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缺口煙囪(1 / 1)

甩尾巷49號 鰩吉 4352 字 11個月前

車廂裡氣味不佳,旁邊剛有人吐過,不是暈車,大抵生病。

再開個把鐘就到鞍洛,車窗外能看見大片的荒地,詭異的靜。

她沒買臥鋪,一圈陌生殘酷的臉,看誰都像各懷鬼胎。

地上那癱嘔吐物沒人處理,黏綠色,一股雞飼料的味道。

對麵是個年輕男人,剛坐下來沒多久,戴帽子,口罩也籠得嚴實,露出一雙眼緊閉著,睫毛缺了一塊。

萊枇盯了很久,發了會呆兒,覺得像被老鼠咬的。

甩尾巷的老鼠連指甲都敢啃。

何珍呢?

她比老鼠更狡猾。

她可能沒死,騙她回去而已。

甩尾巷有什麼好,鳥不拉屎的地方,跟那群老太婆待在一起,皺紋都長得快幾分。

希望她沒有發胖,七年前那個巴掌的重量已經夠沉了。

那時候她才多少斤?

八十?八十五?

太瘦了,像被老鼠養大的。

高中時每次偷穿她的花布裙子,腰都緊繃繃要炸開。

胃裡泛涼,萊枇摸了摸肚子,看到男人缺口的那塊睫毛突然眨了眨,模模糊糊,肉色的一片空白,可以畫一個小煙囪上去。

很久以前何珍撕過萊枇的一張蠟筆畫。

記不太清了,老師給的命題好像叫“我理想的家”。

萊枇畫了半節課就完成了,老師就把畫舉起來給其他小朋友看。

很漂亮,藍色的草地,大紅色的方塊屋子,隻是煙囪大過了頭。

記憶裡經常出現,也可能幻覺。

小手捏得很臟,軟乎乎,深棕色的蠟筆頭直直往上橫衝,誇張的手法,高出紙麵。

老師誇她畫得好,大煙囪裡可以住人,小枇杷想讓誰進去做客呀?

媽媽。

讓媽媽住吧。

媽媽經常擠在衣櫃裡,小枇杷有時候下午回到家會被嚇到。

小枇杷不喜歡衣櫃,小枇杷喜歡蝴蝶,喜歡軟糖,喜歡花。

小枇杷隻認識月季花。

紅色的花就是月季,黃色的是染色的月季,綠色的是偽裝成花瓣的月季的一片葉子。

小枇杷沒有書包,捏著畫蹦蹦跳跳,在回家的路上聞到了月季花香。

垃圾桶太高了,小枇杷墊腳才能拿到。

像做夢,她在六歲就當了小偷。

可是小偷太快樂了。

她想,漂亮的罪證送給媽媽,連著大煙囪一起。

小枇杷不喜歡甩尾巷,她想住到種滿月季的帶著大煙囪的房子裡。

可小偷沒有好下場。

媽媽不喜歡大煙囪。

媽媽甚至撕了那張畫,又鑽進了衣櫃裡。

偷來的月季花被她踩爛了,裹進臟兮兮的襪子。

快去扔掉!

媽媽是這麼說的。

紅色的花是月季,黃色的是染色的月季,綠色的是偽裝成花瓣的月季的一片葉子。

被踩爛的花呢?

踩爛的花會變成月季的屍體。

大自然要生老病死,人類又如何?

或者說,靜止了一年的何珍的屍體又如何?

年少第一次做小偷,她該意料到,何珍早就把自己也裹進了臟襪子。

隻是她先逃了出來。

但這不算太自私,起碼她又回來了。

嘔吐物味道愈濃,男人不再眨眼,小煙囪消失了,連帶著她也想吐。

這是代價嗎?

如果何珍真的死了呢?

誰給的她收的屍?

希望不要是銀嫻,她身上經常有一股壁虎的臭味。何珍討厭一切爬行類動物。

反正不管誰收的屍,棺材得做小點。

她喜歡窄一點的地方,這樣暖和,以前縮在衣櫃睡午覺,不蓋被子,就披何渡的大衣。

對,差點忘了何渡。

是何渡給她發的消息,聽說他結婚好幾年了。

車廂裡太冷,喧鬨聲一下打斷她,前座吵了起來,兩個中年人,打得很凶,血飆到後排車窗上,形狀很漂亮。

像撞死了一隻鳥。

男人被吵醒,小煙囪閃現幾下,露出很漂亮又銳利的一雙眼。

他看向何珍。

隔著口罩也麵色不佳。

萊枇不想招惹什麼人,於是平靜地移開眼。

她經常會在漂亮的人臉上尋找某些與何珍有關的相似點。

他臉上沒有。

起碼露出的部分沒有。

前邊還在吵,車廂裡到現在才活絡起來。

鄰座接了個電話,說什麼回家雲雲。

回家?

對啊,回家做什麼。

二十五年來沒有參加過任何一場葬禮,所以何珍死了,死了一年了,又跟她有什麼關係?

她突然挺生氣,都死了一年了,通知她做什麼。

何渡是不是有病?

又一想,如果是何渡給她收的屍,她應該會很開心吧。

巷子裡隨便挖個坑埋了,她都能咧著嘴角下地獄。

太沒出息。

無神地抬起眼,前邊打架的越打越起勁,慢慢退後,快蹭到她這排。

安保勸不住,卷進去一樣被揍。

熟悉的方言,就那麼點破事,戴錯綠帽,兄弟鬩牆 。

兩邊的人怕被波及,站起身躲了,擠成一坨,太刺激,眼眶看得發燙。

萊枇懶得躲,又不是她給人家戴的綠帽,還能打她頭上來不成?

閉了眼不想搭理,裝死到一半又聽見對麵極響的一聲,該是什麼東西掉地上。

睜開眼,那枚小煙囪又出現了。

周圍鬨哄哄,是那個男人手裡一直抱著的布包落了地。

太不幸運,嘔吐物爬在緞麵的碎花布上,濕透的,嫩嗖嗖發酸。

他冷冰冰眨眼,行李也變成雞飼料味。

有點生氣了,看得出來。

但那個缺口的睫毛又讓他的氣看起來有點滑稽。

莫名其妙溫馨,萊枇把自己頭換個方位,盯著那枚時不時閃現的小煙囪,又慢慢去想她六歲的蠟筆屋和那年25歲的何珍。

下一秒人群尖叫起來。

小煙囪是個不好惹的小煙囪,拆開兩個死結,扔掉發酸發臭的布匹,透明的塑料盒露出來。

裡麵裝的兩條純黑色的蛇。

看得出價值不菲,挺粗,鱗片也有光澤,玉潤。

隻是一條像病了,蔫巴巴不肯動,另一條則勾著尾死命纏裹,蠕動。

乘客比起打架,顯然更怕蛇。

他們讓他滾出去。

準確來說,是帶著這兩條臟東西一起滾出去。

蛇是很記仇的,人卻未必。

這男的於是站起身往外走了。

萊枇側仰著頭,不經意跟他對視一眼。

那煙囪底下冷銳的一雙眼,同塑料盒裡的彆無二致。

蛇是很記仇的,人未必。

但小煙囪是例外。

像倒帶,目測一米八五,提著盒子養著蛇,純黑的衝鋒衣慢慢走遠了。

萊枇將視線下移,能看見他衣袖裡露出的一截冷白的指關節,很勾人。

這樣的人當然適合養這樣的蛇。

塑料箱側麵貼著紙片,該是什麼姓名條。

他若是叫那些俗氣的名字,蛇也掉價。

會叫什麼呢?

字典裡尋不著,要去洞穴裡找,鐘乳石的刻字,畫在石壁最好。

太陽穴扭轉九十度,她慢慢從扶手倒下去,倒下去。

再眯些眼睛吧,沒有月光的夜晚。

期待巡查燈照到他手腕。

光線直射,瞳孔裡菱形的蛇紋變調,蠱惑的。

紙條上兩個字遊晃,她終於看見,血淋淋的兩個字——

何珍

*

六歲就做小偷的人,當然也擅長跟蹤。

很久沒有再偷過花,疲憊的□□被字條激發興致,她在高跟鞋裡踩住一隻刺蝟。

忍著痛,人群做的草浪裡去跟蹤一條蛇,沒有人靠近,隻有何珍孤零零掛在塑料盒上。

看得多仔細,最先發現,小煙囪的指甲剪得很乾淨。

長長的甲床,能被蛇一口吞掉的吧。

也很適合塗甲油,金色或者黑色,都很好。

萊枇以前偷看過何珍寫的一封信,在高中。

沒法寄出去,好可憐。

混亂的字跡夾在混亂的畫裡。

用同樣混亂的語言,她看見她在紙上哀鳴。

4月24日

天氣好差。

哥哥,我近來開始學著自己剪指甲。

可是好難,

左手老是剪到肉,流好多好多血,

為什麼不是甜的,

大家都在騙人;

騙我吧,

哥哥。

我老是想起你左手食指的甲床。

可以想。

想你嗎,可以。

哥哥,哥哥。

食指已經痊愈了嗎。

很想你,每一夜都。

我想要你留疤。

皮屑粘著血塊,一小粒蒙著,詭異的簡筆畫覆蓋了大麵紙張。

看不懂畫了什麼。

但小枇杷身上也有很多疤。

以前也會很痛。

何珍為什麼從來不給她寫信?

誰的疤又比誰的疤更漂亮嗎?

好不公平,何珍。

長成高中生的小枇杷霎時擁有了六歲小偷的魄力。

作為報複,薄薄一張紙,同剪破的手指肉一起,揉得支離破碎。

甲床隱隱作痛,萊枇聽見很多年後的機會。再次報複的機會。

穿衝鋒衣的年輕男人被她壓在角落。

刻薄的眼神。

她聽見他開口,蛇一樣陰冷的。

“有事嗎?”

沒什麼事,甲床和甲床碰撞,她輕輕掰他的食指。

塑料盒落地,蛇在應激反應,何珍掉到地上。

鞋跟陷入紙片,好精準。

她貼著,剝開他純黑色的口罩。

很淩冽的一張臉。

好快樂。

奇怪的男人,像蛇一樣的男人,下嘴唇很像何珍的——

很好勾引的男人。

軌道開過荒野,詭異的轟鳴聲裡,他聽見女人的喘息。

“我絲襪破了個洞。”

“在大腿上麵,很冷。”

她眼裡沒光,像做慣了,捏著他濕冷的手伸進裙擺。

箱子裡的蛇在褪皮,一點點,純黑色的鱗片,油光水滑,慢慢剝落。

她吻他缺了口的睫毛,舌頭是軟的,一絲絲的甜味。

紙片被她踩碎,蛇在咬他的耳朵。

“能告訴姐姐嗎?”

“你認識何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