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 倘若不是還要回家送信,以及去銀行兌出鈔票來,這兩人從大超市出來, 到臨時布市的距離也不會很遠——這臨時布市, 其實就是從大超市旁邊規劃的商業街中臨時截取出來的,這裡街道兩邊的店鋪, 都是買活軍的官產,租賃給商戶做經營之用,而且形成了行業區分, 有‘紡織品一條街’、‘乾海貨一條街’這樣的分彆, 俗呼也有‘布市’、‘海市’的。
本來麼, 馬路兩邊都是過車的,但如今大超市被征用做展覽會了,原本裡頭的貨架, 除了搬遷進倉庫之外的,還有一些商家,便被安排著在馬路上臨時設攤點,把馬路封了, 不過車,又征集巧匠在馬路上方臨時架起竹棚來, 各家都統一買了油布, 蓋在竹棚上方, 這樣便可以遮陰擋雨,而且還能把生意繼續做下去:展覽會期間, 生意隻有更活躍的,這些民間的小商販了,有遊客來照顧生意, 而本來就有資格在超市設鋪位,擁有貨架的各地廠家,他們的大宗買賣也需要地方來談,貨物也需要地方來展示,就算自己還另外有場地的,也不排斥在臨時布市這裡多設一個展覽位,這路子,多一條是一條麼!
這樣一來,這臨時布市便十分熱鬨了,展覽會還沒開幕,便已經門庭若市了,從最上等的京城織造貢品,再到陝南古法綢緞,買地這裡新出的香雲紗,以及各種地方出產,質量不一的棉布、油布、葛布、麻布、紗布等等,一切花色,一切質料,幾乎都能在臨時布市這裡找到供貨商,如此洋洋大觀的景象,也是令人驚呼道,“恐怕昔年大糖的東西二市,也不過如此了吧!”——可這也還隻是布市而已,彆的尚還有呢!這就已經能和東西二市相較的話,真不知道整個所有臨時市場統禦在一起,會是多麼巨大的規模,又該如何形容了。
“據如今曆史係的考證,昔年長安極盛時,也不過約70萬常住人口而已,如何能和如今的羊城港比較?說句拿大的話,有了羊城港,看雲縣便覺得城建布局還是小了,可便是雲縣,在辦運動大會期間,也要承載約七十萬人口,那才多大的地呢!如今眼下這羊城港,在住人口應該輕鬆是破百萬了!依我看,等到這多層樓房發展起來,破二百萬都不是問題……那又怎是長安的東西市能比較的呢?單人口規模就比不過啊。”
“這也是這千年來,農業技術極大發展的原因,就不說六姐帶來的那些仙種,就是敏朝,其實農耕技術和工具,和糖比也有了極大的改變,糖時曲轅犁有沒有普及開來,目前說法還不明確哩!”
“你瞧,天邊那小黑點,是不是就是洋人畏之如虎的所謂黑天使?在美尼勒城建了奇功,殺敵無算的仙器?它此時飛起來是在做什麼?監察各處的異動麼?!倘若我能蒙上恩賜,造出一台黑天使的話……”
“或者也在記錄城內的盛況,準備等定都大典的時候放映出來呢?”
楚細柳也顧不得細聽,匆匆往東門趕去時,猶然能時不時地聽到類似的議論,這一陣子,這種學究氣十足的討論,在羊城港繁盛地,那是隨處可見的。畢竟這裡有買活軍大學,許多人一肚子都是冷僻知識——說長安人口規模的,曆史係學生無疑了,說曲轅犁什麼的,一定是農學院的。
想造黑天使的,那十有八.九是機械係的,隻有想看仙畫放映的,大概是個富家公子哥吧,卻不容易判斷大學專業。楚細柳和這些人擦身而過,絲毫未曾分心——這些人如今和她暫不是一路,這都是生活無憂、前程遠大的,而楚細柳現在還要為自己的生計而奔波哩!
買地這裡,注重時間,每到整點報時,這是裡坊間隨處可見的習慣,越是商貿繁盛、工坊林立的地方便越是如此,計算到崗、下班的時間都在這鐘聲裡。從清晨五點開始,就有晨鐘,或者是街坊的搖鈴人就出動了,到處地搖起鈴來。這樣大家才好安排自己的時間,不然,工人也不知道自己何時應該到崗,何時應該從家裡出發,何時下班去吃飯,何時去上課……
對時間的精確把握,已經成為了買地生活的一種必須,因此但凡是有些家底的階層,泰半都要購置鐘表,這座鐘都有一個單獨的座鐘市場,各地的座鐘師傅也非常吃香,是機械係一大就職方向,尤其以女師傅或個子纖小靈巧的南人為多,這是因為座鐘的機械原件都非常的精細,修繕時手指細長者有格外的優勢。至於說更上等的階層,能擁有買地從前頒發的仙器腕表的,如今也都是大有身份之人了,而且,十幾年過去,這些腕表有些已經不準,或者滅失了,存世而仍能計時的腕表,價格越來越高,市麵上甚至可炒到萬兩銀子以上,一般的百姓就根本沒有擁有的念頭了。
這臨時布市這裡,本來是街坊搖鈴的,改為臨時布市之後,規模擴大,搖鈴人要把聲音傳遍鋪位有些困難,衙門便搬來了兩個大鐘,一東一西各架在入口處,準點敲鐘。楚細柳緊趕慢趕,總算在四點鐘聲還沒落定之前,趕到東門,魯二已經到了,抱著手臂站在那裡,來往行人,都不敢上前和他挨擦。楚細柳見了,也鬆了口氣,心道,“出入羊城港市場,有魯二哥幫忙,當真緩解不少擔憂。聽說這一陣子,羊城港客人太多,外來人口集聚,布市裡小偷又多起來了。”
這小偷小摸的事情,和繁華市場就猶如光影的兩麵,自然是相伴相生的,雖然買地這裡刑法嚴峻,偷兒一被抓到當場,人贓並獲的話,立刻就是送走苦役,絕不可能短期內還把他放出來。但要知道,這人贓並獲四個字可是不容易做到的,因此漏網之魚還頗是不少。
尤其是一些孤兒院的幼童,平時做報童來工讀的,因為長輩照顧不過來,染上手腳不乾淨惡習的人,不在少數,因此市場對於聘用這些幼童跑腿,一直是頗有顧忌的。反而是在居民區走街串巷的賣報送信,這行當用起他們來不必擔心這個。
這還養成了市場內,小額交易現鈔結算,大額交易用記名支票,現場去銀行交割的習慣,楚細柳在紹興經營廠子,對其中的講究相當了解,到了羊城港這裡,便是規矩有所出入,但也能適應過來——這樣看,魯二的存在便很有必要了,如她這樣第一次上門談買賣的,先要一些現貨回去小規模試做的話,是要現鈔付清的,有過一兩次來往,訂貨數額又大了,店家才願意和她去銀行交割記名支票。所以,現在魯二懷裡還有一萬塊現金的,這要是楚細柳揣著,以她如今的財務情況來說,難免惴惴,魯二習過武,耳聰目明,又人高馬大的,那些偷兒也是欺軟怕硬,很少敢主動招惹魯二,被偷的風險可就小得多啦。
所以說,一般的豪商也好,敏地的貴人也罷,都喜歡聘請武師,真不是沒有道理。楚細柳見張九娘使喚魯二,心中也十分羨慕,暗道以後若服裝廠做起來,也要找個一兩個武師傍身。不過,魯二也就隻能起到護身之用,對生意上的事他就半點也不懂了,他也一句都不多問,隻是跟在楚細柳背後,看她一間間鋪子看過去,大多數都隻是駐足片刻,偶然有見到葛布,停下來拿手撚一撚,問問產地也就離開了。
倒是楚細柳,因為魯二實際上是張九娘的耳目,再加上哪怕魯二不回應,把話說出來也能清晰思維,三不五時還和魯二解釋道,“這葛布從前是雷州最上乘,瓊州也多有織葛布來賣的。但正因為這兩處的葛布名聲在外,價格被炒得很高。實在這種布匹紡織起來難度不算太高,主要還是看葛麻的質量和染色的牢度。”
“如今開拓南洋,雷州、瓊州很多客戶人家都搬遷去了南洋,我們漢人新民和南洋土著不同,是一定要穿衣服的,這棉布和葛布比起來,在南洋天氣裡便是葛布占便宜了。所以南洋葛布如今也是盛產,價格還要便宜不少,隻是質量難免就良莠不齊了。還有西南百族,也多有紡葛的習俗,這些百族人的婦女,一般來說都非常的勤快,遷徙出來之後,屋前屋後總要種一些樹木,有做調料用的什麼臭菜樹,用來捶著吃的青木瓜樹,染色用的芒果樹等等,葛麻自然也少不了!”
“這些婦女,也會紡些土葛布零售,這種土葛布就更便宜了,不過有一點,隻能買本色,但凡是染色的,都會褪色,因為他們用的都是植物染料,色牢度不好。偶然有一些紮染、蠟染的布,那就多是她們從老家帶出來的老布了,買地這裡染房不多,都是在廠裡染了,他們便多改為織本色布。”
“這種本色布,雖然做一整條裙子,灰突突的不顯眼,但拿來做內襯、封邊、抽繩的料子,口袋的裡料,卻是合適。其餘葛布我們在市場上看到好質量好顏色,價格合適的也都可買一些。至於香雲紗,這個就沒有辦法,隻好到廠家檔口去了,這個是敬州特產,彆地雖然也有,但產量稀少,一般我們在羊城港看到的香雲紗檔口,都是敬州紡織廠供貨,質量和價格都相差無幾的。私家做香雲紗的工坊,現在還很少,質量和價格也都不能和官廠相比。”
私人的廠子,要和官廠競爭,其實是很難的,這官廠的布料,生產規模和銷售渠道就都不是私人廠子能比,又時有技術創新,可以降本增效,名頭也響亮,大家都更認官料。就和以前喜愛官緞、官錦一樣,非得是要到官廠的產品質量差、審美落後,不受大家中意了,才有私人廠子起勢的機會。楚細柳對此的感受是非常深刻的,從前她開服裝廠,是撿官廠的剩飯吃,現在重新做衣服,定位一上去,立刻也要找官廠出品,這都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兩人這裡,便先去買香雲紗,要看香雲紗的存貨來決定產量,再去決定買多少葛布,果然,走到香雲紗檔口一問,隻有四匹了,而且到貨時間是未定的。“如今這香雲紗,天紗的名頭打出來了,實在是太好賣了,尤其是近日城中商貿雲集,對於買地自產的紗料都感到好奇,雖然價格高昂,但一看之下,滿意非常,慷慨解囊的豪商也有許多。還有人想大量訂貨的,都無法許諾交貨時間,我們敬州紡織廠的香雲紗,如今都不訂貨了,現貨現賣,也不預留,也不賒欠,一匹以下的交易,也不去銀行,都是現金。”
他們官廠,人員充沛,旁邊還站了兩個廠子裡的武師,猶如魯二從前一樣的,那肯定不怕彆人來偷錢。當然,也不講價,楚細柳忙道,“那這一匹多少米,多少錢?”
她已經算過,大概一匹紗能做七八條裙子是細工省料了的,當然按布幅來算,一條裙子兩三米的紗,一匹紗33米,至少該做十件,但那是數學而已,裁布做衣服必然是有損耗的。就不知道這香雲紗如今在羊城港有沒有又漲價了,但萬幸還好,雖然非常緊俏,但價格卻沒有再上漲,大概是因為再貴就要和妝花紗、織金紗等比肩,而香雲紗除了清涼解暑之外,賣相上並沒有特彆超過,要再定的高反而沒人買了。
“從前剛出來的那幾年,一米二兩五,一匹布八十兩的價,這幾年產量上去了,且周邊潮州等地也有出產,價格就跟著跌了一點,一米二兩三,一匹布就要七十兩,四匹布你都要了嗎?”
若是以往,都要了也就要了,此時便是隻要一匹,七十兩也占了很大的本錢,魯二都有些咋舌,楚細柳卻是毫不猶豫地道,“都要還吃不下,我先要一匹,劃算些!”
這賣貨的女娘聞言,也是笑道,“自然了,這是你自己的本錢呢?還是你幫廠裡買的?”
楚細柳笑道,“是我自己想做些小生意,謝謝姐姐照應了。”
“哪裡談得上照應,若是你自己買的,那你用不了那麼多,自己裁開了零賣也能有些利潤幫補一下,出了布市,那一排裁縫鋪子,你瞧著門口掛了襯衫的店進去問問,說不得都有客人願意從你這裡買的,你把我們的收據拿去給他們看看就行了。”
這女娘和女娘之間,總是好攀談,兩人頃刻間便熟絡起來了,說說笑笑,已是姐妹相稱。魯二這裡開了支票,和保安去銀行兌現了,楚細柳便在這裡和貨娘說笑,貨娘知道她是從紹興過來,想自己開廠,便幫她出謀劃策,告訴她去裁縫鋪可不能說自己的行當,不然是要被裁縫趕出來的,想要兜搭有錢的客人,便先從分香雲紗開始結識,也順理成章一些。
這就是浸淫於一個行當中的經驗之談了,魯二回來時,楚細柳都去買了雪梨海底椰冰飲子來,和櫃娘姐姐吃完了,又約定了下回進貨的話,便哪一日來她當班雲雲。兩人這才依依不舍地作彆,魯二見了,也是感慨,笑道,“小東家果然善於交際,是個生意上的長材。”
楚細柳小心翼翼地抱著油布封好的一匹香雲紗,放到她帶來的筐子裡,讓魯二背在身後,隨口道,“你們家姑娘畢竟是大家小姐,怕是放不下麵子吧?”
聞弦歌而知雅意,魯二雖然沒有明言,但這句感慨也足夠讓楚細柳明白了,他聞言笑了笑,沒有回話。楚細柳笑道,“這就是她所需要我的地方了,倘若她處處都來得,那我們就無法合作,隻能是聘用關係啦!”
此時已經近五點了,因為這裡不算是完全密閉,害怕進水、受風,臨時布市也沒有電線電燈,是日出開張,日落收歇的,大概清晨五點半開、傍晚五點半收歇,楚細柳和魯二忙著去剛才看好的店鋪裡,以為服裝廠購買樣品的名義,買了不少葛布,因為有香雲紗壓陣,眾商鋪都深信不疑,認為是有實力的廠子,也給了樣品價格——雖然是零賣,但給的也是大宗價。
這一百兩的本錢,七十兩買了一匹香雲紗,用來買葛布至少可以買十五匹左右了,隻有雷州、瓊州葛略貴一點,他們以拿樣品的名義,大概五兩一匹拿下,餘下三十兩買了五匹布,還有五兩準備明早來買配件,這會兒卻無從挑選了。
一共六匹布,也是百二十公斤的重量了,兩人又忙雇了挑夫來,幫著運上雇來的三輪車,一路踩到楚細柳家裡,已經是掌燈時分,這時候楚父已經把飯做好了:拿冷開水投的米粉,配了香辣醬、炒雞蛋、黃瓜絲,楚細柳和魯二都是滿頭大汗,一人吃了一大碗,吃飯時楚父和她說道,“這一陣子結識的一些裁縫工,你知道的,就是那些紹興同鄉的,都聽說我們的事,有些人讚成我們的,基於同鄉義氣都願意來幫忙,工錢也談好了。一人一件五十文,多做多得,明日一早就可過來,今夜你要把樣衣做好,版式圖畫出來。”
這五十文一件也是要的,畢竟裁縫做衣服也沒那麼容易,就算是肚兜,那也要裁布、畫線。在裁縫本身不是太缺活的時候,請他們來做新衣,一件沒有五十文,人家是不肯來的——這也可見為什麼新版式非常容易流傳出去了。這些人和楚細柳是臨時雇傭,這裡學會了新版式,回到自己的裁縫鋪自然會向客人推薦,這裡就沒有楚細柳的好處了。
楚細柳對此也是早有準備,這筒裙她就隻是打算用來賺開廠本錢的,聞言點頭道,“我吃好了,爹爹你收拾一下。”
抹了抹嘴,立刻翻出鉛筆、紙張,就在燈下開始思量著打版,隻看楚細柳端坐書桌之前,思忖片刻,便運筆如飛,這裡楚爹爹動作極快地把桌子收拾了,碗碟洗過擦乾,就把裁縫機支起來,又去搬弄燈火,把堂屋裡設出了三個裁縫位,三台機器並排擺著。而芳姨也把楚細柳弟弟哄睡了,出來卷起袖子開始搬布,魯二看得眼花繚亂,忙道,“怎麼你們三人都能用縫紉機不成?”
“那不是當然?”
見三人異口同聲、理所當然的回答,他也有些歎服,道,“怪道說你們之江道人民勤謹,我是服了!這一個個東家、少東家、大管事,原來手上的功夫都提得起來!得,我老魯粗人,自愧不如,我去替你們看孩子睡覺吧!”
說著,也就進了裡間,自己打扇也給孩子些風,隻看外間三人看過版圖,低聲交流幾句,便開始哢哢裁布——卻是先做的葛布,而不是香雲紗,魯二再一想,就知道自己真是愚笨,這新版式肯定要先做便宜布,才在貴布料上試手,如此簡單的道理,怎麼自己就沒能第一時間想到呢?
他也是忙了一日,不知不覺,頭一歪,扇子一跌,悄然睡去,再睜眼天色已是漸明,外間卻猶有機杼之聲,魯二揉著眼睛出去一看,楚爹爹和芳姨還在踩縫紉機,楚細柳卻已經開始收拾籮筐,身邊桌上放了一條裙子,似乎是要作為樣衣帶出去,見到魯二出來,她轉頭打了個招呼,雙眼漚得一片青黑,但卻依舊精神奕奕,笑道,“你來得正好,我換個衣服就能去市場了,你等我一等——我準備就穿這筒裙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