獲取豐厚的收入,儘情地滿足一些人之常情的小放縱——狂歌縱酒、狂嫖濫賭,那自然是不妥,可想買什麼正當的東西,就能買上,社會上所有先進的東西,不是第一批買到,就是第二批買到,這滋味也當真不壞。

大概淮姑和他也是一般吧,若有得選的話,誰喜歡點燈熬蠟的做針線?還不如做學問有趣些。她自然是很喜歡如今的生活的,雖然如今已經年約五旬,但瞧著比前些年住在桐城時還要更加年輕,麵色紅潤、肌膚細膩,白發似乎也轉黑了不少,瞧著猶如剛四十許,方密之想道,“如今和我來買一路上,所設想的美夢相比,隻差個小姑父了,不過兩個姑姑雖然不知不覺性情大改,但對這一點似乎還接受不了,都沒有再婚的念頭。在我想或許是個遺憾,兩個姑姑都是少年守寡,難道就許‘一樹梨花壓海棠’,不許她們和年少的贅婿來往幾番麼?不過,既然她們沒有這個念頭,那也無可奈何,我倒不必多提了。”

在他自己來講,他是覺得並無不可的,而且認為兩個姑姑的前半生被貞潔碑坊壓得死死的,十六七歲起就穿著素色黑衣,行動也受到極大的束縛,就猶如生活在套子裡一樣,如今好不容易解脫出來,正當對過去的三十多年做出補償才對。

當然了,是否找贅婿,這問題他一個小輩也無法說太多,但對解除她們在衣著方麵的顧慮,卻還是可以開口,方密之到方季淮在大學城的住處,放下行囊好生把自己刷洗了一番之後,便從包袱裡掏出支票本來,準備隨身攜帶,稍後和姑母上街購物時,也幫她買些顏色衣裳,說服她穿上。

這當然是要他來出錢才算是孝敬,不過,話說回來了,方密之現在經濟是一點不成問題,除了買地的官俸,他自己發表論文的稿酬之外,平時私下多少私人的廠子,托關係捧厚禮來請他指點建廠工程的計劃書,隨意抽一個晚上看看,便是幾十兩銀子進賬,除了他長年累月出差在外,奔波於工程現場之外,如今他的生活,可以說是完美無缺,和從前比儼然就是兩個世界了!

“姑母,你這裡還沒有接入電網麼?”

洗澡出來,方密之穿著方季淮為他準備的家常衣服,坐下來開始喝茶吃點心了,點心是洋番的烤餅,這東西冷食也有味,茶水也是上好的龍井。家常的新衣,則是背心、撒腿褲,這的確是不好穿出去的,這也可見羊城港炎熱的天氣,對人們的服飾觀念帶來了多大的影響。方季淮現在都穿著短袖襯衫和吊腳闊腿褲呢!也穿上了矯正涼鞋,並不以把裹過的長足裸露出來為異了。當然了,路人更是不會多看一眼,因為這樣的裝束在羊城港是非常司空見慣的,上到六姐,下到走街串巷的貨娘,大多數人都這樣穿。

“電網暫時還沒接入,因為現在這電力供應還不算太穩定,暫時能把校內、大圖書館那些地方管好就不容易了。這些地方,統一開關燈,電壓比較穩定,而居民用電的需求是有波動的,經常會短路跳閘,一個街區沒電,因此我們這片接入電網的人家,都說還不如自己買發電機。”

學校給講師都是有分房的,方季淮自己添了一點錢,便買了兩層小樓的獨立院子,同時她因為發表論文,政審分很豐富,上下水龍頭、抽水馬桶,都給她置辦起來了,屋內甚至還有電燈,為了這些動力,還飼養了一頭健驢,在後院的驢廄裡,聽到有人來了,昂昂大叫,還很護主哩。

方季淮平時多在學校做學問,這驢子都是委托打掃屋子的家政工來喂養的,也就是晚上回家了,需要它轉圈拉磨般發電。這驢子也養成了晝夜顛倒的作息時間門,方密之笑道,“還當它看家,原來是嫌棄我們悉悉索索的,吵了它的安眠。”

兩姑侄一路上已敘過彆情,又讚歎了羊城港的美景,當然方密之是做工程的,這些街景看在眼中又是另一種感受。這些話題,平時在信中也常有談論的,這會兒一邊吃點心,一邊就說些具體的安排,方季淮道,“如今我們是三張票,剛你說,你得的是下個月十日的,你賢姑的則是上周的——她都趕不回來!我還要更久,要下個月三十日哩,我已經把你賢姑的票串出去了,暫時換了一張下個月十七日的,這幾天你去和你同學見麵時,也多問問,儘量把票都串在下個月十日左右。”

這說的自然是展覽會的門票了,方家姑侄都從自己的工作上得了票,不然方密之也不會這時候回來,他雖然對定都大典有興趣,但也知道這時候羊城港到哪裡人都多,也不是什麼牌名上的大人物,要說專為湊這熱鬨,那不至於,但有了博覽會,又弄到了票,便很想來看看。恰好,他原本的工程,該他做的也做完了,交接出去之後,方密之和主任一說,主任無有不應的,立刻給他找了個回羊城港出差的借口,讓他回羊城這裡,探親修養,玩兩個月,等定都大典結束後再回大江水電建設部。

像方密之這種等級的人才,不論在哪裡都會受到極力籠絡,如此的厚愛,也是理所當然,方季淮、方仲賢也一樣在自己的工作中享有各種傾斜。方仲賢原在雞籠島主持工程,她過來要更方便一些,姑侄三人從有意去博覽會,到最後方密之和方季淮彙合在羊城港,也就用了不到半個月的功夫。互相一問,知道三人都有票,便開始想著要串到一天,一同去遊覽。

方密之又好奇地道,“淮姑,這博覽會已經開了快一個月了吧?怎麼樣,遊客是否會少些?票子好搞麼?城裡對於博覽會,有什麼說法?”

“票子好搞?嗬,你是不知道!如今一張票子,炒得都要有七八十兩銀子的了!如此的開價居然還有人願意買!”

方季淮說到這裡,也是連連搖頭,又示意方密之從桌子邊專門的報架上取了今天的報紙來,“你再看看這些小報,上頭哪個新聞是個博覽會無關的?這博覽會才開了一個月,城中的風潮就變了好幾變!現在,最時新的飲子已經不是薄荷冰飲子了,又流行喝起咖啡來!而且還不要齋咖,要一種煉乳去搭配,你可知道,一杯煉乳咖啡飲子能賣上多少錢?”

她舉起手掌,對方密之翻了一翻,方密之挑眉道,“一百文?”

“一千文!有賣的茶樓,價格隻有比這個高的!”

就算以方季淮如今的收入,也不能接受這樣的價格,說起來直搖頭,“也還真有人喝!”

一千文?!方密之也吃了一驚,當然他也覺得價格實在是太高了,一杯一兩銀子,這就是金箔做的也沒這麼貴啊。不過,隨即他又有點好奇起來,暗道,“倘若不是和淮姑在一處,被我遇上的話,說不準我還真買一杯來吃吃。我倒要看看,這東西值不值得這個價錢!”

當然了,他也不會傻到當著長輩的麵吐露心聲,表麵還是和方季淮一道咋舌感慨,忽又想起一事道,“對了,剛才我們下船入關之後,我見到好幾個人都穿著是一種怪異的圍裙——沒什麼花樣,紮帶好像在前麵的,和襯衣配搭著——”

他試著形容了一下,見方季淮並無迷惑之色,就知道她已經明白了,當下好奇問道,“這也是博覽會帶來的流行風氣麼?”

“可還不是?”方季淮搖了搖頭,也說不出是喜歡還是反對,“市麵上葛布都不好買了,全都去做了這種新式的‘圓裙’——”

“裙?”方密之打斷了她,回憶了片刻,因為不太肯定的緣故,又起身開門,瞥了眼門外熱鬨的街道,遙遙指著談笑走過的幾個少年大學生,對跟著走出來的方季淮道,“姑母,我說的就是這個,噫,這麼隨處可見了,還真當怪流行的哩!”

“可你瞧,這不都是男孩兒穿著麼?這不是男女都可穿的東西——怎麼能叫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