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是你?”(1 / 1)

鑽石海 鶴望西歸 4438 字 12個月前

一月初的京嶼冷得不講道理。下午三四點光景,太陽就開始西沉,在鉛灰的天邊鋪了一層濃稠慘淡的紅。

某私人放映廳中,幢幢人影靜默地坐滿了屋子,唯一的光源就是正前方投影正在閃爍放映著的紀錄片——這是一場微型,但足夠嚴肅的放映會。

畫麵跟隨遷徙的候鳥緩慢拉遠,一個略顯佝僂的身影站在山頂的小道上,抬頭望著一行漸行漸遠的白色列隊,偶有風吹來,鼓起他洗舊發白的外套邊緣,衣角在風中獵獵作響。

他久久地佇立在層林浸染的山間,似是在不舍地告彆。

這是紀錄片《飛鳥相與還》的最後一個鏡頭:沒有科學的方法和知識儲備,在經年的觀察和多次失敗卻屢敗屢戰的努力中,主角李風終於替家鄉的候鳥成功更改了遷徙路線,讓它們避開環境逐年惡化的山區,改道溫暖的平原,順利到達遷徙目的地。

這個鏡頭,距離李風第一次開始觀察候鳥,已經過去了二十三年,而距離導演關澈第一次提出這個選題,也過去了五年。

她扛著攝像機第一次對焦這群美麗的生物時,並沒有料到,她真的能看到這個故事的結局。

頭三年裡,她帶領團隊,與李風朝夕相處,甚至她自己都成了半個候鳥專家。一千多天的努力,無數枕戈待旦的夜晚,帶著她滿身的疲憊和忐忑的期許,最終成就了這短短的100分鐘,凝結在熒幕上,成為永恒。

關澈安靜地站在電腦旁邊,投影溢出的蒼白的光輕輕落在她身上,勾勒出她精致的側顏,和微微顫動的眼睫。

她微揚著頭,一瞬不瞬地望著熒幕中那個將二十年光陰獻給一件無人知曉的事情的人,竟奇跡般地心有戚戚。

悠揚的簫聲響起,在片尾字幕出現之前,她飛快地按下了暫停鍵。

放映廳中的照明頂燈亮起,關澈慢慢地走上台前。

她身量清瘦,雙手緊握著話筒,麵對著幾十號人神色各異的麵孔,在心裡輕歎一聲,定了定神,才終於開口。

“相信這裡的每一個鏡頭的來處,大家都還曆曆在目。這部影片是我們所有人齊心協力的成果,每個人,都是《飛鳥》當之無愧的作者。感謝大家三年來的共同努力,我會一直記得今天,記得每一個我們同舟共濟的日子。”

她鼻尖微微泛紅,咽喉處一陣酸澀的哽咽,堵住了她後麵的話。

台下的人沉默地凝望著她,間或傳來一兩聲壓抑的歎息。

這部由關澈牽頭、凝結了幾十人三年努力的《飛鳥相與還》,不是獨立紀錄片,而是某製作公司和平台聯手,重磅強推的紀錄片作品。這樣一部專業且有平台保駕護航的作品,自然在業內備受關注,而同樣令人在意的,還有它背後甚囂塵上的傳言。

拜製片人出眾的社交能力所賜,業內人士都知道,在被允許公映之前,這部影片是關澈的個人作品。可問題就是,片頭片尾的字幕署名中,“導演”一欄,並不是關澈的名字。

事實就是,在死磕發行的兩年裡,這部紀錄片根本連公映許可都申請不下來,最後是工作室的製片人走了熟人的路子,勉強得到了業內龍頭黎氏影業的支持,但也給關澈擺出兩條路:要麼,讓出導演署名,換作品公映的資格,要麼,無限期延宕,讓整個團隊的努力和三年的時間,一起付諸東流。

這不是選擇,她根本沒得選。

當然,她以此為跳板搞定了後續兩部長片的投資承諾,也靠談判拿下了一筆不菲的賠償,但看著自己的孩子改名換姓,她依然不可避免地難過。

她閉了閉眼睛,迅速平複了情緒,聲音依然柔婉:“現在宣發在即,每個人的名字都會被寫在片子裡,世界上至少有一個地方,永遠記得你們每一個人。”

永遠記得每一個人,除了她自己。

當然不甘心,但她無法看著團隊裡其他人的付出,就因為她這一點自私的堅持,永遠見不得天日。

“祝大家前程似錦,我們有緣再會。”

台下先是傳來小聲的議論,接著有人零星地鼓起掌,最後掌聲連成一整片,在小小的放映廳中經久不息地回蕩。

關澈垂眸,在這不知該說是敬佩還是安慰的掌聲裡,輕輕歎了口氣。

什麼是信念,什麼是執念,她到現在,也還是沒有想明白。

放映會結束,關澈跟所有人一一告彆,出了放映廳才發現,外麵下雨了。

本來天就冷得出奇,風像刀子似地一道一道割人的臉,現在又飄起雨絲,涼氣像是凍在了雨滴裡,手指沾到一點,都冷得人一哆嗦。

她站在屋簷下,點起一支煙,並不吸,隻是看著青色的霧緩慢而蜿蜒地在雨中爬升。片刻,之前被屏蔽的信號才回來,信息瞬間呼啦啦湧進了關澈的手機裡,震個不停。

她掏出手機,發現陳舒羽給她打了三個電話,微信無數,不說什麼事,隻催她快回電話。

同一時間,手機再次響起,催命符一樣閃著陳舒羽的名字。

關澈接起來,一聲“喂”還沒說出口,就聽那邊開始瘋狂輸出:“關澈,洋星年會到底怎麼回事,你最好給我一個解釋。”

關澈:“……我沒什麼好解釋的,就是您聽到的那樣。”

那邊信號斷斷續續:“你……年會……太囂張了!……怎麼……錢想不想要了?!”

最後一句倒是擲地有聲。

“胡鬨也該有個限度。”陳舒羽的聲音隔著錯落的雨聲落進她的耳朵,縹緲得不真實:“讓你去拍大廠年會,這是多少人都想要的活兒,三萬塊的紅包夠你那半地下室好幾個月的房租了,你呢,拍到一半轉身就走,還帶走人家一個員工?”

關澈在這邊聽他發完牢騷,沒有在這件事上跟他多做糾纏,反而道:“違約金您給我個數吧,我來出。”

陳舒羽一聽她來真的,沉下聲:“你先給我解釋解釋,到底怎麼回事。”

關澈仰頭望著天幕中細細落下的雨絲,靜了一陣,道:“那個組長把礦泉水瓶夾在腿中間,讓女下屬用嘴開。”

這展開成功讓陳舒羽微妙地哽了好幾秒。

外麵雨勢漸大,斜斜地織成了一張網。關澈望著斜織著打在路上的雨絲,一言不發,一支煙已經燒到煙蒂,她渾然不覺。

半晌,她輕輕籲了一口氣,道:“師兄,我覺得我是時候自立門戶了。”

所謂“自立門戶”,就是與現在的工作室解約,徹底成為一個獨立導演,從此隻拍自己想拍的,盈虧自負,也再不受製於人。

對她來說,這會是一條渴盼已久的自由之路。

陳舒羽被她一句話堵得頭疼:“……你說什麼胡話?現在這個節骨眼上你跟我說走人?錢存夠了?你媽媽留下的照相館,你也不要了?”

關澈笑了一聲:“不勞您費心。”

“這樣,我這邊有個新項目,很輕鬆,錢也多,這次定金全是你的,尾款我拿二,你拿八,怎麼樣?”

關澈一陣無語:“陳製片,我在跟你提辭職。”

“人家說了,要技術最好的。這個項目隻能進一個人,不能帶團隊,我上哪再找一個跟你一樣全能的人去?”不等那邊反駁,陳舒羽陪笑著繼續勸:“哎呀,這不就跟個大作業一樣,拍個十幾二十分鐘的短片就行——這不是要跟國家隊搭個關係,最後一次,之後你要還想走,我親自給你推獨立項目,行不行?”

關澈默了默,覺得這個條件不算苛待。

畢竟是學校出來的交情,“最後一次”四個字確實有分量,況且陳舒羽說得沒錯,想要自由,就得用很多錢來換。

摸爬滾打許多年,她自然也不是任人揉圓搓扁的善茬:“可以,一半尾款的額外項目獎,不然免談。”

陳舒羽:“……那邊要求導演親自跟他聊,你有空的話,跑一趟?”

關澈麵不改色:“行,看到轉賬就去。”

一小時後,關澈捧著陳舒羽發來的地址,在京嶼市中心的豪宅區,成功迷路了。

來京嶼這麼多年,她還是第一次知道,在寸土寸金的地方,竟然有一片私密性這麼好的彆墅區。精心設計的景觀和園林樹木掩映著幾幢零星的彆墅,模糊的輪廓在雨夜中影影綽綽,腳邊的照明燈光亮並不喧囂,勉強照亮腳下的路,卻對辨彆方向愛莫能助。

關澈撐著臨時買的傘,聽雨滴毫無章法地打在塑料傘麵上寥落的聲音,搓了搓凍僵的指尖,緩慢地打字跟甲方求助。

其中一幢彆墅的溫暖客廳中,水晶燈灑下的璀璨星輝撣在泛著銀光的冰刃上,一隻骨節分明的手細致將刀刃擦淨,再不遺毫末地細細上油。

被扔在茶幾上的手機開著免提,對麵是一個沉厚溫和的男聲,畢恭畢敬地彙報。

“……營養師按你的意思換人了,新人選明天就到。另外,增補的幾位教練合同都已經敲定,編舞老師也按照不同檔位發了邀請,爭取在本賽季結束前確定。”

高聖川不聲不響,聚精會神地擦冰刀。

“至於俱樂部經營情況……”

高聖川眼神沒離開刀刃,信口打斷:“俱樂部歸黎氏集團,你彆跟我說,去跟洪叔講。”

“是。還有,黎老那邊回話,說接小翊過去讀書沒問題,不過他對你有點埋怨,說你快半年沒打電話回家了,最近連洪叔的電話也不接,他很惱火。”

高聖川手下動作停了停,道:“知道了,我最近備賽比較忙,就麻煩你跟我外公多解釋。”

“是。”

剛掛電話,手機忽然震動一聲。

關澈:您好,對不起打擾您,我迷路了,可以請您來接我一下嗎?

關澈:[定位]

看到她發的定位,高聖川“嘖”了一聲,心想這兩天怎麼總是遇到路癡?

無端端想起在雲川遇到的那個人,一臉迷茫地叫住他,問,哪邊是北?

他沒來由地輕笑一聲,回道:好,等我兩分鐘。

關澈收起手機,站到一盞路燈底下,一邊裹緊衣服,一邊一刻不停地跺著凍麻了的腳。

閒來無聊,她數起身邊的路燈來,剛數了一半,就看到有個人從拐角處,撐著傘向她跑來。

那人短發利落,肩寬腿長,輪廓如同雕刻般淩厲,踏著一路柔軟燈光,破開霧氣似的雨幕向她靠近,動作利落矯健,在周圍逼人的寒氣中,像是一輪溫暖的太陽奔她而來。

這畫麵太溫暖美好,關澈鬼使神差掏出手機,對著他拍了一張。

拍好照片,她也迎上去,邊走邊道:“辛苦您來接我一趟——”

一句話沒說完,關澈看清他的臉,後半句客套偏卡在喉嚨裡,說不出來了。

高聖川驚得揚了聲音,眼底陰雲平地起:“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