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我能進去嗎?”(1 / 1)

鑽石海 鶴望西歸 4871 字 12個月前

關澈把四分五裂的機器放在陳舒羽麵前時,他正在辦公室打著電話跟對麵瘋狂對線。

“你們發過來的樣片是這樣的嗎?”

“技術跟不上你們現在才說?這不是詐騙?”

“你自己去給我想辦法,這件事不解決,你們公司彆想在這個圈子混了,我說到做到。”

恐嚇三連之後,他氣得把手機摜在桌上,那邊靜默了三秒,默默掛了電話。

陳舒羽抬頭又看到關澈一臉的歉疚,火氣又高了三丈:“你又怎麼了?”

“機器定損,”關澈平靜道:“您批一下,我拿去樓下報修。”

陳舒羽把鏡頭翻過來一看:“嗬……怎麼回事?你又把人惹毛了,人家機器都給你砸了?”

“不……”

“正好,”陳舒羽不聽她解釋,單刀直入道:“解約吧。”

關澈一愣:“什麼?”

陳舒羽一拍桌子:“人都欺負到你頭上來了,這種情況我們當然要解約!運動員了不起?世界冠軍也不能欺負我們的人!”

關澈安靜地看他演完,道:“說實話。”

陳舒羽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咱們在盧斯克魯那邊有外包項目,這你知道吧?”

盧斯克魯是薩桑利首都,以其詭秘奇譎的宗教傳說聞名。陳舒羽一直想做一期專題紀錄片,卻始終騰不出合適的團隊,隻好找合作外包拍素材,拿回來自己製作,結果錢沒少花,傳回來的素材卻差得根本不能看。

關澈垂眸:“知道。”

何止是知道,當時陳舒羽是想把她派出去的,她轉臉招呼都沒打就休假了,搞得陳舒羽不敢再提。

“現在這個情況,還是得你去一趟指導一下。”陳舒羽殷切道:“我就信你的技術。”

關澈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手上這個項目是你硬塞給我的,現在說解約就解約?”

“這麼個小項目,拍完了也就給他自己樂嗬樂嗬,要說利潤嘛……也就那麼回事。這樣,”陳舒羽一拍手:“你去盧斯克魯,差旅我給你算雙倍。”

關澈不響。

陳舒羽雖說人品一般,可畢竟也是拍紀錄片出身,知道在外麵拍片最是辛苦,於是差旅費從來都給得很大方,要算雙倍,更是很可觀的一筆。

能開出這個價碼,看來是真急眼了。

再退一步說,她是工作室的簽約導演,高聖川的合同說穿了跟她沒有直接關係,哪怕現在違約,有什麼矛盾,肯定是陳舒羽兜底,高聖川也找不到她頭上。

有利無害的事,她卻偏偏半天說不出一個“好”字。

陳舒羽沒等到意料之中的爽快回答,困惑地擰起眉頭看她:“有彆的想法?”

關澈腦中忽然浮現出高聖川在冰上高高躍起,落地卻側身摔在冰麵上的樣子。

那是她整理素材的時候發現的,摔倒後他並沒有立刻起身,而是在冰上伏了兩秒,才咬牙站起來。

她還記得當時看到這個畫麵時,她心裡某個很小的角落,被很輕地觸碰了一下。

這種感覺她很熟悉,她策劃編導的很多項目,最初的起點,都是這樣一次幾不可查的觸動。

“我考慮考慮,”關澈道:“先定損,明天給您答複。”

冰海俱樂部經理辦公室。

唐星州低眉順眼地坐在凳子上,嘴角喪氣地耷拉著,垂著頭不敢看對麵。

馬經理靠在辦公桌後的皮椅裡,十指交叉放在桌上,居高臨下卻語氣溫和:“你考慮看看。”

“我不明白!”這句話似乎點燃了唐星州心口殘留的怒意:“他高聖川能在俱樂部為所欲為,其他人就不能有意見了?”

馬經理眉頭都不皺一下,依然溫聲道:“他找我報備過,這次的事也確定沒有造成除你以外的人的不便。非要說的話,我倒是想問你,那天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

唐星州眼神閃爍了一下,重新陷入沉默。

他要上冰,從更衣室直接進冰場就好了,即便是要坐看台,從入口直接上觀眾席,又方便,視野也好得多,完全不必要專門跑去對麵。

說白了他隻不過是看到攝像機追著高聖川拍,心裡不爽,故意過去找事的罷了。

但這個理由,他說不出口。

“這件事本來不算大,但關老師是媒體那邊的人,她如果給記者朋友爆料,難保不對俱樂部造成名譽侵害。”馬經理慈眉善目地重申了一遍:“如果不能取得她的諒解,俱樂部將取消給你的補助。”

怒意絲絲縷縷變成了委屈,唐星州冷哼一聲:“總之你們就是偏袒他,就因為他出了成績,你們……”

馬經理把新的合同往他麵前推了推,道:“現在簽了吧,新條款下個月就可以生效。”他頓了頓,最後補了一刀:“以後記得每個月十五號交夥食費和住宿費。”

唐星州謔地站起來,把合同抓起來一撕兩半,頭也不回地出了辦公室。

在樓下等定損報告的時候,關澈終於有時間打開高聖川的簡曆,補上最基礎的前期調查。

點開百度百科,她又是一瞬間的恍惚:那個把她的軌道車當碰碰車開的大男孩,竟然是這樣的天之驕子——

高聖川8歲起開始正式學滑冰,15歲起開始參加世界級比賽,到現在23歲,共斬獲全錦賽男單冠軍3次,冠軍賽男單冠軍1次,亞洲花滑公開賽冠軍1次,16歲起他便正式站在世錦賽的舞台上,17歲時獲得四大洲錦標賽冠軍,20歲代表中國參加冬奧會,拿到第五名,最高榮譽是22歲時,以微弱的差距惜敗世界名將,奪得世錦賽男單亞軍——隻差一步,他就能站在花樣滑冰的世界巔峰,在國內花滑曆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那時候的他,是一顆冉冉升起、前途無量的星星。

但從這個賽季開始,這份簡曆像是被人撕走了下半段一樣,突然一片空白。

她順著時間線查,非但沒有查到有效信息,反倒看到了她從未設想過的漩渦。

高聖川在網上的評價,是超出她理解範圍的兩極分化。

按她的猜想,那個人外形條件如此好,哪怕技術一般,大家也該對他有所寬容。雖然人人都說競技體育菜是原罪,可人就是這樣,對好皮囊天然有優待。

結果他在網上簡直可以說是惡評如潮,凡是高聖川三個字出現的地方,必會掀起一陣血雨腥風的粉黑大戰,規模肯定比不上流量明星,但在花滑的小圈子裡,也算是首屈一指了。

最令關澈歎為觀止的是,對他的惡評總是從技術分析開始,最後無一例外都會上升到人身攻擊——

“哦喲我們一哥拽成那樣我以為他能拿冬奧冠軍了呢,咋最後台子都沒上啊?”

“笑死,我們糊滑出息了,這麼多新粉,都來看看我們嘴炮一哥被人嫌棄的一生~”

“講真我對運動員一向很寬容的,意思是有的人不配做運動員進國家隊哈[OK]”

她以為這一切開始於冬奧會的失利,大家寄予厚望結果他慘敗,才落得如此下場,可順著時間往前翻,冬奧會之前的新聞下麵,評論就已經很不好聽了。

再往前翻,熱度最高的是一條手機拍的視頻。那時候高聖川還是少年模樣,有年輕的小粉絲圍過去要簽名,高聖川掃了她一眼,問她多大了。

女孩的聲音歡快稚嫩,帶著明顯的南方口音在畫外響起:“我十四啦。”

高聖川皺起眉,又問她從哪來,父母跟她一起嗎?

鏡頭晃來晃去,時不時失焦,可見現場確實很擠,女孩調整了幾次手機角度,才答:“他們不在,我一個人來的!”

沒想到下一秒,鏡頭裡的高聖川板著臉,把筆和照片塞回女孩手裡,毫不客氣道:“不簽,趕緊回家!”

視頻在這裡戛然而止,關澈代入小粉絲的視角,臉頰發燙,後知後覺地想起郝雲憤憤的那句“他現在這個口碑不是沒有道理。”

想來這一切都是因為他麵對媒體時不願意謙虛屈就,懶得解釋,加上對大眾這種拒人千裡的態度,基本上是一副“關你屁事”的形象。

可競技體育,實力就是一切,他身為花滑男單的一號位,輿論對他的態度差成這樣,好像還是說不通。

她深深歎息一聲,揀了最重要、也是爭議最大的那場比賽——三年前的冬奧會。

俱樂部提供的內部資料告訴她,高聖川在賽前腳踝屢次受傷,仍然咬牙參賽,短節目結束後傷處腫得冰鞋都脫不下來,無奈之下,自由滑打了封閉硬上,但最後狀態還是大受影響,隻拿到男子單人滑的第五名。

這本來是一場可以在奧運賽場上升起國旗的比賽。

自由滑的編舞和音樂都大開大合,場上的高聖川表情上看不出一點破綻,隻是單腳落地的時候,腳踝似乎支撐不住幾倍於體重的壓力,絲毫不穩,但他竟然撐住了,沒有由得重心偏移而摔倒。

看得關澈腳腕一陣刺痛。

她看不懂技術動作,隻能從彈幕和評論區找科普:

“這就是咱們男單一哥麼,就這水平?”

“沒那個金剛鑽就彆攬瓷器活,跳不動彆上難度啊。”

“他是不是在免責啊,反正能堆的跳躍都堆上去,給不給分全憑裁判心情?能彆把臉伸給人家打嗎我說?”

“行了不看了,憋屈。”

關澈眉頭微蹙,指尖無意識地蜷縮成拳。

她不知道那些華麗的跳躍和旋轉值多少分,她隻從資料和評論的隻言片語中拚湊出一個事實:高聖川頂著重傷,冒著斷送職業生涯的風險,咬牙完成難度最高、分值也最高的動作,拚上所有,才完成了這場比賽。

這一切連正式報道都沒有,隻有粉絲在跟黑子據理力爭,搞得像吟遊詩人的口口相傳。

那一年他二十歲,是出成績最好的時間。

可他沒有做到。

彈幕裡說得對,誰身上沒有傷呢,誰又不是這樣賭上一切換一個結果。

再之後,就是他迄今為止的職業生涯最高點。

當時距離高聖川馬失前蹄的冬奧已經過去一年,他本人的風評依舊在兩極之間不停搖擺,換誰都會在鏡頭麵前謹言慎行,以防賽前再起波瀾。

偏偏這個人,頂著一張俊朗不羈的臉,麵對鏡頭和記者意有所指的探問,毫不心虛道:“一年前是一年前,現在是現在。去年丟了的東西,今天就拿回來。”

關澈揉揉額角,有點不敢點開評論。

見過活生生的高聖川在她眼前訓練說笑,她再也不能把他當成一個名字,一個符號,看著彆人隨口評價、隨意揣度。

她可以不看評論,但是不能不看報道。當時的報道幾乎是毫無溫度地留下“靜待結果”四個字,就差指名道姓地警告他,狂也要看看自己是誰。

好在那次世錦賽,他拿了亞軍。

可即便喜歡他的人把他吹上天,張口閉口“我們一哥有實力,實話實說怎麼了”,也還是架不住更多人看不上他這種自命不凡的模樣,甚至擯棄了比賽本身,兩邊因為“配不配”的問題撕得昏天黑地。

至於高聖川本人是怎麼頂著壓力和傷病,忍了多少傷痛和指責,一路走到今天,倒也不是那麼重要了。

一種許久不曾出現過的情緒在關澈的胸口潛滋暗長,最後竟成滔天之勢,險些淹沒她的理性,以至於電話響了好幾聲,她竟都沒聽見。

身後的落地窗傳來篤篤的敲擊聲,她回頭,屏幕裡那張桀驁不馴的臉,此時正隔著一層霧蒙蒙的玻璃,無所適從地望著她。

關澈忽而從情緒中清醒過來,連忙接起電話:“喂?”

高聖川站在窗外,聲音一改往日的張揚,有些遲疑地落在她耳邊:“我能進去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