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元旦晚會所賜,江浪還是第一次留意到他家裡的那把吉他。
除夕當晚,江浪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忽然瞄到冰箱上方有個眼熟的東西,便隨口問了句他爸媽,會不會彈吉他。
夏媛在客廳裡炸丸子,順著他的視線看向那把積了塵的老古董,一臉平靜地開口:“我和你爸看起來像是有藝術細胞的人?”
江文岫順手把油炸好的肉丸撈進湯鍋裡煮,同樣漫不經心地往冰箱上掃了一眼,“那就一裝飾,我跟你媽布置新房時買的,結果回來才發現占地,就給架冰箱上了。”
“怎麼突然想起問這個?是想學吉他了嗎?”江奶奶靠坐在暖氣旁,織起毛衣,樂嗬嗬地說:“不如寒假給你報個班。”
江浪一本正經地搖頭,“沒有,不想學。”
鬼才要和那種人學同一種樂器。
家裡人以為他是真的臨時起意,便沒有繼續問。
新年倒計時已經開始了,江浪拿出手機,卡著時間將那句“新年快樂,程姿了”發了出去,與此同時,程姿了的消息也發了過來。
【新年快樂,江才儘,吃上年夜飯了嗎?】
【我爸媽還在做,你呢?】
【正在吃】
【那快吃飯】
【嗯】
【新年快樂】
【剛不是說過了嗎?你不會又群發過來一條吧?】
【沒有,就是想祝你新年快樂】
【好了,我收到了,年夜飯做好了,我也去吃飯了】
【嗯,拜拜】
【拜拜】
江浪翻看著聊天記錄,嘴角浮出了笑意,也就是說,他在程姿了那裡,也是想要踩點送祝福的人,和張成蹊不一樣,和那個討人嫌的吉他男更不一樣。
算是特彆的存在了吧。
他對於程姿了來說是特彆的存在,江浪萌生出這樣的想法,他突然想見程姿了一麵,前所未有的衝動。
***
四月中旬,江浪的表姐結婚,婚禮儀式在省外舉行,周一大課間活動結束後,他便從老班那裡拿了一個星期的假條,然後回教室收拾了收拾書包。
白樂天搜好了當地特產,給他手寫了個清單,還坐在座位上嘰嘰喳喳地說:“哎江哥,我跟你說,清單上的東西不要落啊,這可都是好帶的,不增加你什麼負擔……”
程姿了從教室門口進來,手裡擰著一瓶礦泉水,坐在前麵位子上,順口問了聲:“什麼負擔?”
“哎你還不知道吧?”白樂天手頭轉著筆,笑:“老江要去隔壁省旅遊了,程姐,你有什麼想吃的沒?”
程姿了喝水的動作一頓,偏過頭,目光落在江浪身上,定定地看著他。
江浪愣了一下,莫名有些緊張,“你有沒有什麼想吃的,我給你帶過……”
“不用了。”程姿了把水瓶蓋蓋好,放在桌上,伸了個懶腰,“你們聊吧,我去趟廁所。”
“哎?”白樂天衝著她離去的背影喊道:“機不可失啊程姐!”
身邊的江浪忽地挪開板凳,也要往出走。
白樂天有些懵逼,“你乾啥啊?”
“廁所。”
江浪丟下這兩字,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白樂天在座位上,不明所以道:“咋滴啦這是?跟女生生理期一樣,還他媽同步化傳染啊?”
江浪沒理會這句調侃,出了教室後,便匆匆幾步跟在了程姿了身側,趕緊道:“請假這事我爸也剛跟我說,沒來得及講。”
程姿了雙手插兜,麵無表情地點了下頭。
“我真忘了,不是故意的。”
“唔。”
江浪見她還徑直往前走,咬了咬牙,也顧不上走廊上來來往往的人,邁了一大步,伸手擋在程姿了麵前,說:“我不離開太久,就七天,下周就回來了,能趕上春運會的!”
程姿了腳尖停在他鞋前,歎了口氣,隨後單手摘下左耳上的耳機,無奈道:“江才儘,你是打算跟我進女生廁所嗎?”
江浪愣了愣,臉一下就紅了,迅速撤回步子,尷尬地站在旁邊。
程姿了有些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往廁所裡去了。
一個星期後,江浪從外省回來,腳都沒歇,拎著書包就往學校跑,堪堪趕上了春運會最後的比賽填報。
程姿了選了跳遠,張成蹊和江浪則各報了女子組和男子組的接力賽。
老班收完表後,便離開了教室,剛好上課鈴聲響起,江浪便埋頭去翻課本和筆記本,等再抬頭時,忽然見他同桌一臉難色地看著他,不禁納悶。
江浪以為他是在意土特產的問題,便壓著聲音說:“我在宿舍給你隔著呢?”
誰知話音一落,白樂天的神情越發古怪。
江浪衝他露出一個不解的目光。
白樂天無聲歎了口氣,轉過頭去,看了會兒老師,像是忍不住似的,扭過頭又看了眼江浪。
江浪右手自動鉛筆的芯“哢”一聲斷在了本子上,太陽穴突突直跳,快要被白樂天這種欲言又止的婆婆媽媽樣搞瘋了,於是趁著政治老師轉身麵朝黑板的刹那,偏身竊聲道:“他媽你到底犯什麼病了?”
白樂天看了眼講台上在寫板書的老師,又歎了口氣,“你彆生氣。”
江浪冷著臉說:“不氣。”
“那啥,老江,”白樂□□他招了招手,然後在江浪耳邊低聲說:“有人給你家小美女表白了。”
仿佛有爆竹在耳邊炸開了,江浪的怒火值一下飆到上限值,按住桌麵氣得直接站了起來。
“誰?!”
李繼還是他媽的李續?沒完沒了了是吧!
白樂天仰起頭,捂著臉,驚恐萬分地看著他,連帶著班裡所有同學,都不明所以地望了過來。
“嘭!”
半截粉筆精準無誤地砸在了江浪額頭上。
春運會在即,班裡氛圍本就浮躁,政治老師理解學生們的心情,大多時候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去了。
誰曾想今天還有人敢明目張膽地在課堂上鬨事!
“你說誰!”政治老師額頭青筋暴起,“出去玩一星期心野了是吧?給我拿書站門口聽去!還有你!白樂天!笑什麼!要沒你江浪他跟鬼說話呢!你也給我滾出去!”
“不是?”白樂天無辜地眨了眨眼。
政治老師一指教室門口,字正圓腔地說:“滾。”
白樂天怨怨地盯了眼他同桌,拿起課本,然後捏著江浪校服,灰溜溜地去門外聽課了。
“我說大哥你至於嗎?”白樂天趴在牆麵上,一邊用筆畫重點,一邊埋頭說:“不就告個白嗎?程姐她又沒同意,再說,誰還沒遇到過告白似的,你桌兜裡情書我都幫你處理過幾次了?你爸媽進辦公室都跟進自己家一樣。”
“不一樣。”江浪靠著牆,坐在地上,筆也在紙上劃拉著。
“什麼不一樣?”
“她爸媽……”江浪頓了頓,有些煩躁,“反正她家裡人不能來學校。”
“多稀奇。”白樂天眉飛色舞地說:“誰上學期間還沒被請過家長似的,要麼表揚要麼批評,不過挨頓罵而已,自己親爹親媽,又沒有隔夜仇,而且程姐那皮實的,我瞅著抗揍,挨頓棒子都沒事哈哈……”
“白樂天!”江浪抬頭,冷著眼警告他:“這話以後不要說了。”
白樂天看他臉色不對勁,心頭一緊,便蹲下身,有些失措,“我就開個玩笑,不是,也不是……哎呀,總之抱歉,我一簧兩舌,就當我放了個屁吧。
江浪沒吭聲。
白樂天挨著他坐下,自己埋汰了會兒自己,又忍不住說:“哎,你想不想知道是誰跟程姐告白了?是武軒崧那傻逼哈哈,他也真敢啊,程姐估計到現在連他名字順序都記不住,還彆說談戀愛了。”
無論是姓李也好,姓武也罷,都沒有什麼關係了。
江浪看著自己的手背,微微出神。
在那層薄嫩的皮膚下,藍紫色的血管脈絡不可思議的柔軟,就像莖乾細長的藤本植物一樣,必須依附他物攀緣向上生長。
到底還要多久,這雙手才能如他所想那般蒼勁有力,可以獨立地去支撐起自己需要的一切。
他們真的能等到嗎?
在那不可捉摸的未來裡。
江浪前所未有地感到恐慌,時間長河浩浩蕩蕩地前行著,而被無常命運裹挾住的自己猶如螻蟻般,是溺死其中,還是被拋向彼岸,皆不可知。
春運會開的時間比較長,如果本班比賽結束,大多數人就坐在牆角下,充當觀眾大隊中的一員,沒事再寫兩條稿子送到主席台,因為班主任還要時不時地點個名,所以基本不敢離太遠,實在無聊就窩在一起打撲克。
江浪結束完接力賽,在汗衫外套了寬鬆校服,就跟人躥去學校小賣部了,買完水回來,看見程姿了坐在最高的那層台階上,剛好藏在影子裡,蓋著寬大的白色校服睡覺。
張成蹊去準備接力賽了,其他人都在下麵打牌,不知出於什麼心態,江浪坐在了程姿了腳下的那個台階上,突然覺得好像也沒那麼無聊,連焦躁的陽光也溫和了起來。
他擰開瓶蓋,剛喝了兩口水,後腦勺突然有些癢,於是回頭,便看見了程姿了半眯著的雙眼,以及,沒來得及收回去的右手。
少女像是把所有的光都揉碎在了眼睛裡,恢恢然一張蛛絲天網,便牽絆住了塵心。
嘭。
礦泉水瓶從手上滾了下去。
或許年少時的情愫總是來得莫名而又簡單,往往隻需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足夠令人怦然心動。
“臥槽!學霸你是帕金森提前犯了嗎?”
江浪聽見白樂天呲哩哇啦的叫喊聲,忙移開了目光,“不好意思,手滑。”
白樂天一手抓牌,一手把礦泉水瓶遞給他,“那你滑挺遠啊。”
江浪伸手接過他的水瓶,義正言辭道:“那是慣性。”
他轉過身,猶豫了一下,然後上了兩個台階,坐在程姿了身邊。
程姿了頭枕在胳膊上,看他坐下,才開口道:“你頭發挺軟。”
江浪背對她,低垂著視線,沒有說話。
“江才儘。”程姿了在後麵叫他。
江浪輕輕“嗯”了一聲。
“怎麼不開心?”
“我……”江浪偏頭,目光落在她身上,有些不知道怎麼說,“程姿了,你會不會,害怕?”
“怕什麼?”程姿了微微傾身。
“怕,”江浪想了想,說:“白紙一樣的未來。”
程姿了笑,“那不是自己想要什麼就畫什麼。”
“不是。”江浪有些落寞,“抓不住,是很可怕的感覺。”
“那又有什麼關係。”程姿了說:“這會兒開心不就行了。”
“可是……”
“未來也好,過去也罷,一個還沒來,一個發生過了,所以都不重要的,江才儘,人眼的視距是有極限的,你知道為什麼嗎?”程姿了聲音溫和道:“因為我們活在當下。”
她抬起手,一巴掌摁在江浪的肩頭,跟他說:“居安思危那是左丘明寫襄公十一年發生的事,現下是穿不愁吃有餘,作為祖國的花朵,一天到晚隻吃學習的苦,能愉快度過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屬實是做夢都能笑醒的那種,自尋煩惱,弟弟,你這是悟了,但沒大徹大悟啊。”
江浪被她“教訓”的耳朵有些發紅,過了一會兒,才忽然發問:“程姿了,你生日在什麼時候?”
“六月二十六號。”程姿了說。
“那快了啊。”
“還有兩個月呢。”
“你呢?”
“我在十一月八號。”
“那也快了。”程姿了悶聲笑了起來,“看來我比你大呢,得叫姐姐。”
“你夢著吧。”江浪揭下水瓶上的標簽,垂著視線,“過生日的時候我送你個禮物吧。”
“好啊,”程姿了笑彎了眼,“你過生日我也送個禮物吧。”
“那就先這樣約定好了。”
“嗯,約定好了。”
程姿了抬起右手,小指和他碰了碰。
或許並沒有拉鉤上吊一百年,所以那份約好的禮物最終化為一把縹緲的雲煙,散在了時空中。
美好的生活總是很短暫,很快,高一就結束了,高二即將來臨,這不僅意味著他們要分科了,也意味著他和程姿了從此不會再同班了。
分科考試後,江浪來到了理科實驗班,班主任第一天就發了便簽讓每個人都寫下自己的目標大學,然後貼在後黑板上。
重點班學習氛圍很濃,江浪剛進來沒幾天,腦子就被海量的課本試題給占滿了,那個時候,最幸福的事莫過於等下課時間趴在桌上睡覺了。
每次鈴聲響完,代課老師出門後,教室裡就是烏壓壓一片睡神。
大概很久,江浪都沒時間想起程姿了,直到有一天,他們班班長在門口喊了聲:“江浪,你女朋友找你!”
那個時候,江浪一抬頭,就看見了站在前門口的程姿了。
托班長這大嗓門的福,全班人都被他喊醒了,程姿了有些不好意思,往走廊上退了幾步,從他的視線裡離開了。
江浪出來後,班長還一臉揶揄地看著他,說:“哎,你女朋友很漂亮嘛。”
他看到程姿了靠牆站著,耳朵有些紅,江浪莫名覺得不好意思,低聲道:“彆胡說。”
然後他轉身,走到程姿了麵前,低頭問:“來找我是有什麼事嗎?”
程姿了看了眼還在門口看戲的人,聲音很低,“你們下節是不是上體育課啊?”
江浪點頭,“怎麼了?”
“我想麻煩你個事。”程姿了說:“就我們下節課要練人物速寫,畫室缺個模特,你能不能幫個忙啊?”
還不等江浪回答,程姿了又忙道:“要是不方便也沒關係,我就是過來問一下,如果你很……”
“可以去。”江浪抬手打斷她,頓了頓,又有些迷惑:“但人物速寫是什麼?”
“就……”程姿了抬頭看他,眨了眨眼,“我轉藝術班了。”
“為什麼轉去藝術班?”
“因為文化課學不懂。”程姿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江浪皺眉,“你手怎麼回事?”
“啊?”程姿了一怔,看向右手上的創口貼,像個犯錯了的孩子,猶猶豫豫道:“昨天削鉛筆時不小心弄的。”
江浪歎了口氣,回頭跟班長打了個招呼,然後走到程姿了麵前,“走吧,去你們畫室。”
“不用跟你們老師請假嗎?”
“沒事,班長給說聲就好。”
“哦。”
江浪微側頭,看見她把手背在身後,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低聲問道:“你以前學過畫畫嗎?”
程姿了搖頭。
“那我還是建議你走文化課,畢竟這才高二。”江浪聲音很輕,“如果實在不行的話,再複讀一年吧,我可以等……”
“我不想複讀。”程姿了打斷了他的話,“你呢,以後會去中北讀大學吧?”
江浪看著她,沉吟片刻,才開口說道:“我爸媽希望我念師範,你呢?”
“我嗎……”程姿了想了想,“大概會去南安。”
“嗯。”
江浪點頭,沒有再說話,他隱約覺得程姿了變了,卻又不知道具體哪裡變了,直到進了畫室,江浪坐在講台上,看見程姿了抱著她的畫板自覺坐在最後的位置上,才皺起了眉頭。
因為是剛開始練人物速寫,所以老師給了三十分鐘時間,結束後,學生陸續上前,把自己的畫放在講台上,江浪起身,打算去看看程姿了的畫,結果還沒靠近,就見她猛地把畫板一扣。
江浪走近,“不能看嗎?”
“太醜了。”程姿了用手捂著額頭。
江浪道:“我就看一眼。”
程姿了抬頭看見他的眼神,瞬間認命,把畫板翻了過來,小聲道:“很醜吧。”
“我覺得很好呀。”江浪笑了起來,“畢竟是第一次,畫成這樣已經很厲害了。”
程姿了歎了口氣:“你好假呀。”
“真的。”江浪彎腰,對她道:“我從不說謊,所以它能送給我嗎?大畫家。”
程姿了把那張速寫從畫板上取下來,搖頭:“這是要交給老師的作業。”
“這樣啊。”他輕輕地歎了口氣,“那就算了吧。”
江浪知道這是她的作業,但還是下意識地問了一句,那天回到教室,就把這事忘在了腦後,直到第二天大課間結束後,回到座位上時,他才發現桌上多了那張畫,還用書壓著。
他們班班長坐在後麵,踩著他的凳子說道:“這你女朋友剛送過來的,她藝術生?看不出來啊,人長那麼好看,畫畫卻這麼醜。”
江浪沒有理會。
“誒。”班長又晃了兩下凳子,問:“這畫的什麼啊?”
“我。”江浪白了他一眼,認真地說:“還有,不醜,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