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入了盥洗室的門,三人才將一直儘力揚起的嘴角放下。方才要是敢將嘴角放下,那性命也有可能被國師“放下”,逃過了死劫不足以壓製她們親眼目睹許重之死亡的悲愴,每人心中都更加沉重。
盥洗室以青石搭建,中心池子引了山上的溫泉水,水汽蒸騰,白霧嫋嫋。
三個小娘子頂著一身臟臭一聲不吭,敲了好一陣牆,確定沒有什麼竊聽的機關後,才脫了衣裳泡進去。
春杏低著頭,眼淚啪噠啪嗒的打在水麵上:“不知道公子被葬到哪裡了……隻要他再多撐幾個時辰,就能活了……”
池荇沉默。無論怎麼看,國師從最開始就已經定好了許重之的結局。
“我會尋機會查清楚,將他好生安葬。”
愧疚像是一把傘,滿滿撐在池荇胸口,她沒能保下他。
阮煙兒解開池荇的發鬢,將發絲浸入水中,道:“許家作孽太多,他本就定會被拖累……這不是憑你可以左右的。”
阮煙兒說著,眼前又浮現了青年毫無血色的臉龐,他眼底溫柔又惋惜:“我當真以為你是隻貓。若有一天你出去了,幫我養隻三花罷。”
她眼睛酸的厲害,卻發現池荇的肩膀也在抽動。
她撫上她的肩頭,一時不知如何開口:“你……”
在她的記憶裡,隻見池荇哭過一次。
那天,七歲的池荇親手殺了自己的乳母,也正是那天,父親收養了池荇。
池荇猛地轉身,水花飛濺,眼睛通紅,像隻落水的兔子,“你都看到許重之的下場了,為何說我是為幫你出頭才接近許家的……你不該再牽扯進來……都怪我,我不該讓你和師兄參與進來……”
阮煙兒柳眉一擰,扶正池荇的雙肩,嗔道:“好呀你,現下混出名堂要進宮了,就急急趕奴家走了是不是!晚了,奴家名字都交到宮裡了,你若不想奴家出事,就爭氣些。”
三個小娘子在池子裡哭成一團,不知不覺誤了時辰。
林鹿不耐煩地等在外麵馬車上許久,才看到她們鬆鬆垮垮穿著臨時找來的太監衣服,一人頂著兩顆核桃,哆哆嗦嗦地跟自己認錯。
他指指池荇,“你,上來。以後隨我出門不用帶丫鬟,讓她們自己呆著,懂了嗎?”
池荇忙不迭點頭,輕輕躍上馬車。
“你可知玄寧宮?”
“大概知道些。是聖上為了方便得您指點,也為了您教導太子,特意在東宮不遠處為您選的宮殿。”
皇帝給寵臣在皇宮裡挑宅子,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林鹿矜傲點頭:“不錯。我對你隻兩點要求,一是未經允許不許隨便出入我的寢室、丹房。二是平日裡老老實實跟著我,把你那些小聰明都收好,知道了麼?”
池荇乖巧點頭:“那我平時需要做什麼?”
漫長的沉默後,林鹿反問:“這都需要我教你?”
池荇似懂非懂地點頭:“我明白了。”
她暗自思忖:國師恐怕從未思考過這個問題。也好,方便她四處刺探調查。
林鹿渾不在意,他眯起狹長的眼睛,又拋下一個危險的問題:“你可心儀太子?”
若他們二人互有情誼,這徒弟還是留不得的,他不喜麵對一個隨時會背叛自己的人。
“師父。”
池荇坐的筆直,一臉嚴肅道:“太子殿下是很好的人,未來也會是一個明君。”
林鹿被她的一本正經吸引,輕輕“嗯”一聲,用眼神示意她說下去。
“不知為何師父屢次有這樣的猜測。徒弟流浪長大,早與俗世同汙,太子殿下是泠泠天上月,徒弟不敢高攀。”
隻是用來敷衍國師的話,池荇說出口的時候,卻覺得胸口發酸,他是天上月,那她是什麼?
“唔……你一個小娘子,如何同汙?若我讓你去殺人,你辦得到?”林鹿饒有興致。
“不瞞師父,弟子殺過人。雖是意外,但仍已鑄下大錯。”
她彎身行禮,“若是師父需要,唐荇萬死不辭。”
林鹿不以為然,敷衍道:“行,知道了。”
國師閉眼靠著車窗小睡,馬車嘎吱嘎吱的向前,碾過池荇新鮮丟在路上的良心。
他比她想象的還要複雜。若想扳倒他,必先取得他的信任,掌握他的過往和秘密,而帶著良心隻會功虧一簣。
她掀開簾子看出去,皇宮越來越近。
……
“小姐,快醒來,衣裳到了。”
阮煙兒火急火燎地推開廂房門,完全沒有一個當丫鬟的自覺,撩開床帳就一股腦將七八件精致繁複的衣裙扔在池荇頭上。
池荇睡眼惺忪,勉強把腦袋從衣裳堆裡挖出來,崩潰道:“昨夜聽常憂常喜誇了四個時辰國師,你才睡了多久便來鬨我?”
阮煙兒狐狸眼一垂,開始念緊箍咒:“奴家當時和師兄,將牙縫裡的錢摳出來,才給你買了那身軟煙羅裙子,奴家拿送的搭頭布料做的一身衣裳,都不舍得脫,還在那彆院的牢裡弄破了,你個……”
“彆彆彆,祖宗,都給你,行不行?”池荇聽不得她絮叨,慌忙打斷。
阮煙兒眉開眼笑,“那可使不得。你挑完了,我就挑一身~現下我隻是個宮女,也穿不得,白白浪費了。”說罷她又欣慰地摸摸身上的宮裝,“彆說,這也已經是我穿過最好的了。”
因著池荇身份特殊,尚工局打不定主意給池荇發什麼衣裳,便問到了國師那裡。
國師正籌備皇上的閉關用物,便打發道:“你們去問她,她要什麼給什麼就行了,以後這種事彆來擾我。”
兩個女官一聽,便什麼都明白了——顯然這位國師,疼徒弟得很。
二人點了庫房清一水兒的好料子,巴巴敲開了池荇小院的門。
一看這國師徒弟稱得上姝容無雙,又頗會討巧,她們便更熱情地給池荇量尺寸,選樣式。
皇帝不愛美人,最初那批後宮妃子容色漸衰,又早絕了爭寵之心,天天無非混在一起打馬吊,哪用得上她們的十八般武藝?
看著池荇,塵封十餘年的熱情一股腦湧了出來,恨不得僅一個裙角就繡上十八種花樣。
整個針工局四十多位女官,生生連水都沒喝上一口,徹夜趕工製出了八套無比精致的衣裙,帶動隔壁銀作局趕工搭配了幾套釵環,天還未亮便送入了玄寧殿。
聽罷阮煙兒繪聲繪色的講解,池荇將頭埋在衣裳堆裡深深吸了口氣:
這就是權勢的味道。
因著宮裡對衣裳顏色有講究,池荇放棄了鐘愛的絳紅,隨著國師喜好,選得都是些黑色衣料。不曾想黑色也可製作得這般華貴,掙紮再三,她選了條墨黑攢珠堆紗羽緞的大袖衣配霧灰百褶裙,其上珠串走動時熠熠生輝,好不奪目。
小丫鬟春杏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從前做夢也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在天蒙蒙亮時,就餓著肚子,跟著兩個腦門上寫著“窮人乍富”的娘子遊禦花園。
那二位倒真是一同長大的好姐妹,挽著手逛得不亦樂乎,還被針工局銀作局兩局的女官攔了路,狠狠誇讚了許久。
很快,宮裡便傳遍了——
可惜並非池荇預料中的“國師大人收的女弟子極貌美,衣飾極華貴”,而是“國師大人鐵樹開花,癡狂寵溺一個絕色妖女”。
不消半天功夫,這話便傳入了太後耳中。
太後質疑:“那妖道日日連自己的頭都梳不好,還能有這心思?”
齊嬤嬤玄虛地回答:“奴婢還特地打聽過了,說是針工局昨夜就沒熄燈,嘖嘖,這是何等寵愛。”
太後臉色一沉,停下了手中撥佛珠的動作,“放肆!一個妖道便罷了,現下又來個妖女,皇帝如此放縱下去,還要拉什麼人住進來?街頭雜耍班子不成?!”
齊嬤嬤趕緊跪下,“太後息怒。”
一旁的李公公訕笑接道:“太後娘娘,她們正是開陽城中的落魄雜耍戲法班子出來的……”
太後收起佛珠,端起茶盞抿了一口,吩咐道:“齊嬤嬤,你親自跑一趟,將這國師門生給我請過來。”
佛祖勿怪,今兒個老身必須正一正宮裡的歪風。
“歪風”不知大限將至,還在跟兩個小太監逗樂:“你倆一個'常喜',一個‘常憂’,國師身邊是不是還有叫'常福','常禍'的?”
阮煙兒慌裡慌張地跑過來,“彆‘常禍’了,我看你是要大禍臨頭了。快走,太後娘娘宣你。來了一個老嬤嬤親自接你,麵色難看得很。”
池荇笑容凝固。怎麼溜個彎兒都能溜出事來。
她拍拍衣服,想起自己幼時曾見過一麵太後,那時她對自己十分喜愛,便強顏歡笑:“沒事,不必擔心。”
一旁的常憂小聲提醒道:“千萬彆忘了,太後娘娘信佛……主子去了可千萬謹言慎行。”
池荇嚴肅變臉道:“出大事了。我若是一直不出來,你們就偷偷去求太子。”
說罷推門出去,正迎上抬著下巴的齊嬤嬤。
齊嬤嬤麵色不善,上下打量一番池荇:“走罷,太後娘娘等著呢。”
池荇低眉順眼地跟在後麵,心中開始思考對策。
當今聖上並非太後娘娘親生,池荇隻記得她極和善,抱著自己一直不舍得撒手。
如今她變成了國師的徒弟,她與國師做“鄰居”這樣久仍舊信佛,足以證明她至少是不待見國師的。
“唉。”
池荇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卻被耳聰目明的齊嬤嬤逮了個正著。
她瞧著這小娘子麵善,一時心軟,提點道:“聽說是你揭發了高顯私換軍糧之事,還救了太子?”
池荇:懂了,去了少提國師。
她突然反應過來齊嬤嬤話裡另一層乾坤,驚訝:“私換軍糧?已經定罪了?”
齊嬤嬤頜首答道:“正是。今天早朝剛判了。兩家都誅了九族。”
池荇像被那句話狠狠踢了一腳胸口,沉默半晌,她黯然吐出四個字:“罪有應得。”
許老太爺一死,當年的巫蠱案更無從查起,可仔細想想,似乎也沒有其他更好的出路了,若非之前種種,她又怎可能踏入皇宮?池荇聳聳肩,快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