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澈在雨裡直直盯著那張好看得她忍不住為之設計鏡頭的臉,恍惚了一瞬,被命運針對的感覺讓她險些轉身就跑。
可她是來工作的,麵對拍攝對象,最不能隨心所欲。她端住了表情,沉穩道:“您好,真巧,又見麵了。”
高聖川輕笑一聲,抬了抬下巴,算是打了招呼,轉身給了她一個沉默的背影。
直到領著她進了家門,他才給她拿了一雙拖鞋,開了尊口:“隨便坐。”
關澈順從地坐在沙發上,在心裡輕輕“嘖”了一聲。
難搞了,拍片子最怕的就是拍攝對象對導演起了防備,後麵不管是采訪還是相處,都得成倍花心思。
趁著他去倒水的空檔,關澈收了腹誹的心思,大致看了看他家裡的布局,發現……
根本看不到頭。
她這一行,聚焦的絕大部分是大眾不會注意到的群體,風餐露宿都是常事,這樣的拍攝對象,她確實是第一次遇見。
整棟彆墅色調以黑灰色為主,色彩軟裝搭配處處得益,冷淡又鋒利,從大理石台到玻璃幕牆,明亮精致得不像是有人住的地方。
這地方與其說是一個家,還不如說是一個必備布景,拍完這場戲就可以拆掉拉走的那種。
高聖川把一杯熱水放在她麵前,頗冷淡地一點頭,鋒利的五官蒙上刻意的疏離,凝成了毫不掩飾的攻擊性,幾乎讓關澈生出了起身逃離的衝動。
她垂下眼睫,手指輕輕蜷縮成拳,聲音繃得幾乎聽不出情緒:“我是片羽工作室的簽約導演關澈,負責這次項目。”
客廳頂燈的冷白光芒似乎對她特彆優待,灑在她身上像月光似的柔潤,在她挺翹小巧的鼻尖打了一層星光。她不帶情緒地望著高聖川,水眸裡帶著清淺的真誠,被烏密的眼睫投下的影子蓋去一半,剩下一半定格在他臉上,在等一個答案。
高聖川挑起眉頭看她——那天沒來得及仔細瞧,現在才發現,她容貌竟如此出眾。
眼神對上她微垂的杏眼僅僅一瞬,他便迅速移開視線:“跟你們老板說,我不要吟詩作畫的小清新,讓他換個能乾活的來。”
關澈聽了,第一反應竟然不是生氣,是好笑。
但凡對國內紀錄片有過關注的人,稍微看一眼她的履曆,都不會對她說這種話。
看來這個人對紀錄片真的沒有一點概念——不文藝的都去拍院線電影商業片去了,要在紀錄片這種賺不到錢的領域堅持下來,沒點文藝青年那種清高,還真就不行。
但關澈的重點並不在怎麼還嘴,甚至不在怎麼解嘲,而是他的那句話:文藝青年,不會乾活。
她腦中迅速給拍攝對象劃定了簡單形象:直接、務實、攻擊性強。
這樣一個人,又為什麼忽然動了拍紀錄片的心思?
高聖川不知道她腦中已經開始形成策劃方案,隻當她玻璃心,聽不得這種話,用眼角漫不經心瞥了她一眼:“門口的傘你拿走吧,不送。”
關澈沒有動。
不管她跟陳舒羽怎麼鬨,有多不想接這個活,那都是工作室內部的事。隻要她答應了,就絕沒有因為場外因素丟了項目的道理。
她垂著眼睛,看著自己腳上半舊的粉藍色棉拖鞋,問:“你妹妹呢,怎麼沒看見她?”
高聖川猛地轉身,眼神一瞬間淩厲得近乎忌憚:“你怎麼知道我有個妹妹?”
關澈雙腳勾起腳尖:“這雙拖鞋不是基本款,顯然是用心挑的,是半舊,說明有人常用;拖鞋尺碼跟我的鞋碼一樣,是成年女性的尺碼,風格又是可愛型,所以我判斷應該是個年輕女孩。”
高聖川眉還皺著,卻笑了一聲:“你怎麼知道不是我女朋友?”
關澈目光泠泠地望著他,沒說話。
高聖川撤開視線,衝著門口抬了抬下巴:“不回答就走人。”
關澈被逼得沒法:“是直覺,一般男人有了女朋友,或者結了婚,跟女性的交往都會趨於正常和自然,而你……”
她停了停,還是沒把“你都不敢跟我對視”這句話說出口:“所以我判斷,你平時跟女□□往的經驗並不多。”
高聖川:“……還不走?”
關澈依然不動如山:“如果懷疑我的能力,我完全可以自證。你不由分說就趕我走,我可以問問原因嗎?”
高聖川簡直被氣笑了:“這還要什麼原因?行,那我給你個原因——我高興,行不行?”
關澈搖頭:“不成立。我們工作室的私人拍攝收費是其他工作室的兩倍還多,能提供的成片當然也是其他地方不能比的。既然你聯係了我們,說明你對成片質量要求很高,而且,”她翻開剛剛看了一頁的資料:“日常拍攝地點在冰上俱樂部,不能進團隊,所有工作都得1-2人完成——除了我,你找不到第二個人選。”
高聖川沉默下來。
同樣的話,他在陳舒羽那裡已經聽過一遍了,當時他覺得那個人是個十足的商人,嘴裡的話沒幾句能信,陳舒羽把關澈誇上了天,他也就信了十分之一,至於“整個京嶼,能滿足你要求的你絕對找不出第二個”這種話,他更是嗤之以鼻。
但這些話從關澈口中不帶任何炫耀和懇求地說出來,不知為什麼,他竟然信了。
他終於直視她的眼睛,想要從裡麵看出一點惱怒、心虛、或是私欲,可是裡麵什麼都沒有,那隻是一雙清淺的茶色眸子,帶著某種抽離的審視和等待,這讓他有了一種難以理解的錯覺——她好像始終都在一個恰到好處的距離觀察著,而不會憑一個淺淡的印象,就大談他的為人。
高聖川心裡某個角落被輕輕一撬,忽然生出混不吝的玩笑心思:她愛拍就讓她拍好了,他倒要看看,這文青姐姐能堅持多久。
反正他也不缺這點錢。
“行啊,那就這麼定了。”他大馬金刀坐在關澈身邊,滿不在乎道:“明天八點,京嶼國際機場,跟我去參加冬運會。”
關澈挑眉望了他半天,似乎消化了一陣子,才問:“明天?”
“對,明天。”
關澈想了想,從包裡拿出筆記本:“請問,你拍個人紀錄片的目的是什麼?”
高聖川安靜地看了她一會兒,道:“拍拍日常,沒什麼目的,非要說的話,拍得越帥越好,照著偶像劇那麼拍就行。”
關澈拿起包起身就想走。
“哎——”高聖川伸手虛攔在她身前:“怎麼回事?一言不合就毀約?”
“你說得對,我看還是換人比較好。”她垂眸看著高聖川:“既沒有籌備時間,也沒有確定的方向,這種片子,我不會拍。”
“不行,”高聖川對著她露出一個燦爛得過分的笑,站起身壞心眼地湊近了,逼得關澈後退一步:“我定金都交了,這就是你對待客戶的態度?”
關澈沒像他期待的那樣,露出慍怒的模樣,竟就勢重新坐下:“那咱們重新過一遍問題。”
高聖川懵了幾秒,想明白的一瞬間立刻給氣笑了:“怪不得要走人了筆記本還拿在手裡……合著逗我呢,拿捏我?”
關澈偏著頭看著他笑,水亮的眸子在燈光下認真得耀眼:“但有效,不是嗎?”
她平時乾的就是拿捏人心的活兒,對奸猾的資方她尚且遊刃有餘,對付他一個簡單純粹的運動員還拿他不住?不存在的。
果然,高聖川雙肘撐在膝蓋上沉默了半天,才道:“我還沒拿過世界冠軍,所以想趁現在拚一把。拍個片記錄一下,也算是留個念想。”正經了沒一句話功夫,緊接著又調侃道:“當然了,這種巔峰狀態,不留下讓師弟師妹們跪一下,讓後來的對手拜一拜,可惜了。”
關澈:“……”
甚至想當場給他插三炷香。
不過這個答案,對她來講,已經很足夠了,她大概可以確認,高聖川是個什麼樣的人。
關澈提筆,在筆記本上寫下“表麵”兩個字,想了想,又在後麵添上了“實則”。
高聖川側臉垂眸,看著她寫下這兩個詞,笑著問:“怎麼,關老師已經決心深入挖掘我的內心世界了?”
關澈認認真真看他一眼:“嗯,要的。”
這下換高聖川語塞。
他發現關澈這個人,說她聽不懂玩笑,她還會用假動作拿捏彆人,說她聽得懂,又每次都一句話就能讓他接不下去。
他探手拿起茶幾上的一個橘子,慢條斯理地剝:“沒必要,哪有人經得住深挖,挖到最後,當心看到什麼不得了的秘密。”
說來也巧,這橘子外表光鮮無比,上麵連個蟲孔都沒有,橙燦燦的惹人愛,結果一剝開,裡麵不知為什麼已經腐爛發黑,臭氣熏天。
高聖川手指一頓,嘖一聲,抬手準確無誤地把它丟進了垃圾桶。
關澈心裡“彆”地一跳,提筆又在“實則”兩個字上畫了個圈。
“你的擔心才是沒有必要。”關澈道:“人不是水果,又不是生來給人品鑒的。哪有什麼好或者不好,有的隻是過程和選擇。”
過程,和選擇。
高聖川好好咀嚼了這兩個詞,哈哈一笑:“我可沒那麼深刻,關老師要失望了。”
“你是什麼樣的人,你說了也不算。”關澈一副油鹽不進的執著模樣:“我會自己了解你的過程,然後理解你的選擇。”
這句話也許隻是她隨口一說,可聽在高聖川耳朵裡,竟是另一種意思。
何時有人說過要理解他的選擇。
高聖川眯了眯眼,從抽屜裡拿出兩份合同,上麵已經簽了陳舒羽的名字,甲方的位置還是空白。
高聖川龍飛鳳舞地簽下自己的名字,把其中一份推到她跟前:“回去記得問你老板要提成,他問我要錢的時候,可沒手軟。”
關澈檢查了簽名,道:“明天幾點鐘的飛機?去哪買比賽的票?”
高聖川一愣:“……真去啊?這個季節,那邊可是冷。”他目光停留在她單薄的肩膀:“你這身板……”
“請不要以貌取人,”關澈肅起臉:“真去,這是我的工作。”
高聖川在心裡又給她狠狠記了一筆:這人,不知好歹!
他冷哼一聲:“行啊,到賽季結束我還有四場比賽,你每一場都得跟。”
關澈似乎根本沒有聽出他話裡的憤慨,點頭道:“好,我不懂花滑,回去會做功課。”
高聖川:“我在這,你還做什麼功課?有問題問我不行?”
“也可以,那,”關澈的眼神落在地上他擦了一半的冰鞋上:“你喜歡黑色嗎?難道不是白色的冰刀和冰場更適配?”
高聖川:“……我喜歡黑色,但我之所以不穿白刀,是因為我是男的,男選手一般穿黑色,女的才穿白的。”
“……”關澈忍不住抬手,按住發燙的耳垂,小聲道:“……時間不早了,如果沒有其他事的話……“
高聖川第一次對她笑得爽朗:“行,還是回去做功課吧,行程我微信發你。給個地址,我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