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池荇可以光明正大去養心殿的,身份上來說,她是溫暨望親封的皇後。
但她想明白這點時,自己已經趴在養心殿的宮牆牆頭。
向裡瞧去,養心殿院內一個禁衛軍或宮女太監都沒有,也未點一盞燈燭,黑洞洞好不淒涼,若非知道溫暨望向來守規矩,登基當日必會搬來養心殿,池荇都要懷疑她是不是尋錯了地方。
池荇翻下牆頭,快步穿過抱廈,隱隱聽到穿堂後的寢房中傳來淅瀝的倒水聲,她隱在黑暗中,探頭探腦。
滿室清輝裡,溫暨望一襲白色寢衣,對月獨坐。
月下人的背影似乎清減了些,不似往日那般姿態端正,他手肘撐在桌上,輕輕晃著手中杯,似乎是想讓酒氣縈繞身周。
這酒正是那日她與溫暨望共飲那壇,酒香中混著一絲茶香,彆樣清雅。
池荇像被人在心尖擰了一下,小心開口喚他:“陛下。”
溫暨望僵直一瞬,緩慢回身,看到在陰影中的少女。
手中杯落地,發出叮當輕響,酒液濺濕錦緞,無人在意。
他方才以為是自己又生了幻覺,憑空聽到她的聲音,卻不肯放棄一絲一毫的希望,即便他已親眼看到過了她的屍身。
她確實立在那裡,眉目含笑。
池荇看他呆呆坐在原處一動不動,像隻剛剛尋到主人的忐忑奶犬,一雙明澈的眼一眨不眨的盯著自己,眼角泛紅,漸漸有水霧彌漫。
好像一碰就會碎。
池荇到他身前,聞到他身上淡淡酒香。
她俯下身子,伸手輕輕攬住他的後頸,將下巴靠在他肩上環著他,語氣溫柔繾綣:“陛下,我沒事……”
她感到溫暨望在輕輕顫抖,加大了擁著他的力度,解釋道:“並非我有意誤導陛下,是周嬰隱瞞了實情。”
溫暨望依舊一眼不發,池荇有些不安時,他像是才恢複了神誌,用力抱住池荇,像是要把她揉進自己身體。
池荇乾脆在他腿上坐下,一言不發,隻輕輕撫摸他的背,等他平複心緒。
她閉眼沉溺在溫暨望身上那股獨特的香氣中,感覺他低下頭咬著她的肩頭,什麼熱熱的,滴到她的脖頸上,伴隨他越來越熾熱沉重的呼吸激起一陣癢意。
他的聲音悶悶的,有輕微的顫抖,響在池荇耳邊:“是我錯了,沒護好你……”
池荇輕輕推開他的肩膀,認真看著他的眼睛道:“不要再想了,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晟昭帝那些把戲怎會傷到我?要怪就怪周嬰,若非我十分信賴他,也不至於被愚弄。”
溫暨望一寸一寸掃過她的眉眼,控製不住有些哽咽:“我以為真的失去你了……”
他眼中滿含祈求,低聲喃喃:“你原諒我,好不好?以後再也不和我分開了好不好?”
池荇看著他又被淚水蓄滿了的眼眸,頭腦一熱,脫口而出一個“好”字。
溫暨望似乎不敢相信,湊近她的臉頰,用唇輕觸她的眼角眉梢,珍重追問:“真的麼……”
池荇有些招架不住,含含糊糊應了一聲,正欲與他細說靈王之事時,雙眼被一條白色綢緞覆上。
她有一瞬茫然,鬆開溫暨望想拽下它,雙手卻被他抓住,他輕輕問:“不要看,好不好?”
不等池荇反應,一雙柔軟濕潤的唇堵住了她未出口的話,溫暨望有些急切地撬開她的齒關,她嘗到淡淡的酒香和一絲鹹。
池荇的心徹底融化,軟的一塌糊塗,任由他深深親吻,聽他反複呢喃。
她感到自己被他抱起,又溫柔被放到榻上,眼前一片朦朧白色,隻能勉強看見人影晃動,他似乎正在解開自己的寢衣。
池荇腦子裡一團亂麻。
萬一自己最終不能解毒,他會不會更受傷?
一切混沌的思索被青年貼上來的滾燙身軀打斷。
幾番糾纏,他越來越用力,像是她隨時會消失一樣。
池荇忍了又忍,最終一把抓下眼前的白綢,卻見他驚慌垂眸,掩藏自己的淚眼。
池荇翻身在上,跨坐在榻上,居高臨下看著雙眼緊閉的溫暨望。
她俯下身,一點點舔舐他眼角的濕潤,心疼他好像真的被嚇壞了,所有的清潤質潔,所有的君子端方,都在她麵前破碎。
池荇小心又溫柔,占據著主動權,一下下將他重新拚湊起來。
雲銷雨霽,池荇任由溫暨望緊緊將自己扣在懷中。
他依舊沉默,除了央求她彆再離開外,什麼都不問,似乎從紛擾的塵世中抽離,池荇就是他唯一的信仰。
池荇疲憊至極,眼皮半闔,一點一滴講述了自己與周嬰原本的計劃、宋將軍眼下對靈王的態度、以及最重要的,靈王的要求與他現在的位置。
溫暨望依舊悶不吭聲,沉溺在失而複得後巨大的茫然與恐懼中。
池荇輕咬他的鎖骨,輕聲:“處理完一切後我們馬上就成婚,好不好?”
溫暨望眼睛倏而亮起微弱的光茫,似月光終於投入靜潭,照亮一片波光,他又問:“真的麼?”
池荇無奈。這大概是今夜他第四十九次問這句話了。
倒是可以理解。
他的親人、老師皆在這一次變故中麵目全非,還被誤導認為池荇已死,成了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
聽到池荇鄭重的回應,溫暨望才感覺自己活過來,搖搖欲墜的心被她妥帖安撫。
他起身倒茶水喂給幾乎癱軟不動的池荇,才開始回憶方才她都說了什麼。
“這些日子,林鹿同黨該定罪的基本已定罪了,至於林鹿,日後交給你來決定如何處置最合適不過。明日新的律令也會下達,使天下漕運重歸朝廷監管,伯父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安心了。”
池荇輕輕啜一口茶,乾澀的嗓子被溫熱的茶水衝刷,熨貼到心。
當初父親便是因為上奏漕運權力移交商賈而亡,除了向林鹿報仇外,她最大的心願就是父親的執念得以實現。
她感到一直壓在自己肩頭的單子消失,長呼一口氣,問道:“那翎王所求陛下可否答應?”
溫暨望取走她喝剩的茶杯,平靜道:“我不在意一個將死罪人的去向,若是翎王能讓他死前真正痛苦懊悔,也好,算是他應得的報應。但翎王知情不報,縱容林鹿多年,甚至意圖勾結鎮西軍謀反,亦絕不可輕輕放下。我可以同意他帶走晟昭帝,但他也要流放嶺南,自此貶為庶人,生死自負。”
池荇托腮想了想。
嶺南雖酷熱,但一路也是高山峻嶺,流水潺潺,讓他能滿足心願欣賞景致,便失去了些流放的懲戒意味。
他險些毀了這大好河山,根本不配欣賞一草一木。還有什麼懲罰比讓他身處美景中卻目不能視更好的呢?
“靈王身體殘缺,不良於行,就為他打造一輛囚車護送他罷。”池荇建議道。
——為他建一輛什麼風景都看不到的馬車,日日和省著地四目相對,讓他們兩人互相怨恨去吧。
有時候不必臟了自己的手,亦可誅心。
溫暨望沉吟片刻,想通了池荇的意圖,他眉眼輕輕彎出一個小小的弧度,“都依你。”
“若是翎王不同意呢?”池荇問道。
溫暨望一直在儘力免去戰火,不知他是否會為了一方百姓而小懲大戒。
溫暨望恢複了往日的溫潤端方,隻眼中蛻變出了果決的力量,他道:“那便戰。盛國永不會向逆賊妥協。”
他真的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快速成長,池荇心中有驕傲,又酸澀。驕傲在盛國如今正需要他現在這般心懷仁善並保有底線的帝王,酸澀在他如今所得皆源於至親背叛……
池荇已經睡眼惺忪,不忘自己小本本上的報複名單,她道:“還有周嬰……他可將我害慘了,明日要找他討個說法。”
溫暨望吹熄燭火回到榻上,擁著池荇躺好,安慰:“都依你。”
而後等了許久,才輕聲問:“今夜留在這裡好不好?”
回答他的是池荇綿長的呼吸。
半明的夜色下,溫暨望深深看著她,原本他已計劃好,解決盛國眼下危機,從宗室中選出繼承人培育差不多後,就追隨她而去。
但上天還是給了他世上最美好的獎勵。
她還在,人間也還在。
溫暨望突然明白周嬰為何早試探出自己存了死誌,卻仍整日笑眯眯竭力促成他儘快登基,並追封池荇為後。
於自己私心而言,雖然悲慟了這些時日,但他已將池荇正式冊封為皇後,周嬰此舉算得上將功折罪。
溫暨望早看得出池荇對情愛懵懂,若非認為她已身死,按著周嬰的算計順利登基,他不確定自己是否可以留住她……
溫暨望回想到半月前,他接到周嬰傳信時的震驚。
池荇殺了太後娘娘後,在獄中毒發身亡。
他一刻也不願等,一定要親眼看看那牢中死去的娘子是不是他的池荇,卻遇到了早在半路等候的周嬰,身後站著一眾老臣。
……
他垂眸看少女。她的眉頭放鬆,睫毛盛著月光,睡得很沉。
她想怎樣都好。
周嬰算計了天子與未來皇後,定已然為自己鋪好了退路。
他看著她的睡顏,這些日子的疲倦才翻湧上來,也昏昏沉沉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