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對於百姓來說, 情報局是個很遙遠的概念,但在吏目之中,情報局其實也就和一般的衙門差不多,甚至包括涉密部門的數量, 差距都是不大。譬如葛愛娣, 她是港務局的, 港務局一樣也有不少涉密機要信息, 許多事宜要直接通報到上級——這些部門的吏目,哪怕是和同事相處,有些東西也是不能隨便說的。
由於港務局這裡,牽扯到進出口, 他們和情報局的對接更是極多, 是以, 在吏目之間, 遠遠說不上談情報局而色變的, 也就是個正常來往的衙門, 很多時候,情報局和統計局要的材料都是差不多的, 大家都還犯嘀咕,不知為什麼要來他們這裡索要,而不是直接去統計局拿計算好的資料。每每複寫交接資料時, 彼此還互相打趣幾句,“這種工作量感覺沒什麼意義, 我要找你們談談天, 抒發一下感想!”
“好,一定如實記載進去!不過優先級放得多高可不敢保證——應該不會比那些小報要高的!”
“這也太過分了吧!連那些胡編亂造的花邊小報都不如了嗎?那豈不是在第一批銷毀的案牘中?又浪費了資源嗎?”
“收集情報的事,怎麼能說是浪費呢!真要這麼想, 那我們可沒飯吃了!”
“彆說,你們如今待遇怎麼樣?還招人麼?招考對政審分有什麼要求……”
情報局中,肯定也有真正讓人畏之如虎,仿佛敏朝錦衣衛那樣的密探,但那都是調查大案的,對葛愛娣這級彆的吏目來說,且犯不著害怕這些。餘下的不少部門,其履行的職責完全是公開的,也就和一般的吏目一樣,公開招考,從事繁瑣的文案工作,職能和統計局有很大的重合——
而且,這部分人數還相當不少,在羊城港就有數十人,他們的工作說起來是沒有什麼壓力的,因為並不會有即刻且明確的後果,追責也很困難,對於一些知情人來說,算是美差了。
尤其是以收集報紙消息的文案組,最為讓人羨慕,他們每天的工作就是收取各地買下發來的地方小報,把其中的信息分門彆類地抄錄到對應的表格裡去:比如,各地的米價、布價、油價,主要的生意……以每月為單位,通過整理各地的報紙,情報局就能做出一張重點商品各地價格走勢圖來。
這種走勢圖,不能說是很準確,而且並不是經常會被用到,隻是衙門希望能夠常備而已。就算偶爾有一個數字錯漏了,其實被發現的可能也很低——除非屢屢出錯,和統計局那邊的表格有了出入,倒查回來了,那才有被處置的可能。
這種等級的工作壓力,和更士署等地比起來,那簡直就是在桃花源了,因此,儘管情報局文案組的報酬不算高,且提升空間有限,但仍令不少知情人趨之若鶩,認為是一份穩定清閒的美差,在局內是最受歡迎的。
再要往下,那就是張桂華在的民情組了:民情組的職責,和組織部又有點重合了,不過,一般組織部找吏目談話,都和工作有關,往往是提拔的前奏。而民情組這裡卻很寬鬆,可以說是聆聽各級吏目的心聲,就和談天似的,你要願意,天天來吐露都可以,排隊就是了,總有人接待。當然,要明確的是,你說的一切都是實名記錄的,而且有被往上遞交的可能。
雖然說是什麼都能講,但任何人都可以想到,這種機製不是給你談今天菜價多少錢的,民情組很多時候聽取的就是如葛愛娣這般的困擾,起到一個半備案的作用,或者也能表達對某些社會現象的憂慮,同樣,反饋是延時的,甚至沒有反饋,但將來如果出了什麼事,或許這裡就有被寬大處理的一線生機——同樣,民情組也成為很多人往上告狀的一個渠道,很多時候,針對於上級、同僚之間的違規行為,就是通過民情組揭發出來的。
葛愛娣自己是沒有這麼做過,但她知道,有大量吏目偷情偷生,逃避產假的行為,就是通過民情組告發的。否則,男吏目私下和誰有往來,有沒有人偷偷給生了孩子,情報局就是再有能耐,也不可能早就監視到了吧?
如今光羊城港的吏目都多少人了,怎麼可能達成如此密切的日常監管。這肯定都是同事之間才能留心到蛛絲馬跡,有心人再梳理證據,往上一交,情報局再略一使力,證據查實之後,又有了政績,辦公室又有位置空出來了,六姐的政策也得到了貫徹,這豈不是皆大歡喜的好事兒嗎?
除了逃產假之外,很多時候貪腐行為,也是通過這條途徑往上轉達的,羊城港這裡也有起監察吏治作用的禦史台,有事兒兩邊都可以去,證據全一點的,禦史台動作快,證據不全隻是猜測,想給某人上眼藥的,那還是民情組這裡好些。當然,目前尚未聽說有人胡編亂造,戲耍情報局的,一般這樣的人也乾不久,兩三次就要被申飭遠調,又或者被情報局盯上了,三五個月,哪還有抓不到小辮子,查你個履職不力的?
除了專門接待吏目的這組人,民情組還有一些社會線人,通過各種渠道和他們保持聯係,傳遞的也不是什麼敏感信息,不過是在自己這個位置上的見聞和思考而已,這組就相對要低調一點,線人的身份也是保密的。
做這份工作,每天就是不斷的談天、記錄,再整理歸檔,寫出自己的節略,上報登記,和文案組相比,多了很多聊天的機會,令很多吏目都異常羨慕,恨不得調動進來——不就是聊天嗎?這可太輕鬆了!一天聊十八個小時都行,怎麼想都比自己的工作要簡單得多!?
自然了,這樣說的人,大概是從來沒有一天聽人絮叨個三五小時以上的,尤其這並非是雙向的交流,而是單向的聆聽,對於自己並非完全讚成的觀點,還要含笑點頭,以種種技巧建立起信任感,促使其吐露心中最深的念頭。
同時,還要在顛倒錯亂的口語中,把對方自相矛盾的想法、證據等,整理成我簡潔文案。反正民情組的人都認為,儘管文案組也有‘煩惡心慌,不能專心’等普遍的工傷,但還是願意去文案組,和人聊天聊多了,有時甚至會有了無生趣,感覺活著沒有意義,世界令人憎惡的感覺呢!
今日和葛愛娣的交流,也是一樣,她不能在工作時給出任何建議,隻能示意葛愛娣,等她下班後兩人去茶館再細談,反而是對葛謝恩以及她的同學,張桂華要把名字給一一登記下來——好在葛愛娣給得很爽快,很多人在登記名字這一欄時,都會猶豫起來,好像直到這一刻,對友情、親情的‘背叛’,才算是真正落到實處。
他們意識到了自己的告密行為,或許會對被告密者的一生都產生影響,也因此難免遲疑。但葛愛娣是有多年工作經驗的老吏目了,她既然來了,就知道什麼是必然要給的,便不會做任何無謂的掙紮,這也讓張桂華幾乎要心生感激了——這讓她的工作變得容易了許多,對一個積年老吏來說,沒有比這個更重要的了!
葛謝恩以後還能考吏目嗎?升學上會否遭到什麼針對?還有她那些活躍於抨擊一線的同學,會不會有特殊待遇?這是張桂華也不能解答的問題了,作為一個辦事員,她隻能儘忠職守,記下談話核心,讓葛愛娣簽字按手印,成為兩邊的佐證。隨後,在葛愛娣告辭之後,趕緊伏案把總結寫一寫。
至於其中反映的問題,張桂華根本沒有看法,她早就感到麻木了——基本上,從她投入這一行到現在,五年多的時間,她每天總結的信息,不是吏目的貪腐違法,就是吏目乃至親眷對某一政策,某一行業現狀的不滿,各式各樣千奇百怪的理由都有,光從這些信息來看,買活軍簡直是處處民怨沸騰,好像距離倒台也就隻有幾步之遙了。
臨城縣等老地的農戶,不滿於輿論導向對農戶的歧視和忽略?太正常了!羊城港還有百姓不滿六姐定都於此,對舊城區大拆大改,破壞了城市風水的呢!彆看這批人或許是借助定都的東風,賺了個盤滿缽滿,放下碗來罵娘的不要太多。
同樣的,認為輿論導向忽略和歧視自己的,又何止是農戶?書生、商戶、甚至是地位得到極大提升的匠人,社會的百行百業,都有對衙門的怨言。唯獨沒有的大概就是兵士了,但這也隻是因為兵士的不滿不通過情報局傳達,在軍中隻有一套體係而已。
張桂華經常在暗中質疑自己調入情報局的選擇,當時想方設法調進來,主要是因為感覺這裡是個閒職,她身子不好,不能到處奔走,情報局的文案組、民情組都很適合她,五年時間做下來,身子倒是養得好些了,但精神上感覺受了重創,在這裡她是把一切人心的陰暗麵都幾乎見證夠了!
九成以上通過民情組收集的信息,都滿是人心的惡意。忘恩負義、貪得無厭、恨人有笑人無……似乎是人類永遠也無法避免的天性,即便是在吏目之中,依舊如此。
張桂華幾乎從未見過懷抱光明而理想跑到她們這裡來談話的人,哪怕是來舉報婚外情致情人懷孕的吏目,有多少是要維護同休產假製度,出於對六姐的忠心,又有多少是為了給自己搬走一塊絆腳石,也禁不起琢磨。
好些時候稍微一談深了,線索都是明擺著的:早就留心到端倪了,但就是憋著,‘養著’,因為單單是婚外情,後果可大可小,未必就能把此人扳倒,等膿瘡夠大了,再來戳破,如此才能讓自己的利益最大化。甚至,說不準還有些人推波助瀾、穿針引線,行事和那些仙人跳拆白黨,在本質上沒有什麼分彆呢。
人之初,性本善嗎?怕是性本惡還差不多吧……就算政治課都是高分,可呈現出的人性,好像也沒有因為靠近了道統而有任何改變。張桂華都習慣了,這些被六姐賜予了一切的人,對自己得到的習以為常,調轉過頭義憤填膺地叱罵六姐,也完全就是常態。
葛愛娣和葛謝恩之間的矛盾,其實更不是個例,如果隻看她這裡接觸到的抱怨,甚至會有一種感覺,那就是除了真正從生死關頭被六姐拔起來的那批人之外,其餘人根本不值得信任,年輕一輩,不論男女,對六姐都沒有忠心和崇敬可言,隻有各式各樣的不滿,六姐的威望,早就隻是一個假象了。百姓對她的服從,更多的還是建立在對武力的畏懼之上,而不再是對她本人的深深敬慕了。
當然,這裡或許存在著一定的謬誤,畢竟,民情組收集的是不滿而不是讚譽,同樣也要看到,民間依舊廣泛存在對六姐的偶像崇拜,這種崇拜也是異樣狂熱的。沒有人比民情組的人,更清楚知識教在民間傳播的速度,以及教義和教眾之間的錯位:
教義宣揚的是對量子黑洞、無量知識的崇拜。可教眾哪管你那麼多,尤其是買地直接治理區,百姓加入知識教一大部分原因,就是因為此教以六姐本體為最尊位,為在世神使,可以直接崇拜本人,不需要通過共享尊位的那些化身來傳達信仰——也就是說,百姓連原本信奉的宗教中,那些副神和神話體係都懶得搭理了,就隻想著拜六姐,認為隻要直接拜六姐就完全足夠了!
一麵是怎麼做都錯,胡攪蠻纏的不滿,一麵是怎麼做都對、無可救藥的盲信,兩種極端在民間並行不悖,各自都發展得很好,隻是前者較為隱蔽,表達的很婉轉,彼此間也很零散,難以聯絡組織,也沒有表達訴求的強烈意願,不是情報局的人,很難意識得到。
但後者就不一樣了,後者天然就具有強烈的表達和傳播傾向,雖然同樣違背了衙門的倡導,但他們半點不心虛,反而光榮又自豪,在民間各地所形成的潛流,已經到達了讓情報局也難以忽視的地步,張桂華也偶然能在吏目的閒談中,聽他們提到對於這股潛流的擔心——當然,這擔心是極為微小的,不過是隻言片語而已,因為這種事並不需要誰來負責,絕對超不過他們對自己利益前景的在意。
“你幾個?”
“三個,你呢?”
“我今天上午居然沒有!”
送走葛愛娣,也到了中飯時分,幾個同事邊走邊談,說的都是組內的黑話:接待一起告發隱瞞生育的,就算是一個,有時還附加婚外情,這基本算是民情組這裡最直接的成績了,也普遍最為主流。
“我這裡重新出來有償陪侍的揭發了,不過,地點說得不清楚,不知道更士署那邊會怎麼處置呢。”
“這就出來了?安靜了也沒有一年多!”
“上回抓走了那麼多人,也要給點時間重新聚集起來……桂華姐,你今日如何?”
“我兩個,還有一些農業地方問題。”
“哦!”
大家便立刻議論起來,“倒是難得,估計你今天報告要被調閱了!”
雖然對外影響不大,但內部管理顯然不可能放羊,也有自己的考核標準,調閱率就是個重要指標。民情組這裡會數告發弊情,也是因為這種事一抓一個準,轉達禦史台後,肯定會被調閱詳案。但這種事情是不會引起大吏目重視的,甚至包括常見的民間消極情緒,也根本不在上層關注之中。
大家私下議論,也覺得很有道理——反正不管怎麼樣,都是會有人不滿的,隻要沒有不滿到要起來造反的地步,那關心這些乾嘛呢?而要說從不滿到造反……那這條路可太長了,除非是活不下去,誰會造反?敏朝的日子夠艱難了,百姓隻要有一口飯吃也不鬨事。百姓有多容易抱怨,到末了就有多麼容易妥協和順服,甚至於你鼓動抱怨的人去掀桌子,他還會立刻和你劃清界限,還要去把你給告了呢!
上層最關注的是什麼呢?那就是階層利益的衝突了,凡是記載了階層利益動態的報告,發現了利益新矛盾的,都很可能引起上層的重視,得到反複調閱,那也就間接說明他們的工作乾得好。
張桂華其實也是這麼想,葛愛娣今日傳遞的所有信息之中,倒可能是牽扯到臨城縣規劃種植和自由種植矛盾,農民經濟規劃不能長期穩定,不能形成共識的現象,可能最後被調閱的次數最多。至於葛謝恩等人的活動,很有可能石沉大海,上頭根本沒有絲毫反應——由得她們去吧!再長幾歲,也就自然斂旗息鼓了。
她草草吃了飯,回到辦公室之後,又把上午的談話分彆填入十幾份表格中,到下午,談話工作結束之後,一天的底檔裝訂成冊,打好編號,交去檔案處——檔案處的同仁每天基本都是晚下班一小時的,因為局裡提倡當日事當日畢,所以他們每天都要把今日檔案裝櫃再走。張桂華每次下午做文書的速度都特彆快,就是不願連累他們加班。
也是因此,她和檔案處的辦事員關係素來不錯,又過了幾日,張桂華去交檔時,檔案員小陳便對她說,“張姐,你這個月又要得表彰了——前幾天你交的檔,已經被調閱三次了,抄錄檔現在流轉進中書衙門——說不準都是被六姐親自過目!”
說到這裡,她話裡也滿是與有榮焉的驕傲,張桂華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一天的疲倦喪氣一掃而空,又驚又喜道,“當真?!”
她的手不由得按住了胸口——那裡有一尊小小的少女玉像,這是近年來極為流行的創作題材,不能說佩戴玉像,就是知識教的教眾,情報局的吏目當然按理肯定是不能信教的,再說,他們也必然應該要明白知識教背後的道理,以及其飛速流行的根本原因。
不過,張桂華還是習慣性地摩挲著玉像的輪廓,滿臉放亮,喃喃道,“若、若真有這樣的殊榮福分,對六姐有了一絲一毫的助力……那我可真是死也瞑目,死也甘心了!”
這日複一日,勞心繁瑣的工作,刹那間似乎已成了一條殉道奉獻的恩典長路,即便滿是荊棘,也願意忍受痛苦而行。張桂華意氣風發,整個人都似乎年輕了十歲,直到在茶館裡見到葛愛娣,這才壓下了麵上盈盈的喜氣,招手讓好友過來坐下,先問道,“前幾日在茶館怎麼沒見到你,是港務局那裡突然要加班?”
一人談說了幾句之後,她便主動談起葛謝恩,道,“謝恩賢侄女的事情,那日我已經知道得差不多了,我這裡倒是有幾句話對你說,關於她的前途,有兩條路子,我先都和你講了,看你怎麼選吧!”
說著,便在葛愛娣憔悴且急切的表情中,將自己的見解,娓娓道來,“第一條路,就是和你那個外甥女陳福順一起,踏踏實實地下到村子裡去,乾上幾年農活,這第一條路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