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間最大的墓室,許翊望著眼前姣若芙蕖的佳人,心知轉眼也不過嶙嶙白骨一堆,好不唏噓,心中惻隱。
雖說是初次見麵,互相驚嚇之緣並不值得紀念,許翊也打算好好與他們道個彆,再行離去。
“幾位夫人,鄙人許翊,現下便要離去了,後會有期。”
“等等”,
見許翊似有去意,除了那氣度雍容的女子外,幾名女子撲通跪下。
“等等,上仙……”
“上仙留步……”
許翊聽聞這個稱呼,腳步毫無征兆地定住。
“求上仙……求您救我們出這牢籠,我們四姐妹此生必當結草銜環,以身相報。”女子匍伏,涕淚橫流。
在那一聲聲“上仙……”中逐漸迷失自我的他,開始認認真真地考慮:
作為「上仙」的自己,肩上是不是多少應當肩負一些使命。
許翊未及細想,更未激活「預言家係統」問詢。
他內心有聲音在問:
拋下她們,等待她們的是毒煙,還會是屠刀?
反正都是無望的未來。
許翊眼眶突然無可救藥地乾澀起來,眼底是顫動的殘影——
一整棟樓、焦黑的牆、濃煙滾滾。
他使勁壓下即將奪眶的淚。
行前培訓時,許翊仔細研究過通道啟動器的說明書,四分之一拳頭大小的通道啟動器,載人量五人,相當於一輛小型轎車。
帶上她們,
可行。
然而,此事風險也是極高,隻因時空穿梭最忌攪亂曆史。
萬一此番發了善心,攜這四人同去,她們轉眼便為了不再陪葬,暗地裡殺了南鄴皇帝,那他這上仙可真真是投告無門,徹底回不去了。
許翊清清嗓子,決定好好恐嚇一番,先給這幾人上個緊箍咒。
他早已判定,這四女子便是為南鄴永壽皇帝陪葬的那四位王妃。
當年出土時,南鄴王陵裡黃金遍地、白骨累累,然而,在場卻無一具屍骨能確鑿地證明這幾個女子在那個世界真實地存在過。
她們姓甚名誰並無人知曉,整個墓室中隻殘留有製式不同的四條玉質鑲金腰帶、四枚印璽,
上麵刻有:右夫人、左夫人、泰夫人、藍夫人。
許翊端出了西遊記中觀世音菩薩的架子,用此生最沉靜悠遠的嗓音正色說道:
“右夫人、左夫人、泰夫人、藍夫人,本上仙心懷慈悲,不忍眼見你等陷於囹圄,就此魂銷,願相助於你等,帶你等同去。
然而,此番脫逃,乃是回到過去——建興十二年。”
許翊頓了頓,語氣又沉上了三分:
“你等皆需時刻謹記,萬萬不可試圖更改曾經的曆史,否則你等即刻便會灰飛煙滅!
可記住了?”
四名女子聽到許翊喊出自己的名諱,
一番話又說得人心驚膽寒,均是駭然,齊齊跪下。
“謹遵上仙教誨,我等定時刻謹記於心。”
“如此便好。”許翊冷然漫應。
眾人惶惶間,按許翊的指示圍聚一處,攜手站好。
許翊設定好時間節點:
兩年前——南鄴建興十二年,然後慎重其事地按下了啟動鍵。
一瞬間,五人被一股強大的力量裹挾,熟悉的感覺向許翊襲來,他失去了聽覺和視覺,然後全然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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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睜開雙眼時,幾人身處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遠處是層層疊疊的山嶺梯田,連亙的遠山。
陽光灑下來,讓幾人實實在在感到頭頂蒼穹,足履平地的安全感。
眾人死裡逃生,重見天日,眼眶通紅,心緒澎湃難平。
回身見許翊也呆呆立在原地。
若說四位王妃此前還心存懷疑,此刻也早已將許翊奉為神祗,上前伏地叩謝仙恩、感激涕零。
許翊現下隻想腳底抹油,溜之大吉,找個穩妥之處先行蟄伏下來。
他對幾人送上了最後的祝福和恐嚇。
“四位夫人,本上仙就此離去。往日山高水長,後會有期,各自珍重。
然茲事體大,還望你等能保守此事秘密,切不可將我的身份宣之於口。
更需時刻謹記,你等乃未來之人,一旦試圖更改如今的曆史,即刻便灰飛煙滅。”
“請問上仙,那我等到底該如何稱呼於您。”
“許翊,這是我在塵世間的姓名。”
擺脫了上仙的身份桎梏,許翊隻覺一身輕鬆,又做回了自己。
“上仙請留步……”
氣度最是雍容不凡不怒自威的女子走出,想來便是幾位王妃中地位最尊貴的右夫人了。對著許翊行了個極為恭敬的大禮:
“請上仙慢行一步,我尚有滿腹疑問,還請上仙予以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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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遠處塵煙騰起,馬蹄聲響,一行人自遠處騎馬疾馳而來。
當先一人下胯一匹黑色駿馬,是位寬肩窄腰、十七八歲的俊逸少年郎。
少年望見眾人,急急勒馬,飛身翩然落地,大踏步向眾人走來。
他一身蒼色勁裝、背弓持劍,身形修長挺拔,五官利落分明、微揚的唇角自帶笑意三分。
一雙眉眼極是漂亮、純澈清亮的眸光中斂著一股淩厲,自帶一派少年人獨有的俊逸風采。
許久之後,許翊仍然能夠清晰地憶起與他初見時的這一幕。
少年瀟灑地與許翊擦肩而過,目光掃到他時表情稍頓,側身微一頷首,
投來的目光中鋒銳難掩、攝人心魄。
他轉頭,嘴角掛上溫暖又淺淺的笑意,對著許翊身後一人喊了聲:
“長姐。”
許翊回身望去,看見右夫人紅著眼眶步履踉蹌地迎上前來,哽咽道:
“子徉,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她伸出顫抖的雙手捧住少年的麵頰,一貫高傲矜持的她竟是淚眼婆娑,其餘幾人均也愕然垂淚。
眼前還活生生站著的,正是溫嶠,
那個不久之前為了救出她們,在宮門前被萬箭穿心的那個少年將軍。
她們這是真的回到過去了嗎?
是了,建興十二年,溫嶠確還好端端地活著。
鮮衣怒馬,意氣風發。
少年乖巧地任由右夫人捧住臉頰,有些不明就裡地問道。
“長姐,幾位夫人,你們遇見何事,怎得都哭了?”
他瞥見許翊裝作若無其事地踱至幾人近前,賊忒兮兮地側耳偷聽,
俊臉驀然罩上陰雲,
“可是因為這賊眉鼠眼的登徒子?”
他手腕一沉倏地拔出長劍,劍尖點在許翊喉間時,劍身兀自巍顫、鳴音不絕。
“子徉!”
四位王妃大驚失色,一擁而上攔得攔、護得護
“子徉!不可無禮!許俠士剛剛自山匪手中救下了我們,於姐姐們有大恩。”右夫人急道。
溫嶠收起眼中兩分睥睨,猶豫著垂下劍來。
“許俠士,這位是本宮不懂事的幼弟,溫嶠,溫子徉”,右夫人對著許翊致歉。
“區區不才,在下護軍將軍溫嶠,見過許兄,剛剛多有得罪還請見諒,相救長姐與幾位夫人之恩,銘感萬分。”
溫嶠行了個大禮,抬臉仍是一幅高冷桀驁模樣。
許翊拱拱手。
從四人對少年的神態,許翊敏感地察覺到,這溫嶠怕是個未能善終的。
他忽然幸災樂禍:
「小樣兒,讓你狂,少年人太輕狂果然沒有好下場。」
眼見幾人戀戀不舍、執手相看淚眼,許翊心底的不安愈加強烈,他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大錯。
自己這哪裡是拯救了四位王妃。
他這是安置了四枚隨時讓曆史崩塌的定時炸彈。
她們中任何一個想改變命運的私心,都會重寫今世未來。
屆時,就會如滅霸的響指一般,引爆所有人的命運。
包括許翊,也將不複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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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嶠喚來一駕馬車,載著夫人們一路回宮。
臨走前許翊回望,才發現他們方才穿越而來的抵達之地,便是一年多之後氣勢磅礴的南鄴王陵所在,隻是如今還是一片荒蕪而已。
“許俠士,跟我們同乘吧?”
夫人們深覺讓仙人騎馬甚是不妥,因此也未提避嫌,邀許翊同乘一車。
反正這仙人身上也差不多被她們摸遍了,想到肌肉堅硬的觸感,藍夫人忍不住麵紅過耳。
“好啊!”
許翊歡快地答應,偏臉瞥見溫嶠一臉狐疑,眸中如淬寒冰。
下意識摸了摸脖子上剛剛被劍尖點出的血痕,心神不寧地抖了三抖。
溫嶠剛想開口,被右夫人握住手輕輕捏了捏,便如同炸毛的小獸被捋順了鬃毛,乖巧地住嘴。
這世上有些人,總是天生氣場不合。
上車後,許翊開門見山:
“右夫人剛剛可是想問我些什麼?”
右夫人頓了頓,遲疑道:
“上仙,切莫責怪我等凡夫俗子的管窺之見。
如今我等回到了舊時。然則若遵上仙所囑,不做任何改變,一年之後往事重演,一切豈不徒勞?”
許翊早已想過如何應對,冷靜道:
“還請右夫人安排,為我尋個身份。
屆時我便可在你等身邊籌謀,必不會讓今日之事徒勞無益。
隻是,天機不可泄露,具體謀劃種種,時機到了你等自會知曉。”
許翊故布疑陣。
「雖然本上仙心中空空如也,毫無謀劃,但我有係統啊。鹹魚哲學就是,走一步算一步。」
“上仙,”被喚作鈺兒的藍夫人突然問道,
“此時此刻的我們是一年後的我們,那原先在這裡的我們呢?”
“她們也還在。”
“可是世上如何能容得下一模一樣的兩個人?”
“她們的命運如何,你們相遇的那一刻,自會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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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途中,右夫人將她們幾人被投入墓穴的來龍去脈說與許翊聽。
原來,永壽皇帝雖已行將就木,瀕死之際卻是吊著一口氣,傳了要四位王妃一同殉葬的旨意。
小將軍溫嶠兵權在握,暗地裡調了一隊心腹精兵潛入皇宮,把姐姐和其餘三位夫人救了出來。
許是人多嘴雜,到底走漏了風聲。
一行人在皇宮宮門處被堵住了去路,遭重兵伏擊。
溫嶠揮一柄長劍戰到力竭,最終萬箭穿心而死。
四位夫人被擊暈,送入了尚且空無一物的王陵。
聽右夫人說及此處,早已泣不成聲,
“求上仙相救於子徉,淩玉必當以身相報,哪怕需舍卻自己一條性命去交換,亦是無怨無悔。”
原來右夫人叫溫淩玉。
“右夫人請放心,在下竭儘所能。”
許翊才不想救那個差點將他喉管割開的倨傲少年,他心不在焉地敷衍著。
隻聽右夫人又開口:
“許上仙,淩玉思來想去,除了宮內的宦官,”許翊下身驀地一緊,
“隻有一種可能,讓上仙名正言順,時常在我們身邊籌謀。”
“右夫人請講。”許翊悠然拿起車內茶盞喝了一大口,挑起車簾朝外看,眼神剛巧撞上下馬行至車邊的溫嶠,不出意外又收獲了一記冰涼的眼刀。
“嫁給溫嶠,入贅將軍府。”
右夫人悠悠開口。
“噗”得一聲,許翊一口熱茶儘數噴在溫嶠前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