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徹底進入了海晏城,感受不到那個侍衛的目光後魏明姝才鬆了口氣。她頭靠在裴知筠肩上,烏發隨著裴知筠的步伐一晃一晃。外人看來,隻會覺得是一對恩愛的小夫婦,夫君正背著自己困倦的娘子。
魏明姝悄悄睜開眼睛,強行撐著還沒完全恢複的意識,聚精會神地觀察著街上的人。
海晏城裡往來的居民不多,可她一路看到的無論男女老少,臉上都帶著滿足而又詭異的笑容。且哪怕是一個路過的商販,又或者是之前的那個普通侍衛,身上湧動著的靈力都不可小覷。
在現在的雲衍界,世間清濁二氣不穩,修士修道更為艱難,哪來的這麼多的靈力供給海晏城裡的修士修煉?
魏明姝靠近裴知筠耳邊,小聲道:“你剛剛說的‘賀禮’是什麼?”
在還沒入城前,裴知筠就已經提前告訴她之後無論他說什麼她都不要作聲,後麵的事他來解決,但具體怎麼做卻沒說。
溫熱的氣息吹過他的耳邊。
裴知筠步履沉穩,皮靴踏在硬實地麵上的聲音回響。他背著少見露出倦態的女孩,一步步走在無數惡念纏繞的城市裡。
在他的視角裡,那些所謂的行人,隻不過是一團又一團用幻術披上人皮的漆黑霧氣——又或者說,是曾經為人,但已完全被惡念所控的軀體。
那些無論是否正臉看著他們的過路人,又更甚是那些未出現在他們麵前,還潛伏在這座城市裡的那些“人”……那些冰冷而貪婪的目光,從他們進入到這裡開始,就從未從他們身上離開。
他們注視著他們,但又好似忌憚著什麼一樣,不敢前行。
但背上的人全然不知,她還在等著他的回應。
軟綿綿的身軀靠著他,發梢衣角都是她特意找人調製的香味。馥鬱又明媚,是她最喜歡的事物,燦爛又美好。
“怎麼不說話?”魏明姝等了半天,沒見裴知筠說話,心下一緊,伸手摸上他的額頭。
她現在失去靈力,再加上處境不明,沒法直接放出神識感受裴知筠的氣息,隻能用手碰觸來輔助。
裴知筠的神識如同水波一般,平靜而穩定的震蕩出來,沒有任何被人操縱的感覺。魏明姝收回手,心中納悶:“也沒事啊?”
“我沒事的……阿姝。”
裴知筠悶悶笑了一聲,喉中的“師姐”二字在他唇齒間停頓片刻,最後吐出的卻是“阿姝”。
哦,阿姝。
若是要按照海晏城給他們的角色去扮演,夫妻之間是該有些親密稱呼。
除了師父師姐還從未有人這樣稱呼過她,不過他是她師弟,雖說有些以下犯上了,但也勉強能接受。
“哦。”但魏明姝看著裴知筠不停微顫著的睫羽,突然就不知道該說什麼,最終隻乾巴巴地回了一聲。
夫妻之間,這樣說是不是有些太冷漠了?
她抿著唇,又想了一會,找補了句:“……沒事就好。”
裴知筠又無聲地彎起了唇,溫聲細語地同她說:“‘賀禮’是每個來給海晏城城主祝賀的人都需要準備的禮物。平日裡想進城絕非如此輕易,但唯有在這幾天——”
裴知筠抬眼去看。
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走到海晏城中心,眼前就是城主府。
比起剛剛一路所見,這裡四處張燈結彩,正紅色的綢緞從城主府門口一路鋪出,蔓延至四周。
這裡的人明顯變多了許多,但他們臉上同樣洋溢著幸福而又期待的笑容。來來往往這裡的每個人,都掛著這樣一副笑臉。仿佛是一張不斷重複著的麵具。
處於他們之中的魏明姝二人,好似才是那個異類。
很明顯,他們在祝賀著,在期待著什麼的發生。
“唯有在這幾天,是海晏城過節的日子……”裴知筠目光遙遙望去,好似穿過城主府看到了其中的某個存在。
他笑著,眼底浮起幾分譏諷:
“也是他們心中的,‘神’的誕辰。”
*
城主府裡已有許多前來賀禮的人們。裴知筠剛走進去,就好像已被人提前知曉,馬上便有侍女前來帶領他們去往相應客房。
低眉垂眼的侍女們皆閉口不言,掛著溫婉的笑容,井井有序地帶領著客人們穿梭在偌大的城主府裡。
直到將他們帶到了一處空房,裴知筠將魏明姝放置在床上後,守在門口的侍女才盈盈行禮,輕聲開口道:
“公子與夫人暫且住在這居間。三日後便是吾神的誕辰,到那時城主會出現,替吾神為我們賜福。還請公子與夫人準備好賀禮,三日後獻給城主。”
語罷,侍女再次行禮,隨即離去。
直到侍女徹底走遠,原本乖乖躺在床上的魏明姝才坐起來,謹慎地朝裴知筠指了指門外,又指了指自己耳朵,神色緊張。
裴知筠見她如此,眸光一閃,目光中瞬間帶上了憂慮神色。他走近魏明姝,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阿姝可是哪裡還不舒服?”
還是阿姝,那應該還在監視下。
“……沒有。”魏明姝嘴裡的疑問被硬生生地給憋了回去,挫敗地低下了頭。
裴知筠替她掖了掖被角,語氣又染上了幾分愧疚:“是我無能,沒法讓阿姝滿意。”
“哎呀,我又沒生氣。”魏明姝最受不了的就是裴知筠露出這幅我見猶憐的模樣,也放下了平日裡高傲的性子,拍了拍他的頭,難得安慰道:“今天還是多虧你了。”
她這話確實是出於本心。若非裴知筠正好看過有關幻術的書籍,正好打聽到了有關海晏城的秘辛,他們不知道還要困在那狂沙裡多久。
“……”
裴知筠無言,隻是眨了眨眼,目光像春水一般柔軟,逐漸抿出了一個羞澀又滿足的笑容。
就這麼好滿足麼?
魏明姝看著他一臉的乾淨澄澈,心裡歎了口氣,又摸了摸他的頭。
*
魏明姝第一次這麼慶幸自己的儲物袋裡放了很多奇珍異寶。雖然大部分都需要靈力催動,不適合現在使用,但也有一些是可以隻用神識就能操縱。
她挑挑揀揀了一中午,總算找到合適的東西。
“喏,就是這個。”
她拿起一顆璀璨奪目的小珠子,擺在裴知筠麵前:“不記得師父什麼時候給我的,說是兩個人同時注入神識到它身上的話,就可以將他們的神識綁定,能隨時隨地感受對方的狀態。”
這顆珠子她也隻有一個,要不是怕之後外出探尋的時候裴知筠出了什麼事,她都舍不得用。
裴知筠的神色卻突然變得有些奇怪。
他看了這珠子半晌,又看著魏明姝,委婉道:“阿姝……可還記得此物的名字?”
“怎麼可能記得。”魏明姝皺眉反問了回去。
她儲物袋裡一堆師父師姐塞給她的寶物,每個都要記住名字,那不得記到猴年馬月。
“作用在神識上的東西,阿姝不再好好想想嗎?”裴知筠卻沒停止,好聲好氣地再次勸說。
原來是考慮到這一點。魏明姝恍然大悟。
確實,對於修士而言,神識是最為私密也是最為重要的東西。和某人的神識綁定在了一起,無異於將自己的全部底細都暴露出來。
魏明姝自己主修神識,自然不虛彆人借此對她做什麼不利之事,但裴知筠心有顧慮也是情有可原。
“若是你不放心,那我們就不用這個了。”魏明姝也不強求,隻是看著儲物袋又犯了難:她剛剛已經翻遍了,若不是真的沒有合適的東西,她也不會拿出這個。
“不,阿姝誤會我的意思了。”裴知筠的長睫猛得一顫,淺灰色的眸子微動,停留在魏明姝身上:“我是擔心阿姝……”
“擔心我?我有什麼好擔心的。”魏明姝首先是一怔,然後樂不可支地笑了起來,眼睛都彎成了一雙小月牙兒:“你可彆忘了,我可是天才。”
她聲音清脆,語氣裡是全然自信。
正如她所說,在神識一道上,她是名副其實的天才。神識是極為脆弱,極為縹緲的存在,但若是想觸及大道,隻能靠神識。
世人能精確操縱自己的神識已是艱難,更彆提將神識外用出去,操縱其他人或物。
在這世上,能做到這一點的,也估計隻有魏明姝一人。
她的驕傲與自矜從來不是自誇自大,而是出於對自己本身能力的自信。
但他擔心的卻不是這一點,更準確的來說,是不止這一點。
但見麵前少女心意已決,裴知筠隻好歎口氣,無奈地勾起嘴角:“那就聽阿姝的。”
他閉上眼睛,與魏明姝一上一下握住這顆玉珠,同時放開自己的神識。
轉眼間,無形的力量自他們手中波蕩出去,將他們層層圍繞。
魏明姝的神識探出,接觸到這顆玉珠時,隻覺一股溫暖的氣息在向她傳來。
但很快,另一道神識便在瞬息間湧上,像冰冷而又無邊的海水,無波無瀾,卻又將她儘數淹沒。
他們好像在那一瞬間離開了海晏城,但一個晃神後,身形依然保持著方才的動作,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魏明姝的神識被那無邊無際的海水裹挾著前行。不知過了多久,她掙紮著睜開眼,卻突然怔住——
她的眼前,再一次出現了那片夢中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