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看到應逐星大搖大擺地跟鬼影打了個招呼,就大剌剌地坐在它旁邊,似乎毫不擔心那鬼物會突然攻擊。
他們三個麵麵相覷,應逐星突如其來的操作讓三個人的氣氛分外的和諧。
“呃,要不……”方明心裡癢癢地,他也很想知道戲台那邊的情況,於是提議:“沒危險的話,要不咱們也過去看看?”
那邊已經沒有空座,但在那時,站著聽戲也不是什麼怪事,尤其是在縣城著名的戲班子,從來都是一票難求。
不過三人倒是沒像應逐星這樣放得開,全心全意聽戲,他們還是時刻保持著警惕。
方明站得離應逐星近一點,他聽不進去戲腔的調調,總是時不時用目光掃向應逐星的側臉,心裡不停嘀咕。
推著虛幻的推車,軲轆軲轆響,一隻鬼停在了他們身旁,坐在長凳上的鬼抬手,推車的鬼遞上一團模模糊糊的東西。
接著那鬼轉向應逐星等人,眼神直白尖銳地盯著他們,似乎是不打算就這麼離開。
餘籽和謝欣然被盯地頭皮發麻,迎著鬼物的視線,不知道現在是該掉頭跑開,還是硬剛。
應逐星看看旁邊端坐的鬼影,又看看推著小車的鬼影,福至心靈,於是很自然地擺擺手,示意自己這幾個人什麼都不需要。
明明看不見臉,應逐星卻不知為何感覺到鬼影翻了個白眼,丟下一句“窮鬼”,一臉輕蔑地推車走開了。
應逐星:“?”
他似乎被罵了?
再將目光轉回台上,台上的角也是鬼影的形態,臉上的色彩模糊成一片,看不清楚。
紅色且虛幻的廣袖翩躚,若驚鴻,唱著戲裡的悲歡離合,動情卻又有無關自我故事的無情,驚豔婉轉的音色引得應逐星心裡微微震顫。
鑼聲停,鼓聲停,一曲終了。
“嘩嘩——”
台下看座的鬼影紛紛鼓掌,台上的戲子鞠躬致敬,現場又是一陣熱鬨歡騰。
至此——戛然而止。
戲樓內穿梭的來往鬼影、看座上的聽客鬼影、戲台上的戲子鬼影,在一霎時全部消失,驟然寂靜。
就好像剛剛所有的熱鬨嘈雜都與他們、與這座戲園子無關,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留下一片荒蕪無味。
戲園子裡和剛進來的時候沒有二致,蕭蕭索索。
“怎麼突然……什麼都消失了?”謝欣然懵懵地問。
餘籽自從醒悟了不能按照經驗來處理副本之後,就一直盯著應逐星的動作。
她感覺到應逐星在副本中有一種融入感,好像不是來偵破、不是來阻止,而是來體驗的,他這樣的做法,餘籽沒有嘗試過,沒有經驗,但看到現有的線索都是應逐星發現的之後,也開始學習如何隨機應變。
餘籽:“你剛剛有發現什麼嗎?”
應逐星有些無奈:“……你真的不必如此關注我,我第一次參加B級的副本。”
他這也不算說謊,畢竟他真的是第一次參加B級的副本,但誰也想不到,他這次也是第一次參加正經的副本啊。
餘籽這回有些驚訝,應逐星看起來這麼遊刃有餘,沒想到是第一次參加B級副本。
有些人就是天生適合副本。
應逐星沒有再多說什麼,他看向舞台,那裡鬼影還未消散的時候,紅衣戲子謝幕,從側台下場,似乎是去了後台。
於是應逐星從看座處離開,沿著回廊走向幕後,想去看看後台的情況。
應逐星抬手掀起門上蒙了厚重灰塵的錦緞繡花門簾,穿過下場的回廊,來到後台。
這裡沒有燈火,黑黢黢一片,隻有從破損的窗欞處露進來的微弱的光,淺淺淡淡將後台的物品勾勒出一圈輪廓。
陰影重重疊疊。
顧盼見狀,很貼心地調高了玉佩的亮度,供應逐星看得更清晰。
於是應逐星心情愉悅地在心裡再次誇讚顧二皇子的貼心細心。
後台的物品肉眼可見的又多又雜,靠牆的一麵擺放著衣架,掛滿了厚厚的戲服,無一不蒙著灰塵,看不出原先的亮色,灰撲撲地,蛛網纏繞,像是僵成了石像。
另一側牆邊,整齊擺放著花紋精致的箱子,有大有小,整齊摞在一起。
戲台的後台自荒廢始,就沒通過風,此時應逐星走進來,帶起一陣風,灰塵亂舞,嗆得應逐星不住地咳嗽,他用手再鼻前輕輕撲扇,趕走無孔不入的飛塵。
後台的桌椅整齊羅列,每一張桌子上都安有化妝用的銅鏡,桌麵上散落不少粉墨。銅鏡早就被銅綠和灰塵遮蓋,沒法看清,偶爾露出的鏡麵,被光芒一照,閃著冷光。
應逐星剛剛踏進後台,便感到周身的環境驟然陰冷,似乎在隱隱警告來者此地不能輕易踏足。
他沒有在意陰冷的環境,走進後台深處,忽地,換衣間閃過一道紅色的影子,帶起一陣陰風,待應逐星看向黑洞洞的換衣間,那裡空空如也,似乎什麼異響都沒有。
“噠”。
“噠”。
房間裡回蕩著應逐星的腳步聲。
應逐星知道戲班子後台的規矩,不僅是外人,甚至連其他的角兒都不能所以亂動,他秉持著尊重的原則,僅僅是在後台觀摩了一圈。
隨著他在後台的時間越來越長,後台的溫度也降得越來越大,森森冷意順著他的褲腳向上蔓延。
腰間掛著的玉佩急速閃爍起來,房間內的光線明明滅滅,是顧盼在提醒應逐星,危險就在眼前,需要注意。
他們在之前已經說好,應逐星的事情讓他自己來,隻有在極端緊急的情況才出來提醒保護,這樣讓應逐星不會過於依賴顧盼的能力,這樣才能一點一點進步。
應逐星依舊沒有慌張,他冷靜地站在房間內,頂著殺意凜然的寒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方才幽幽顯現在一張化妝桌側麵的鬼影。
化妝桌的昏鏡突然像被打磨過一般嶄新透亮,與周圍廢棄的環境格格不入,在黑夜的房間裡,更顯得黢黑深邃,像要擇人而噬的黑洞,接著,無數紅色白色的殘影在鏡中飛速閃過,看不清痕跡。
四周的溫度再一次驟降,鏡麵上甚至凝上了一層白白的霜。
應逐星像是毫不在意刺骨的寒意,猛地向前跨出一步,快速走到鏡子旁邊,站在鬼影所在的位置。
鏡中的鬼物似乎是沒有料到自己沒有嚇走應逐星,反而令他上前。
紅色白色的殘影在鏡子裡麵遲滯了片刻,剛好讓應逐星清晰地看清了,那是無數道穿著戲服的鬼魂。
應逐星的手輕輕拂去桌麵的灰塵,就發覺自己又進入了另一個空間內,就像是之前觸碰到那幅畫一樣。
周圍環境沒變化,屏風背後多出了兩道身影,傳來了從許久的過去傳來的對話聲。
一道匆忙且焦急的聲音:“師弟,你一會兒……看到火燒起來了,就立刻從側廊下場,在咱們後麵往出跑。”
“我不會跑的。”
另一道聲音清越婉轉,帶著些雌雄莫辨的味道,語氣很是柔和,卻在輕輕的水紋下藏著驚濤駭浪般的決心,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被說服的平靜。
那道聲音輕輕道:“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這戲,一旦開腔,不到曲終,不能停下。”
本就焦急的聲音又加了震驚和痛苦:“那你豈不是要死在火中?燒起來了之後,那幫鬼子就沒工夫注意你了!師弟你為什麼……不跑?”
清越的聲音還是異常平靜:“……總要有人留下的。”
“我若是唱了一半下場,怎能不叫人懷疑,但凡跑出去一個鬼子,我們整個縣都要遭殃。”
“況且,如何沒人聽?台下坐著的,一方為人,三方為鬼,四方為神明。凡人不聽不代表鬼神不聽,無論台下有沒有人都必須唱完,師父教的,你忘了嗎?”
也許是感到最後說的話有些嚴肅,聽起來不尊重師兄,那道清越的聲音頓了頓,放緩了些許:“師兄……我雖出身輕賤,卻也一直想著,要是哪一天能為這國奉獻一份屬於自己的力量就好了,今日終於來了機會,師兄,這是我樂意的事,莫要再勸我了……”
接下來是一片寂靜無聲,兩道聲音都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應逐星以為他已經脫離了那片幻境。
終於,原本那道焦急的聲音說了話,不過語氣不再慌張,而是帶著淒然痛苦的意味,還有一份淡淡的懷念:“非憐……你自小就是這樣,你若執意要去,沒人能勸得住你。”
清越的聲音沾染了些許決絕的笑意:“師兄,謝謝你們,這麼多年的照顧,是非憐對不起你們。“
“……”
所有聲音全部消失了,應逐星從鏡中世界脫離出來,周圍環境未變,但鬼氣殺意凜然,所有物件都好似在默片褪了色,轉為冷色調。
一件白衣戲服“呼呼”從他耳邊掠過,應逐星在戲服襲來之前,側身躲過,正對著鏡子,伸手觸碰鏡麵。
倏——
畫麵猛地旋轉,一陣薄霧散去,小小的空間內,桌椅擺設,化妝鏡驟然嶄新,鏡麵更是可以清晰地照應出人影。
一道穿著大紅戲服的身影靜靜端坐在桌前,手中時不時有動作,端莊優雅地整理鬢角服帖的發絲。
稍後,那身影端著手臂,輕輕地放下精致的木梳。
他對鏡左右側視,輕輕蹙了蹙眉,似乎是有些不滿,於是挽起水袖,端起筆刷,指尖輕盈打開妝盒,點蘸朱紅。
精致的銅鏡中,映出一張經典的花旦妝容,清眸如水,黛眉似煙,眉間緊鎖一絲哀怨,但眼中凝結著的卻是一片決絕,極致的對比展現在這張畫滿彩墨的臉上。
朱筆點絳唇。
五色油彩粉墨裝點在臉上,凝成麵具,無論如何也看不清那麵具下的神色。
末了,紅衣戲子輕垂下頭,細細的聲音響在唇齒間。
戲腔流淌而出。
“位卑未敢忘憂國……哪怕無人知曉我。”[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