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才儘話音剛落,程姿了便毫無公德心地掐下幾枚鬆針,跳下道沿兒,不鹹不淡地問了聲:“調任?”
江才儘隻點了點頭。
“往西往東?”程姿了側著身。
“往東。”
“那挺好。”程姿了由衷地對他說:“東邊繁華,你去那裡發展空間更大。”
江才儘目光落在程姿了身上,欲言又止。
“又怎麼了?”程姿了腳步微頓。
江才儘盯著她,忍不住問了句:“你還有彆的話想跟我說嗎?”
“啊。”程姿了抬起頭,不假思索地說:“確實有一件……你也不早說,今天這頓飯該我來請的,唔,不然現在請你喝杯奶茶補償一下?”
江才儘站在綠蔭濃裡,低下頭,淡聲道:“好。”
雖然程姿了有意出手闊綽一回,但最終還是在江才儘的堅持下,買了兩杯七分糖奶綠。
拆開吸管,程姿了便嘬了口既暖又甜的奶綠,隨口問道:“你過去工作個十年八載的,家裡什麼安排?接過去一起住嗎?”
“再說吧。”江才儘和她並排走著,踢開腳邊的一顆石子,“穩定的話,會考慮帶他們搬過去住。”
“一家人住一起好。”程姿了走了兩步,接著那顆石子也往前踢了段距離,咬著吸管道:“我有個同學也是,大學畢業後離開老家找了份薪酬高的工作,據說穩穩定定混幾年就能當上科長,也在考慮舉家搬遷這事……對了,忘記問了,你奶奶現在身體還硬朗嗎?”
“身體不錯,去年夏天還跟著我大姑媽一家自駕遊去看小布達拉宮了,這會兒應該是住在她老閨蜜家玩吧。”
江才儘聲音很輕,程姿了微微低著頭,不動聲色地晃著手中的奶綠,嘴裡歎道:“那很好啊,多少人都是年輕時沒時間玩,老了後沒力氣玩。”
“你呢?”江才儘問:“大學出去玩過嗎?”
“害,快彆提了。”程姿了想起這個,嘴角就情不自禁地上揚起來,“我們宿舍那會兒太乖,逃課最多的理由不是困得不想動,就是病得起不來,五年時間,腦子都不帶轉的,還是畢業後聊天才把腸子都悔青了。”
“你呢?”程姿了眼尾掃了過去,說:“估計更沒時間跑吧?”
江才儘右手握拳,抵在唇下,清了清嗓子,有些不太好意思,“大一還不忙的時候,跟舍友翹課去了趟青海那邊。”
程姿了輕輕笑了聲,盯著前麵路口的紅綠燈看了好一會兒,才跟江才儘說:“行了,事講完了,你也不用送了,從這兒開始都是明路,不會再出現什麼風雪夜搶劫事件的。”
江才儘張了張嘴。
“噓。”程姿了抬起右手,食指壓在唇上,對他一笑,“我們要相信宜寧警察的治安工作。”
說完,她便背過身,對江才儘擺了擺手,眼底的笑意頃刻間消失了個無影無蹤,夜色中那張原本美豔的五官頓時冷肅到令人心驚。
程姿了就這樣不緊不慢地走到了他們小區外,卻站在路對麵,沒有進去,直到這時,她才把握了一路的鬆針丟在了綠化帶裡。
近晚上十一點,燒烤門店開著,路邊還有賣炒麵、鹵肉、冒菜的小攤位,哄哄鬨鬨的,都沒走。
程姿了靠著棵女貞樹,望向遠處涼椅上的人,喝完剩下半杯奶綠,等了半天,見他們還沒有要走的意思,便徑直繞過,去商店裡買了包煙,然後隔馬路牙子上坐了下來。
經年累月,女貞樹的漿果已經在水泥路麵上落了層紫黑色的汙跡,風不去,雨不消。
程姿了感覺有些冷,但寒秋未至。
她從口袋裡摸出打火機,咬著煙點燃,尼古丁的味道剛彌漫到鼻尖,麵頰便滑過一絲冰涼。
程姿了怔了怔,抬指一抹,目不轉睛地盯著,等到煙灰落下,才如夢初醒似的,把嘴裡咬著的煙摁滅在腳下,撚起了兩指被碾碎的煙絲。
苦澀的味道。
真是太他媽生草了。
她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機,發了條消息出去。
【學姐】
【叫你姐乾嘛】
【想姐姐】
【tui.jpg】
【錯付了,永彆.jpg】
【所以乾嘛?】
【你閒嗎?】
【你才閒,在餓,這邊下雨了,想吃火鍋,真的很配】
【那你搞一個】
【一個人吃太無聊,所以把中午的剩米飯加熱了,你呢?】
【出門約了頓串串香】
【慕了.jpg】
【所以給我發消息是?】
【想找個人陪我聊聊】
來電鈴聲迅速響起,程姿了接通後,聽筒另一邊的人嚼著米飯,笑問道:“怎麼了小寶貝,是想我了嗎?”
遠處細風梳柳,程姿了深吸一口氣,聲音沙啞地說:“老宋,我遇見了一個人。”
“你是哭了還是感冒了?”宋時雨問。
“冷的。”程姿了悶笑一聲,“我在馬路牙子上坐著。”
“乾嘛不回去?”
“家裡一個人哭太寂寞了。”程姿了一本正經地說:“隔街頭神傷會有美女姐姐看我可憐過來送溫暖的。”
宋時雨不做聲地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你心中喜歡上他了,是不是?”
“是啊。”程姿了短促地笑了一聲,有些自嘲:“我這輩子大概也不會再遇見第二個這麼合眼緣的,所以才在同一個人身上栽兩次跟頭,真是朽木不可雕。”
“同一個人?”宋時雨用筷子戳著盤子裡的烤腸,想了想,“你是說你提過的那個江什麼才……”
“江才儘。”程姿了無奈而又疲憊地說:“我再次遇見他了。”
宋時雨皺起鼻子,吐出一口被她咬碎的草寇,一字一頓道:“那可真讓人害怕啊。”
“害怕什麼?”程姿了輕輕一笑,“他就一讀書人,還能把我埋了不成。”
“你也是一讀書人。”宋時雨歎了聲,繼續說:“我不是怕他,而是怕你。”
程姿了不解:“怕我什麼?”
宋時雨埋頭,夾完最後一口炒肉片,把碗和盤子摞在一起,抱著她的咖啡杯說:“怕你是故鄉遇故己,最後空歡喜。”
“遇不久。”程姿了說:“他要走了。”
宋時雨覺得她語氣不太對,“你想跟他走?”
程姿了鞋底磨著女貞漿果,搖頭,“我不願在我一無所有時去喜歡一個人。”
“你在說以前。”宋時雨實在沒辦法聽下去,“所以你是捫心自問後,覺得自己還是對他心懷不軌的對嗎?”
程姿了下意識否認,“我沒。”
宋時雨無情地說:“拿你的工資起誓。”
程姿了一噎,“我跟你講正經事呢?”
“我讓你發正經誓呢。”宋時雨才不慣她毛病,還在繼續說:“所以你就是無數個午夜輾轉反側後,發現自己還是起了非分之想,不然不會回我‘不知道’這個答案。”
“倒也沒有為這個問題輾轉反側。”程姿了左手指腹緩緩推開煙盒,片刻後,才道:“他那天問了一句話,如果他說喜歡我,我會生氣嗎?”
宋時雨有些懵圈,“他為什麼問你這句話?”
“大概……”程姿了思忖道:“白月光?”
“你這種屌絲也能當人白月光?”宋時雨重重吸了口氣,深感命運之不公,“所以呢,回答了什麼?”
“我說我會很難過。”程姿了盯著自己的鞋麵,低聲道:“他那麼好,本該值得很多人去愛的,可一直在孤單,明明這麼多年都過去了,卻還是把感情寄托在我這種虛無縹緲的存在上。”
“程啊,要知道異地戀是狗都不談。”宋時雨語重心長地說:“彆淌這水,以你的狀態會被困在裡麵很不開心的。”
“我沒想那麼長遠,畢竟快十年了,我根本就不符合他心中的向往與期待……不,準確來說,是我自己妄想太多,讓他變成了‘空中樓閣’,如果隻是憑借著故鄉遇故己的滿腔忻悅就開始這段牽絆,那麼拋卻熱忱後,也確實是一場空歡喜。”程姿了蜷起身子,鬆開了煙盒,抱著膝蓋說:“而且我還記得你以前說過一句話,人這輩子追求的越多,丟得就會更多。”
宋時雨悠然道:“你不能把我的話當金科玉律。”
“但是我覺得有道理。”程姿了垂下眼簾,“怎麼說呢,除了幻想與現實之間的這一道檻外,還有一點兒就是我知道自己並不能提供什麼正麵情緒給他。”
“程知了。”宋時雨有些頭疼,走到窗前拉開了簾子,仰頭看著外麵霧蒙蒙的夜色,“你有沒有想過,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你存在的本身,就在為那個人提供著正麵情緒。”
“你二十七了,不是十七。”宋時雨語重心長地告訴她:“大家都是成年人,如果不是考慮得當,我不覺得一個男人會問出那樣的問題,當然如果你喜歡的是個渣男,那我就隻能奉勸你一句彆去包容垃圾。”
程姿了不知想到了什麼,喃喃了聲:“我同他……是年少相識的情誼。”
“可人是會變的。”宋時雨問:“你信他嗎?”
“我信我自己。”程姿了嗓子有些緊,抬手揉著脖子,語氣有些遲疑:“但是……”
“天大地大你最大的道理明白嗎?”宋時雨問。
“明白了。”程姿了摸到了側頸,悶聲悶氣地說:“我好些了,這麼晚還給你提供負麵情緒,影響你睡覺嗎?”
宋時雨笑了,“就你這還能叫負麵情緒,那我考研那年杵你麵前天天吊喪著臉算什麼?厲鬼嗎?”
程姿了也跟著笑了起來,“那你早點兒睡吧,我也要回去了。”
“嗯。”宋時雨說:“晚安。”
“晚安。”程姿了掛掉電話,重重地歎了口氣,她雙手搭著膝蓋,額頭貼在手背上,很想把自己蜷成一團無聲無息的屍體。
但很快,就有人非常不長眼的過來,拍了拍她的肩膀。
“離我遠點兒。”程姿了剛掉完眼淚,珍珠似的一滴,嗓子還有些緊,眼白也是紅的,不太想見人。
但這人可能是屬驢的,看不清形勢,居然坐在馬路牙子上,又拍了拍她。
程姿了火氣一下就上來了,抬起頭,像個惡鬼一樣,怒到想宰人:“他媽的是上趕著見閻王嗎你!”
江才儘看著她,沉默兩秒,低聲說了句:“對不起。”
程姿了霎時淩亂如風中落葉般,感覺再來個環衛工人輕輕一掃,她就能落進下水道,在汙水管道裡完成宜寧巡遊任務了。
“我說謊了。”她看見江才儘目光有些黯淡,聽見江才儘說:“我其實哪裡也不去。”
程姿了短暫地愣了愣,隨後猛然從地上躥起。
江才儘也站了起來,“知了……”
“不生氣……”程姿了捂起耳朵,絮絮叨叨地給自己洗起了腦,“不生氣,不生氣,生氣傷肝,女子以肝為先天……”
去他三舅姥爺的先後天!
程姿了有些焦躁地在原地轉了兩圈,然後撿起腳下的空杯子砸到他身上,怒不可遏道:“你混蛋!”
“對不起。”江才儘說。
程姿了沒有理會他,眼睛幽幽地冒著火,往前走了沒兩步,又抬頭看見了過路的紅燈,頓時心有不甘地折回來,然後一記右鞭腿掃了過去,繼續罵道:“混蛋你!”
江才儘本來就在道沿兒站得不穩,被她踢了個趔趄,也沒說話,隻是伸手握住了程姿了的手腕。
“我才回宜寧,我才剛回來有多久……”程姿了甩開他的手,指尖抖得厲害,整個人是又氣又怒又有些意味不明的委屈在,“你就非得當第一個惹哭我的人是嗎!”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江才儘落空的五指蜷了蜷,神色有些落寞。
“因為你根本就是有意為之!”程姿了在他臂膀上打了一下,轉身時等到了人行道上綠燈,立即警告他:“彆跟著我。”
程姿了惡狠狠地說:“我再也不想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