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雪漫第一次看到樊淩宇，是在大一。

時間倒退六年，那時他們，剛高中畢業，是眼神最最清澈的存在。

那年九月北京，天空湛藍如洗，陽光透過樹葉灑在瀝青路上，微風輕搖樹枝，地上的光斑影影綽綽變換形狀。

光斑裡，站著一群嘰嘰喳喳的大一新生。

他們此刻很憤怒。

導員怕新生迷路遲到，定好下午一點半發書，12點50就讓他們集合了。

結果就是，最聽話的那波學生，一直站在火辣辣的大太陽下，提前體驗軍訓。

黃雨盛叫苦連天。

“怎麼還不開始啊？”她將防曬服蓋頭上，手抓著程雪漫衣角，不停抱怨著。

她身材微胖，不耐熱，明明隻是站著，卻已經滿身是汗。

“不知道。”程雪漫眉頭擰在一起，也發愁。

她望著秋日澄淨碧藍的天空，心裡想，美是真美啊，可此刻她又熱又累，毫無心情觀賞。

要是能飛就好了。

她從小在山裡長大，常常幻想能變成一隻小鳥，飛出大山……

現在她通過高考，飛出了那片大山，實現了小時候的夢想。

此刻，她真想變成一隻大鳥。一隻爪子抓住黃雨盛，一隻爪子抓住領的書，大翅膀一呼扇，就飛回寢室。

畫麵過於搞笑，她噗嗤一聲笑出來。

黃雨盛扯掉防曬服：“什麼事這麼好笑？”

“沒有沒有。”程雪漫笑著搖頭。

黃雨盛沒再追究，因為更吸引她的東西出現了。

“我靠，漫漫，有帥哥！”她抓著程雪漫胳膊搖晃，疼得程雪漫眉頭一皺，轉頭看過去。

一個身材欣長的男孩，白色襯衫，淺藍色牛仔褲，白球鞋……

程雪漫隻淡淡瞥了一眼，便轉過頭，興趣不是很高的樣子。

“咱們係的耶，這得有1米9了吧？”

程雪漫敷衍地點點頭，眼睛看向前方的隊伍。

程雪漫的高中，為了升學率，嚴令禁止男女交往過密。

傳說，教導主任每天查監控，看誰跟誰交往過密了，就會暗中調查，傳說，他們還會安插眼線……

具體是怎麼調查的，程雪漫不知道，同學們中有沒有眼線，她也不清楚，她隻記得公示板上貼出來的早戀通報批評，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因為互相喜歡，被所有人指責……

對於希望通過高考改變命運的程雪漫來說，如果背負上了那樣的批評，那人生一定完蛋了。

所以，對於塞進抽屜裡的告白信，男生的約會邀請，她一概拒絕。

對於帥哥，她向來目不斜視。

19歲的程雪漫腦海裡，清澈得隻有學習。

*

終於要發書了，詹懷寧和唐嬌姍姍來遲，她倆因為要化妝，所以來晚了。

黃雨盛正在尋覓其他帥哥，看到她們來了，便和她們揮手打招呼。

“詹詹今天真漂亮。”黃雨盛放下高高揮舞的手臂，“是吧，漫漫？”

“啊，什麼？”程雪漫還在想著班裡那對早戀情侶被強行拆散的事，沒聽清黃雨盛的話。

“我說，你回頭看看，她很漂亮。”黃雨盛趴在她耳邊大聲說。

程雪漫聞言回頭，目光卻撞上剛才那個男生，風勢忽的變大，花壇裡沁鼻花香隨風而至。

她鬼使神差地沒移開眼睛。

男生抱著雙臂，站在枝乾飄逸的鬆樹下，身後是瓦藍天空。

程雪漫喜歡畫畫，經常在草稿紙上塗塗抹抹。幾乎一瞬間，她就在視線裡剪裁出了畫框，藍天、綠樹、白衣男孩……

男生突然轉過頭來，程雪漫慌亂地轉回身。

兩人目光在能見度極高的秋空下擦過，像秋風吹亂的柳枝劃過水麵，帶起絲絲漣漪，水波蕩啊蕩的。

“是吧，特彆好看。”黃雨盛碎嘴，追著程雪漫問。

程雪漫覺得臉頰微微發燙，像一塊燒紅了的鐵板貼在臉頰上，火辣辣的感覺。

她微微點頭：“嗯，好看。”

特彆好看。

*

領完書，回到寢室，程雪漫分門彆類整理新書。

黃雨盛則把椅子拽到詹懷寧那邊，和她討論起化妝。

“詹姐，你這眼線畫得也太好了吧。跟誰學的？”

詹懷寧舉著小鏡子，一邊補妝一邊說：“自己研究的，好看嗎？”

黃雨盛眼神真摯：“好看。”

“那我給你化化？”

黃雨盛伸手捏了捏自己臉，“算了吧，我臉麵積太大了，你給程雪漫化。”

“哎漫漫，你過來，讓詹姐給你畫個妝。”

程雪漫手裡正拿著C語言教材：“畫什麼？”

她腦海倏地閃過藍天、綠樹、男孩，最後畫麵模糊，隻餘午後暖陽下，怎麼也驅不走的燥熱。

“化妝。”黃雨盛手勁兒大，一把扯動了身材纖瘦的程雪漫。

詹懷寧拉過椅子，讓程雪漫坐下，“來吧，讓我好好看看，給你畫個美美的妝，快點找到男朋友。”

詹懷寧伸手摘掉程雪漫黑框眼鏡，湊近了看，眼睛越睜越大：“漫漫，你皮膚真好，哇，你睫毛好長。”

詹懷寧手輕輕捏著程雪漫臉蛋，“等等，你眉毛需要修一下，你信得過我嗎？”

她眼神堅定得如要入黨，程雪漫不敢不信，認真地點點頭。

她沒有修過眉毛，也沒有化過妝，心裡也是躍躍欲試的。

晚上，和男朋友約會回來的唐嬌，差一點沒認出來程雪漫。

“哇，漫漫，你太漂亮了。”

“是吧，我就說，漫漫是個大美女。”黃雨盛捧著一碗泡麵，邊吃邊點評。

詹懷寧告訴程雪漫怎麼修眉：“你眉形很好看，主要是把下麵雜毛刮掉就好了。”

“我每次都是用鑷子薅掉，可爽了……”唐嬌在一旁說。

程雪漫看著鏡子裡陌生的臉，非常不習慣。

詹懷寧說，這是現在最流行的複古公主妝，能突出她甜美的氣質……

“我能把妝卸下來嗎？”

“彆介，我好不容易化的，還沒出去給彆人看呢。咱晚上出去吧，哪兒人多，勾搭個帥哥兒。”

詹懷寧說完，拿手機發語音：“我今天不回去了，我要去酒吧，找帥哥兒陪我玩兒。”

她語氣嬌嗔，北京話兒字音咬得俏皮又嬌憨，似乎想要氣死電話那邊的人。

那是她男朋友，但是姓名保密。

剛剛開學時，第一天晚上臥談會，詹懷寧就說有男朋友了，比她大七歲，是她爸公司員工……

唐嬌聽完，語氣遮遮掩掩，最後還是說，她也有男朋友了。是本校大二學長，兩人高中就認識，得知她考上這所大學，便和她告白，他們已經在一起29天了。

另一邊，程雪漫和黃雨盛兩母胎單身，呆頭鵝似的，聽得一愣一愣的。

從那時起，詹懷寧升級為詹姐，唐嬌升級為嬌姐。

*

程雪漫到底沒有卸妝，被她們拉著下了樓，出了校門，還被詹懷寧揪掉了皮套，馬尾辮披散下來。

三個女生，圍著她說好看，她也就沒再紮起來。

“咱們就去超市吧。”

詹懷寧不常來寢室住，櫃子裡空空的，她覺得有必要把櫃子填滿。

晚上8點，超市裡到處是學生。

四個女孩，推著一個購物車，在超市裡悠悠逛逛。

走到水果區，詹懷寧拿起橙黃的木瓜，故作神秘：“考考你們，知道吃木瓜有什麼好處嗎？”

三個人頭像撥浪鼓似的，齊齊搖頭。

“豐胸！變大。”詹懷寧目光在她們胸前掃過，最後停留在程雪漫身上，音調突然變高：“漫漫，我才發現，你這身材有點優秀啊。”

程雪漫意識到她們三個都在看她，突然扭轉身子，臉刷的紅了。

“得，你不用吃了，我得趕緊補補。”詹懷寧挑了兩個大木瓜，丟進袋子裡。

唐嬌跟在詹懷寧身後，默默拿起兩個木瓜。

黃雨盛手低頭看了看，想了想，也拿了兩個裝在袋子裡。

程雪漫兩手空空跟在她們身後，表情僵硬，她還是沒適應帶妝出門，走過消防鏡前的時候，都不好意思照鏡子。

她目光在一排排貨架上掃過，忽然，一道男聲在她身後響起，“同學，你是大一的嗎？”

她抬頭，一個男生推著購物車，站在她麵前問。

“對。”她點點頭。

“能加你微信嗎？”男生帶著金絲框眼鏡，藍色POLO衫，程雪漫看他有一點點眼熟，但想不出在哪見過他。

“我沒有微信。”

程雪漫確實沒有微信，2011年1月，微信剛剛推出，隻在小範圍內被應用。

她如實回答，男生卻覺得，她是在拒絕他。

男生臉上並無慍色，眼神停留在她身上，審視意味明顯。

程雪漫微微側身，走開了。

那樣的打量，她經曆過很多次，雖然心裡不喜歡，但隻能選擇躲開或者裝傻。

“漫漫，剛才那人跟你說什麼？”黃雨盛見男生走遠了，衝了過來。

“他要加我微信。”

“加了嗎？”

“沒。”

“太傻了你。”

“我沒有微信。”

“那趕緊注冊，下次再見到他，你可以主動加他。”

“為什麼，我又不認識他。”

“他是顧之逸，咱們係大二學長，超級學霸、學生會會長，這你都不知道。”

程雪漫……

“怎麼樣，我就說，漫漫好好打扮一番，肯定有很多追求者。”詹懷寧覺得，這都是因為她化妝術高超，她搓著手，打量著程雪漫的臉，想著以後給她化什麼樣的妝。

“不過漫漫，你怎麼沒有微信？趕快注冊一個，這樣以後我們聯係也方便。”詹懷寧早就注冊了微信，她現在每天都用微信和她男朋友聊天，雖然他很少回。

“哦，好的。”程雪漫手機內存很小，拍幾張照片，就顯示內存不足，再下一個軟件，手機會爆炸吧。

逛完超市，四人走出來，手上都是滿滿的。

詹懷寧和黃雨盛抬著一麵穿衣鏡，那是詹懷寧要買的，她覺得寢室那巴掌大的小鏡子太寒磣了。

唐嬌拎著兩個大口袋，裡麵的東西都是雙份，她買每樣東西都是雙份，“給學長帶一份。”

最後黃雨盛看不下去了，指著衛生巾，問她要不要買雙份……

程雪漫左手拎著一袋零食，右手拎著一袋子木瓜

四個人，螞蟻搬家似的，慢吞吞往回走。

樊淩宇被室友拉著去健身房，三個男生從健身房出來，就看到了這一壯觀場麵。

兩個女生，抬擔架似的，一前一後抬著巨大穿衣鏡。

鏡麵折射著大學城五顏六色的霓虹燈光，琉璃溢彩，晶燦燦好似鑲著寶石，而走在光華璀璨旁的女生，白色長裙，長發垂肩，妝容甜美，嘴角微彎。

兩個隊伍的人，就這麼遇到了。

互相看著對方。

都是一個係的，雖然開學才幾天，但每天都集合，彼此看著都眼熟。

眼熟中，又透著一絲陌生。

詹懷寧早已累得氣喘籲籲，看到同係男同學，雖然還不知道叫什麼，卻立刻發出求助。

“幫，幫我抬一下。”

魯鈞超立刻衝了過去，一個人抱起了穿衣鏡，“過來過來，搭把手。”

樊淩宇沒動，姚輝華見樊淩宇不想伸手的樣子，想了想，走了過去，和魯鈞超一起抬起了鏡子。

“幾號樓？”姚輝華問。

“女寢七號，謝謝。”詹懷寧解放雙手，立刻去幫唐嬌，黃雨盛也去幫程雪漫，程雪漫便順手將輕袋子給了她。

樊淩宇兩手空空站在那裡，他轉身想走，卻被魯鈞超叫住，說一起回寢室。於是他雙手插兜，跟在隊伍後麵。

路燈明亮，將幾個人的影子，一會兒拉長一會兒拉短。

有人跟在身後的感覺很奇怪，程雪漫低頭走路，看著自己的影子，一會被另一人的影子覆蓋，一會而，她腳會踩在那個影子上。

她的心，也跟那影子似的，伸長拉短變形。

她從沒覺得，走路是如此艱難的事情。

每次踩到那個影子，她都覺得不舒服，像踩在雲端一樣，腳步莫名虛浮起來。像吃完感康之後的頭暈反應。

這種反應讓她極其不適。

魯鈞超嗓門特彆亮，回頭看著程雪漫，大聲喊：“樊淩宇，你也太不紳士了，讓人家小女生拿那麼多東西。”

被點名，程雪漫莫名耳熱。她想說，六個木瓜還好不算沉。

樊淩宇原本插兜走著，聽到魯鈞超的話，轉頭看向身側的女孩：“我幫你拿？”

“不用了，謝謝。”

女孩的聲音清脆，像夏末綠陰深處的涼風般，輕輕點在耳膜上。

回去路上，魯鈞超忍不住打趣：“哈哈哈，被女生追著要聯係方式的人，居然被拒絕了，這是今日最大笑料。”

姚輝華也忍不住跟著笑。

樊淩宇沉默不語。

魯鈞超回想了一下，突然說：“話說，她買那麼多木瓜乾什麼？我看她胸挺大的。”說完，還在身前比了一下。

“越大越好唄。”姚輝華語調油滑。

“那可不一定，那麼大，一走路都蕩悠，不累嗎？”

“那不是有那什麼兜著嗎……”

聽他們不堪的話語，樊淩宇冷下臉來，腳底加快速度，遠離了身後兩個越聊越離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