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裡氣味不佳,旁邊剛有人吐過,不是暈車,大抵生病。
再開個把鐘就到鞍洛,車窗外能看見大片的荒地,詭異的靜。
她沒買臥鋪,一圈陌生殘酷的臉,看誰都像各懷鬼胎。
地上那癱嘔吐物沒人處理,黏綠色,一股雞飼料的味道。
對麵是個年輕男人,剛坐下來沒多久,戴帽子,口罩也籠得嚴實,露出一雙眼緊閉著,睫毛缺了一塊。
萊枇盯了很久,發了會呆兒,覺得像被老鼠咬的。
甩尾巷的老鼠連指甲都敢啃。
何珍呢?
她比老鼠更狡猾。
她可能沒死,騙她回去而已。
甩尾巷有什麼好,鳥不拉屎的地方,跟那群老太婆待在一起,皺紋都長得快幾分。
希望她沒有發胖,七年前那個巴掌的重量已經夠沉了。
那時候她才多少斤?
八十?八十五?
太瘦了,像被老鼠養大的。
高中時每次偷穿她的花布裙子,腰都緊繃繃要炸開。
胃裡泛涼,萊枇摸了摸肚子,看到男人缺口的那塊睫毛突然眨了眨,模模糊糊,肉色的一片空白,可以畫一個小煙囪上去。
很久以前何珍撕過萊枇的一張蠟筆畫。
記不太清了,老師給的命題好像叫“我理想的家”。
萊枇畫了半節課就完成了,老師就把畫舉起來給其他小朋友看。
很漂亮,藍色的草地,大紅色的方塊屋子,隻是煙囪大過了頭。
記憶裡經常出現,也可能幻覺。
小手捏得很臟,軟乎乎,深棕色的蠟筆頭直直往上橫衝,誇張的手法,高出紙麵。
老師誇她畫得好,大煙囪裡可以住人,小枇杷想讓誰進去做客呀?
媽媽。
讓媽媽住吧。
媽媽經常擠在衣櫃裡,小枇杷有時候下午回到家會被嚇到。
小枇杷不喜歡衣櫃,小枇杷喜歡蝴蝶,喜歡軟糖,喜歡花。
小枇杷隻認識月季花。
紅色的花就是月季,黃色的是染色的月季,綠色的是偽裝成花瓣的月季的一片葉子。
小枇杷沒有書包,捏著畫蹦蹦跳跳,在回家的路上聞到了月季花香。
垃圾桶太高了,小枇杷墊腳才能拿到。
像做夢,她在六歲就當了小偷。
可是小偷太快樂了。
她想,漂亮的罪證送給媽媽,連著大煙囪一起。
小枇杷不喜歡甩尾巷,她想住到種滿月季的帶著大煙囪的房子裡。
可小偷沒有好下場。
媽媽不喜歡大煙囪。
媽媽甚至撕了那張畫,又鑽進了衣櫃裡。
偷來的月季花被她踩爛了,裹進臟兮兮的襪子。
快去扔掉!
媽媽是這麼說的。
紅色的花是月季,黃色的是染色的月季,綠色的是偽裝成花瓣的月季的一片葉子。
被踩爛的花呢?
踩爛的花會變成月季的屍體。
大自然要生老病死,人類又如何?
或者說,靜止了一年的何珍的屍體又如何?
年少第一次做小偷,她該意料到,何珍早就把自己也裹進了臟襪子。
隻是她先逃了出來。
但這不算太自私,起碼她又回來了。
嘔吐物味道愈濃,男人不再眨眼,小煙囪消失了,連帶著她也想吐。
這是代價嗎?
如果何珍真的死了呢?
誰給的她收的屍?
希望不要是銀嫻,她身上經常有一股壁虎的臭味。何珍討厭一切爬行類動物。
反正不管誰收的屍,棺材得做小點。
她喜歡窄一點的地方,這樣暖和,以前縮在衣櫃睡午覺,不蓋被子,就披何渡的大衣。
對,差點忘了何渡。
是何渡給她發的消息,聽說他結婚好幾年了。
車廂裡太冷,喧鬨聲一下打斷她,前座吵了起來,兩個中年人,打得很凶,血飆到後排車窗上,形狀很漂亮。
像撞死了一隻鳥。
男人被吵醒,小煙囪閃現幾下,露出很漂亮又銳利的一雙眼。
他看向何珍。
隔著口罩也麵色不佳。
萊枇不想招惹什麼人,於是平靜地移開眼。
她經常會在漂亮的人臉上尋找某些與何珍有關的相似點。
他臉上沒有。
起碼露出的部分沒有。
前邊還在吵,車廂裡到現在才活絡起來。
鄰座接了個電話,說什麼回家雲雲。
回家?
對啊,回家做什麼。
二十五年來沒有參加過任何一場葬禮,所以何珍死了,死了一年了,又跟她有什麼關係?
她突然挺生氣,都死了一年了,通知她做什麼。
何渡是不是有病?
又一想,如果是何渡給她收的屍,她應該會很開心吧。
巷子裡隨便挖個坑埋了,她都能咧著嘴角下地獄。
太沒出息。
無神地抬起眼,前邊打架的越打越起勁,慢慢退後,快蹭到她這排。
安保勸不住,卷進去一樣被揍。
熟悉的方言,就那麼點破事,戴錯綠帽,兄弟鬩牆 。
兩邊的人怕被波及,站起身躲了,擠成一坨,太刺激,眼眶看得發燙。
萊枇懶得躲,又不是她給人家戴的綠帽,還能打她頭上來不成?
閉了眼不想搭理,裝死到一半又聽見對麵極響的一聲,該是什麼東西掉地上。
睜開眼,那枚小煙囪又出現了。
周圍鬨哄哄,是那個男人手裡一直抱著的布包落了地。
太不幸運,嘔吐物爬在緞麵的碎花布上,濕透的,嫩嗖嗖發酸。
他冷冰冰眨眼,行李也變成雞飼料味。
有點生氣了,看得出來。
但那個缺口的睫毛又讓他的氣看起來有點滑稽。
莫名其妙溫馨,萊枇把自己頭換個方位,盯著那枚時不時閃現的小煙囪,又慢慢去想她六歲的蠟筆屋和那年25歲的何珍。
下一秒人群尖叫起來。
小煙囪是個不好惹的小煙囪,拆開兩個死結,扔掉發酸發臭的布匹,透明的塑料盒露出來。
裡麵裝的兩條純黑色的蛇。
看得出價值不菲,挺粗,鱗片也有光澤,玉潤。
隻是一條像病了,蔫巴巴不肯動,另一條則勾著尾死命纏裹,蠕動。
乘客比起打架,顯然更怕蛇。
他們讓他滾出去。
準確來說,是帶著這兩條臟東西一起滾出去。
蛇是很記仇的,人卻未必。
這男的於是站起身往外走了。
萊枇側仰著頭,不經意跟他對視一眼。
那煙囪底下冷銳的一雙眼,同塑料盒裡的彆無二致。
蛇是很記仇的,人未必。
但小煙囪是例外。
像倒帶,目測一米八五,提著盒子養著蛇,純黑的衝鋒衣慢慢走遠了。
萊枇將視線下移,能看見他衣袖裡露出的一截冷白的指關節,很勾人。
這樣的人當然適合養這樣的蛇。
塑料箱側麵貼著紙片,該是什麼姓名條。
他若是叫那些俗氣的名字,蛇也掉價。
會叫什麼呢?
字典裡尋不著,要去洞穴裡找,鐘乳石的刻字,畫在石壁最好。
太陽穴扭轉九十度,她慢慢從扶手倒下去,倒下去。
再眯些眼睛吧,沒有月光的夜晚。
期待巡查燈照到他手腕。
光線直射,瞳孔裡菱形的蛇紋變調,蠱惑的。
紙條上兩個字遊晃,她終於看見,血淋淋的兩個字——
何珍
*
六歲就做小偷的人,當然也擅長跟蹤。
很久沒有再偷過花,疲憊的□□被字條激發興致,她在高跟鞋裡踩住一隻刺蝟。
忍著痛,人群做的草浪裡去跟蹤一條蛇,沒有人靠近,隻有何珍孤零零掛在塑料盒上。
看得多仔細,最先發現,小煙囪的指甲剪得很乾淨。
長長的甲床,能被蛇一口吞掉的吧。
也很適合塗甲油,金色或者黑色,都很好。
萊枇以前偷看過何珍寫的一封信,在高中。
沒法寄出去,好可憐。
混亂的字跡夾在混亂的畫裡。
用同樣混亂的語言,她看見她在紙上哀鳴。
4月24日
天氣好差。
哥哥,我近來開始學著自己剪指甲。
可是好難,
左手老是剪到肉,流好多好多血,
為什麼不是甜的,
大家都在騙人;
騙我吧,
哥哥。
我老是想起你左手食指的甲床。
可以想。
想你嗎,可以。
哥哥,哥哥。
食指已經痊愈了嗎。
很想你,每一夜都。
我想要你留疤。
皮屑粘著血塊,一小粒蒙著,詭異的簡筆畫覆蓋了大麵紙張。
看不懂畫了什麼。
但小枇杷身上也有很多疤。
以前也會很痛。
何珍為什麼從來不給她寫信?
誰的疤又比誰的疤更漂亮嗎?
好不公平,何珍。
長成高中生的小枇杷霎時擁有了六歲小偷的魄力。
作為報複,薄薄一張紙,同剪破的手指肉一起,揉得支離破碎。
甲床隱隱作痛,萊枇聽見很多年後的機會。再次報複的機會。
穿衝鋒衣的年輕男人被她壓在角落。
刻薄的眼神。
她聽見他開口,蛇一樣陰冷的。
“有事嗎?”
沒什麼事,甲床和甲床碰撞,她輕輕掰他的食指。
塑料盒落地,蛇在應激反應,何珍掉到地上。
鞋跟陷入紙片,好精準。
她貼著,剝開他純黑色的口罩。
很淩冽的一張臉。
好快樂。
奇怪的男人,像蛇一樣的男人,下嘴唇很像何珍的——
很好勾引的男人。
軌道開過荒野,詭異的轟鳴聲裡,他聽見女人的喘息。
“我絲襪破了個洞。”
“在大腿上麵,很冷。”
她眼裡沒光,像做慣了,捏著他濕冷的手伸進裙擺。
箱子裡的蛇在褪皮,一點點,純黑色的鱗片,油光水滑,慢慢剝落。
她吻他缺了口的睫毛,舌頭是軟的,一絲絲的甜味。
紙片被她踩碎,蛇在咬他的耳朵。
“能告訴姐姐嗎?”
“你認識何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