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鹿眯起眼睛:“為何?”
池荇磕頭道:“徒兒求了十幾年,也沒求來一雙爹娘,是以從不信鬼神之說。師父究竟有沒有神通,徒兒也並不在意,隻因徒兒所求不過是有一個家,有一份權。”
“徒兒拜您為師,是覺得以徒兒之聰慧加上精通戲法,能在宮中謀取富貴權勢,顯赫一生。況且您收了徒兒,就已經是徒兒的家人了。”
“徒兒見過許多人生病不求醫問藥,反倒上山求靈丹妙藥,害人害己,徒兒早發過誓,即便世上真有仙丹,我也不會吃。”
林鹿麵無表情,自動忽略她話中毫不掩飾的自誇,在心中判斷池荇所言有幾分真假。
他靜靜的看著桌上停止滾動丹藥。這枚丹藥並非全然與太子服下的一樣,它的外層裹著千機引,入口到斷氣不過一瞬。
三番四次,這個十七歲的小娘子插科打諢也好,知微見著也罷,都熄滅了他的殺心。也許……是她命不該絕。
回溯她這段時間所作所為,無非是求生和向上爬,林鹿又看看她插得滿頭金光璀璨的發髻——或許真是個要財不要命的……
“師父,徒兒雖不會仙術,但簡單的術數還是通曉一二的,而且徒兒精通戲法,既能幫師父製作些特殊道具,又可在師父無聊時給師傅表演。對了,我還會柔術,隻是徒兒怕疼,沒能練得像那些雜耍班子中的人那般柔軟……”
她還欲繼續說下去,多展示自己活下來的作用,林鹿卻不想再聽了。
“你可會梳頭?”他打斷。
直覺仍告訴他不可輕信這個憑空冒出的小姑娘,他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改了主意。她像的是當年的自己,不擇手段為活下去抗爭,還有幾分小聰明。
“會!”池荇驕傲揚頭:“我幼年常常蹲在街邊研究那些小姐們的頭都是什麼花樣……”
察覺到林鹿冒寒氣的目光,看了看國師今日又頗為不羈的發型,她恍然,低下頭小聲道:“男子的就更好說了。”
“師父,不如從今日起,就由徒弟為您每日梳洗罷。”
池荇說著起身到林鹿身後半跪,從懷中掏出一把梳子:“這是徒兒日常用的,每日清洗,乾淨得很。”
鬼使神差,林鹿沒有拒絕。他防備心過重,難以忍受他人在自己身後,今日卻破了例。
池荇輕輕柔柔解開他的發髻,小心梳理。
梳齒卻似鉤住一物,池荇一時好奇,將手探入發絲中輕輕一拽——是一個玉墜項鏈。
林鹿快速將玉墜奪過重新塞入領中,厲聲:“收起你的好奇心。”
雖隻拿在手中一瞬,池荇卻看得清楚,這玉墜上所刻紋樣,與她在許府中找到的符印一模一樣。
果然是他。背後調動軍備,是要造反?什麼理由?
池荇掩蓋內心的翻湧,堅定了要手握權力的心思,輕聲試探:“師父,我如今在宮中並無身份,人們都稱呼我叫唐娘子。我要怎麼樣,才能有個一官半職呢……”
林鹿略略緊繃著身子,“你一會兒回去親手殺了那個許家出來的丫頭作投名狀,為師便請旨讓你在司天監掛個名。”
池荇從側麵探過身子,盯著林鹿側臉,認真道:“師父,您,阮煙兒和春杏,都已經是我的家人,除了你們三個,我誰都可以殺。”
林鹿用手指戳著池荇,將她推回原來的位置,問道:“你殺過人?”
池荇眼底晦暗,手上動作愈輕,“殺過。”
也希望下一個殺的是你。池荇心中默念。
這倒是出乎林鹿預料。她雖口口聲聲稱隻看重權勢財富,可那雙眼睛很乾淨,其中並無殺人者的狠戾之氣。
林鹿無意深究,淡淡“唔”了一聲:“若我要你去殺太子呢?”
“師父說笑了。”池荇不以為然。
“你待如何?”
池荇給了一個模糊的回答:“太子殿下,欠我一條命。”
林鹿似是很滿意池荇的回答,點點頭不再說話,二人隻就著微弱的燭火簪發。
“今後,你多替我跟太子走動走動。”林鹿突然開口。
燭火發出細微的畢剝聲,池荇聽不懂他的語氣,也看不見他的表情,隻以沉默應對。
“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你心中明白。若你有一絲不妥,後果自負。”
未等池荇回話,敲門聲響起。
“進來罷。”林鹿應允。
常喜樂嗬嗬踏進屋裡,看到一前一後跪坐的兩人,怔了半晌,才慌張道:“國師大人,不好了,太後娘娘她也吐血了。”
池荇鬆了一口氣,眼下最大的危機終於解除了。
“嗯,知道了。”林鹿摸了摸自己難得利落的發髻,又問:“他們二人現下醒了麼?”
“太後娘娘已經醒了,正要治太醫們的罪呢,太子殿下好像醒過後又睡下了。”
林鹿扭頭叮囑池荇幾句,頭也不回地離開。池荇緊繃的身體這才放鬆,她癱坐在地上,發現冷汗已浸濕了小衣。
一切的源頭,當年的幕後之人,她找到了。池荇猜測他應當是一切的源頭。畢竟他早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根本無需聽人命令,除非他壓根就是彆國細作。
……
溫暨望又在經曆那一夜。他已經在夢中回溯過很多次了。
堆滿稻草乾柴的房間,桌上豆大一點燭光。
護院的厲聲質問,他滿身的傷痛,和推門而入,讓夜風吹散濁氣的她。
他嘗試細細描摹她此時的一切,可依舊因他當時神智不清而模糊,隻浮現她眉心那點朱砂和絳紅的衣裙,還有那雙眼睛,清晰而真實——看似風平浪靜,眸底卻有星火衝撞。
溫暨望聽到她輕輕喚他:“太子。”
他亦輕輕回應了一聲,就算自知是在夢中,也難自控。
“醒了?”夢中人的聲音近在耳邊。
溫暨望倏爾睜眼,瞳孔放大——她怎麼來了?
池荇趴在溫暨望床榻旁,用氣音對著他的左耳解釋:“我方才是翻後窗進來的,有消息要稟報殿下。殿下房裡那個太監已經被我弄昏迷了,放心罷。”
溫暨望笑笑。真是個獨特的小娘子。
天底下再不會有第二個人敢翻到太子寢殿,而後告訴那個倒黴太子:你身邊人被我迷暈了,你現在不用擔心我會被抓。
溫暨望的耳朵被她的氣息吹得有些癢——這個距離,似乎並不合適。
他身上無力,隻緩緩撐起身子,背靠軟墊,輕聲問:“母後的事我已聽下人稟報了,有人因我們暈倒為難你麼?我明天尋機會跟國師講清楚,一切與你無關。”
池荇跪坐在榻前,頭枕到胳膊上,歪著頭看他,“我很好。殿下都這樣了,還關心這些沒用的。”
池荇歎了口氣,欣慰地看著他。
十年過去,雕梁斷,錦屏碎,惟餘他如故。
不僅是如故——兒時僅是秉性良善,如今卻是在這幽幽深宮中,是他自己一次次選擇了成為如今這樣的濯濯君子。
他隻穿著月白中衣,頭發微微淩亂,幾縷發絲貼著下頜,唇色很淡,月光映入青年瞳中,折射出溫和的光彩,他聲音輕柔而堅定:
“唐娘子的安危當然很重要。那日許府一彆後,因為無法時刻維護你,我一直心懷愧意,擔心你有什麼閃失。”
當時能讓國師將池荇帶走,已經是他能做的極限了。
從那天開始,長久失落麻木的他心突然有了方向——也許應當爭一爭,為自己,也為自己在意之人謀劃。
他自說自話:“聽聞老師很寵愛你時,我才鬆了口氣。恭喜唐娘子得償所願。”
他心虛地眨眨眼。最初聽說國師很疼愛這個新徒弟時,他是欣慰的。可是見過她換上一身玄色裝扮之後,心底又有些說不出的彆扭和空虛,滋生出一個奇怪的念頭——她拋棄了紅色。
池荇張了張嘴,看著青年柔和安寧的神態,最終不忍將在國師彆院的經曆細說:罷了,待他身體好些時候再說那些,免得他心生愧疚一直道歉,耽誤了正事。
青年被蒙在鼓裡:“你來找我是有什麼要事?”
感受到溫暨望對國師的信任,池荇決定暫時不說她對國師的種種猜測。她斟酌一下,問:“太子如何看許家的案子?”
溫暨望垂下眼睫:“我收到消息的時候,那兩家四十三口人已經全部受刑了。雖然結了案,可周指揮使給出的結果隻是冰山一角。”
“看來太子殿下也覺得幕後還有高官操縱,您心中可有懷疑的人?”池荇抱了一絲期待。
萬一他並非盲目信賴國師,而是有所察覺呢?
溫暨望搖搖頭:“父皇謹慎,太多事情我無法過問。你之前曾向我要許府抄家的冊子,我已抄了一份。”
他一邊說,一邊掀起床榻上鋪著的墊子一角,“唐娘子見諒,若被人看到,我不好解釋,隻好藏在這裡。”
堂堂太子隻能在床褥下藏東西,有些可愛。
他掀起墊子與錦被時,帶起一陣小小的風,池荇吸吸鼻子道:“好香呀。”
話中有幾分曖昧,溫暨望心臟漏跳一拍。
可他今日醒來後,回憶慈寧宮的種種,已經下了決心。他不能任由自己心動。
在還沒有能力保護她的時候,不該將她牽扯進來,今日之事便是一聲悠長警鐘。
他頭腦開始不太清醒,慌忙想拉開兩人的距離,道:“你聞錯了,沒有味道。”
池荇一手接過冊子,一麵貼近錦被聞,“就是這個,初雪和月亮的味道。”
溫暨望迷茫,雪花和月亮是什麼味道?
他手心略有潮意,想靠近又克製,他再次提醒自己——她是自由的,不該為他的心動負責。她是他不能觸碰的夢想。
清輝淡淡,池荇無知無覺,她翻翻冊子,“這樣多,都是殿下抄的?民女多謝殿下。”
他彆過頭,看著遠遠弦月,禮貌疏離,“養病時也無甚好忙的,這不算什麼。”
“殿下,您醒著麼?國師來了。”一個宮女的聲音響起。
緊接著便聽她推開門,點亮外屋的燈,光線透入內室,照亮兩雙無措的眼睛。侍女立到簾子後麵,與二人不過幾丈遠,“殿下,奴婢進來為您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