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關澈的錯覺,那一個下午,高聖川整個人都有點陌生。
倒不是訓練時有什麼區彆,他動作依然精準舒展,隻是好像始終都在回避鏡頭的方向,讓關澈不得不扛著攝像機追著他調整視野。
兩人雖不至於朋友相稱,起碼目光相遇時氣氛友好,絕不是像今天這樣,偶爾對上眼神,他也會麵色緊繃地避開。
也許是跟教練鬨矛盾了,她想,訓練結束後問問他願不願意訪談。
於是到了晚間,關澈特意跟他到了食堂,看著他麵無表情吃完了整盤沒有顏色的食物,才問:“你跟霍教練吵架了?”
高聖川:“?”
關澈說著拿出筆記本:“主要是看你情緒不高,所以……”
她正要打開本子,封麵卻被一隻冷白修長的手按住。她困惑地抬頭看,就見高聖川沉抑地盯著自己,幽黑的眸子幾乎看不出光。
開口也是不似平常的冷硬:“什麼都往上寫,跟你聊個天怎麼這麼費勁?”
關澈眼神沒有移開,身體卻本能地輕輕往後靠了靠。
高聖川立刻放開手,身上威壓的侵略性瞬間蕩然無存。他站起身,將凳子拖出一聲尖銳的刺響,低聲道:“你跟我來。”
他不發一言地在前麵帶路,影子沉默地掠過寂靜的拐角,穿過生活區,終於在一間會議室門口停下來。
關澈在他身後跟得有些吃力,才意識到,原本跟他一起走的時候,都是他刻意放慢了步子,在不動聲色地遷就自己。
會議室隔壁的陸地訓練室還有器械抑揚頓挫的響動,有人間或低聲聊天,朦朦朧朧,聽不清晰。
關澈跟著高聖川進了會議室,小心地關上門,想營造一個安靜私密的空間,怎料高聖川在她身後,一伸胳膊,反手又把門推開了:“開著吧,人來人往的,你也能安心些。”
關澈懵了一瞬,忽然反應過來:是剛剛自己輕微瑟縮的樣子落在他眼裡,他以為她是在害怕。
這個念頭像是一滴水,無聲地落入一片沉靜的湖麵,再安靜,也還是漾起了清微漣漪。
“關老師,”高聖川也不開燈,借著磨砂玻璃透出的一隅黯淡的光亮,隨意坐在會議桌一角,叫了她一聲,默了默,又道:“這個俱樂部確實是我家的。”
關澈反應不及:“什麼?”
燈光朦朧地印著關澈的側臉。高聖川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眸中的一點微光:“你去過我家,不是知道嗎,我有的是錢。”
關澈一陣茫然,簡直以為自己聽錯了。
這句話對任何一個人來說都堪稱冒犯,若是換成彆人,估計早急了,可她總覺得這句話跟幾天前冒著天寒地凍,站在窗外遲疑地問著“我能進來嗎”的那個人,有著天塹一般的割裂感。
於是她沒急著掛臉,依然輕聲問:“所以呢?你究竟想說什麼?”
“這些你明明都知道,但還是寧願去網貸,都不樂意跟我開口。”他自嘲似地輕笑一聲:“我不是什麼委婉的人,不懂那些彎彎繞的心思,就直說了。關老師,雖然咱們沒認識多久,可好歹也是朝夕相處,‘他不是能開口求助的朋友’這種話,真的挺傷人的。”
關澈恍然而悟,他大概是聽到了自己跟邱意濃討論的話,曲解了那些話的意思。
她茶色眸子定定地望著他,認真道:“我沒有這個意思,我隻是覺得,咱們是合作關係,最好不要有其他牽扯。”
高聖川嗤笑:“看來關老師確實是覺得,我不配做你的朋友。”
關澈無奈道:“我不明白,不問你借錢,怎麼就得罪你了?”
高聖川抱起雙臂,靜靜地盯了她一會兒,才答:“我不想隻做你筆記本裡的一堆數據,或者是你片子裡的一個名字。關澈,我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會動會笑,你看見了嗎?”
“我什麼時候把你當成數據和名字?”關澈一頭霧水:“我沒有努力認識你理解你嗎?”
高聖川眉間浮起一層冷硬的冰:“你的認識和理解,就是把我排除在你能求助的人之外,是吧?”
“你覺得朋友就隻有借錢這一種選項?”關澈覺得他簡直不可理喻,也起了脾氣:“高聖川,你彆太離譜了。”
高聖川不可置信地看了她半天,慢慢垂下眼,聲音竟泛起一絲難過:“不對人有用,怎麼跟人做朋友,關老師,你彆騙我。”
“那我呢?”關澈反唇相譏:“你想跟我做朋友,也是因為我對你有用?”
“你不一樣!”他幾乎脫口而出:“但是我,我得……”
關澈啞了一瞬,繼而猛地意識到,透過那些表麵的放肆、光鮮、張揚,這才是高聖川始終惴惴不安、蠢蠢欲動的真相。
在他的世界裡,人人都對他有所求,都在依靠他,他當之無愧是彆人的燈塔,也是很多人的退路。
可他想不出除了“有用”,還有什麼能讓彆人留在身邊的理由。
所以他不能解釋,不能示弱,不能讓彆人窺見哪怕一點點不那麼遊刃有餘的端倪——弱者是沒有資格當榜樣的,那樣的他,就失去了唯一的價值。
一種很深、很沉的鈍痛從不知名的角落慢慢攀上心尖,這種感覺幾乎讓關澈惶恐:它太陌生了,她每每對拍攝對象移情,隻為了能更好地在影片裡呈現人物,但這樣令她幾乎呼吸不暢的心痛,似乎從來沒有過。
她輕輕歎了口氣,緩緩道:“高聖川,我從沒覺得你不值一交……相反,我覺得你非常純良。”頓了頓,又補了一句:“這在我認識的人裡,是屈指可數的。”
高聖川鋒銳的眼神迷茫了一瞬,準備好的一肚子炮仗瞬間沒了用武之地,被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溫軟的水一浸,徹底沒了火星。
他瞳孔微震,大腦一片空白,呆呆地凝視著他麵前這個紮著高馬尾的姑娘,半天沒找到合適的表情,臉色精彩得很。
一陣混亂爆發過後,他腦中隻孤零零地剩下一個不怎麼陽光的念頭,沒琢磨就脫口而出:“你這些話,是說給你的金主爸爸聽的?”
關澈懵了懵,噗嗤笑出聲:“是說給高聖川聽的。”
她斂起笑,發現這個角度,剛好可以平視他黑瑪瑙一樣的瞳眸:“可經驗告訴我,最好不要跟拍攝對象有私人金錢關係,不然麻煩得很。如果因為你是個很好的人,我就提出過分的要求,那就是在欺負你。”
“我怕你欺負?”臉上的惶惑散儘,那種篤定又漫不經心的笑又回到高聖川臉上:“欺負一個試試唄,給你三次機會。”
他本意是開個玩笑,再給關澈一個台階,衝淡一點剛剛那種彆扭的氛圍,結果她卻沒往下接。
高聖川讀懂了她表情裡猶豫的拒絕,手指搭在長桌邊沿,噠噠地敲著:“嘖,這合作關係,就不能升級一下?我們世界排名還每個賽季更新呢,你就把我按在甲方的位置上不讓我動,我不樂意。”
關澈默了默,輕輕道:“項目結束後,我們就不會再有交集了,我也不會再像現在一樣跟你朝夕相處,咱們聯係會越來越少,最後也就是個點讚之交,既然是這樣,又何必更進一步?”
她鮮少把話說得這麼直白,成年人的世界,對麵伸出手,她後退一步,人家就懂了,誰都不會這樣上趕著被人貼臉拒絕。
畢竟世界上那麼多人,她既沒有鎂光燈下頂級的美貌,也沒有富可敵國的金錢,沒有她,還有很多選項,無論是什麼關係,她都並不特彆。
但眼前這個人,偏不要那種模棱兩可、進退有度的體麵。
關澈知道,他是想幫她,為了讓她心安理得接受,這人什麼話都說得出來。
高聖川:“點讚之交也沒什麼不好啊,反正隻要是你的朋友圈,我每條必點讚,第一個點,這總比其他的點讚之交要排名靠前吧?這樣,”他眼睛亮亮的,身體往前傾了傾,比比劃劃的,為自己絕妙的想法而興奮:“你給我開辟個新賽道,就叫‘上趕著往外借錢的二傻子’,名次在‘甲方’之前,在‘好朋友’之後,怎麼樣?”
不知是不是他天生體溫高,每每靠近的時候,關澈都覺得被一陣溫暖瞬間裹住,她上身極小幅度地向後靠了靠,在一片不甚清晰的暗暝中,竟被他眼底的真誠和小心灼痛了眼。
剛剛無聲落在水麵上的漣漪被一陣清風吹皺,輕緩柔滑地慢慢撫上心底,最後竟成了一道不可阻擋的洋流,在關澈的心上帶著一陣潮濕呼嘯而去。
她就是塊千年寒冰,也要被他這不管不顧毫無章法的三昧真火給燒融了。
她終於對他笑彎了眼:“怎麼,不喜歡當好人,喜歡當二傻子?”
高聖川木著臉:“……老子寧願當二傻子,也絕對不拿好人卡!”
九十萬,光轉賬也需要幾天。
關澈先把自己的積蓄儘數轉給房東,又詳細解釋了轉賬限製,設定了穩妥的最後期限,並再三保證,全款一次性付清,儘可能打消他的顧慮。
可消息發過去,那邊遲遲沒有回音。
關澈隻當對方兒子真的要結婚,家事繁忙,便沒再催促,隻是按照自己劃定的時間點一筆一筆往那邊打錢。
她慢吞吞收拾好器材,準備回冰場找邱意濃整理采訪,結果一個拐彎,就看到邱意濃背對著她,呆若木雞地立在走廊中間。
她笑著從後麵捂住邱意濃的眼睛:“看什麼呢?”
邱意濃扒開她的手,神秘兮兮回頭道:“你覺不覺得,那個祝玉,”她點了點自己的腦袋:“這裡有點問題?”
不等關澈追問,邱意濃迫不及待地分享剛剛見到的一幕——
她閒來無事,想來看看這邊采訪怎麼樣了,還沒摸到器材室,就聽背後有兩個女聲毫不遮掩地在聊八卦:
“我剛看到高師哥在冰場外麵看了半天,是不是在看你?”
另一個聲音透著羞澀,但字裡行間都是篤定和甜蜜:“你彆瞎說……”頓了頓,又補了句:“他就是這樣,不放心我,我跟他說過好多次了,他總不承認。”
這夾到極致的聲音和工業糖精一樣的語氣成功讓邱意濃惡心得胃裡翻湧,她幾乎本能地躲進視覺死角,向外一望,竟然是天鵝公主祝玉!
“嘖嘖,”對方似乎很豔羨,感慨道:“他還去買蛋糕了?給你的?”
“哎呀,”祝玉羞赧更甚:“沒有,他大概也想起來,我也得控製體重呀……他總覺得我還是小孩呢。”
邱意濃聽得嘴角直抽抽,心想你們感情這麼好,高聖川本人知道嗎?
另一位似乎笑了一聲,終於亮出言外之意:“我怎麼聽說,他是給那個關老師帶的?”
祝玉身形肉眼可見地顫抖了一瞬,繼而滿不在意笑道:“你聽誰說的?那種人,他才不會放在眼裡。”
夥伴見她嘴硬,更進一步:“他們天天黏在一起,恐怕要比你們同門在一起的時間都多了。”
祝玉冷冷瞥了她一眼,表情是跟剛剛的嬌羞南轅北轍的陰鬱:“有這個時間你不如多上冰,而不是在這胡說八道。”
說完她胳膊一甩,大步離開了。
夥伴在原地望著她的背影,冷笑了一聲,轉頭往反方向走去。
彙報完畢,邱意濃哭笑不得:“我怎麼覺得她有點妄想症啊?這可怎麼搞,采訪把她跳過去嗎?”
這個問題關澈早就發現了苗頭,當時祝玉不依不饒要她刪了鏡頭,她還以為是小姑娘的占有欲作祟,搞不好人家跟高聖川真的暗通款曲,現在看來,這不但是她的獨角戲,而且是一場近乎病態的、誰也叫不醒的大夢。
換句話說,想讓祝玉配合采訪,幾乎就是癡人說夢了。
但祝玉是俱樂部裡唯一跟高聖川相熟的女性,要放棄這個視角,著實有些可惜。
關澈頭疼地捏了捏眼角:“行,我去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