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時光緩慢挪動,好似一隻無形大手霸道地按下暫停鍵。唐昭悅像極了在獨木橋上無助爬行的螞蟻,那橋通向無儘。
唐昭悅最後悔的,是七歲時拋棄她珍重的親人,選擇和媽媽一起逃往國外。那是一種天真且懵懂的殘忍,是根植在她心底的痛。自此,她成了個徹徹底底的叛徒。
但今天,是叛徒表意忠心的日子。
在回國的飛機上,她輕輕閉上雙眼,感受生命一點點彙聚。她的靈魂靜靜靠在那裡——鎮保,那是她埋藏心臟的地方。
“媽媽,我們什麼時候去看姐姐和叔叔?”
媽媽沈謙身體微微一頓,好像聽見了什麼禁忌似的。她略帶猶豫地伸出手,摸了一下唐昭悅的腦袋,“寶貝,待會兒爸爸來接我們,他不提的話,你就不要管了,好嗎?”
又是這樣。到現在,媽媽還在逃避。
但她又有什麼資格責怪媽媽呢?媽媽逃避的方式是遺忘,而她逃避的方式是回憶。
在外的十年,唐昭悅總是將自己浸泡在年幼的蜜罐生活裡。小女孩像以前一樣擁抱著她的親人,短暫地遠離沒有他們的現實。夢醒後,刺眼的光線照落朦朧雙眼裡蘊含的淚水,也消散了女孩身上殘留的幼稚。
“好。”她嘴角露出不易察覺到的下垂,無奈同意。
再次踏上鎮保的土地,古老的建築而今隻存在於最南邊的小溪村。其餘都在政府的帶領下發展、繁榮,成為霓虹燈下高樓林立,街道人潮湧動,車流不息。
說熱鬨,卻是不同於從前的熱鬨,一切都在變化。唯有記憶中的那些人,那些被反複思念著的人,還保留著曾經的模樣。
“回來就好。”
再見父輩,家中隻剩下太爺爺和父親。這個房子比以前的更大,因此顯得更加空曠。
太爺爺的變化倒不是很大,在唐昭悅眼中,他一直拘於老者形象。縱然,他也年輕過。
老者正倚坐在太師椅上,淡淡開口,聲音沉悶有力,威嚴肅穆。
“太爺爺!我回來啦!”她輕輕握住老人蒼老的手,生怕稍微一用力,那薄皮膚就破開了。
她瞪著雙漆黑的眸子,暗暗打量麵前的一切。
歲月對父親實在是不友好。他依舊擁有人民警察的氣質,正氣凜然。但他額間白發藏不住,一對銳利的眼睛裡飽含疲憊與滄桑。
離家十年的孩子,說不想念他們,那簡直是在說笑。可真見了麵,滿腔言語又說不出口。
“……悅悅,暑期結束你就去京建一中上高三。”唐立明一臉慈愛地看著女兒,說話的語氣卻似乎嚴肅、不容拒絕。
唐昭悅點點頭,扯出她慣以展現的微笑。在旁人眼中,她總是乖巧懂事的好孩子。
沒人在意她過得好不好,他們都默認自己心中的想法。
媽媽嗔怪地拍了拍唐立明布滿繭的右手,說:“寶貝剛回來你就說這些?離開學還有一個多月,你就不能讓她放鬆放鬆?”
唐立明輕咳,柔下嗓子扯開話題:“對了悅悅,你陳越哥哥馬上來,還記得他嗎?你們好久不見了吧,正好讓他帶你到處轉轉。”
她的確需要重新熟悉鎮保,尤其是京建。
陳越?好久沒聽到過這個名字了。對他的印象?也忘得差不多了,隻記得他小小年紀,一天到晚都愁眉苦臉的。
“嗚嗚嗚~小悅悅你終於回國啦!”來人丟下三大包禮物,直奔唐昭悅而來。他眼角泛著淚光,卻笑得燦爛,將懷裡的人死死抱住。
唐太爺爺見此情景,默不作聲地上樓了。
唐昭悅掙紮著,被陳越的衣服捂得差點兒呼吸不過來。她微微撇頭看向他離去的方向。
……太爺爺的背,原來彎得這樣明顯了嗎?
“你怎麼一點都沒變啊?這幾年你是不是沒長個兒啊?在國外你都沒飯吃嗎?這次回來是不是不走啦?”陳越總算放開了她,一個接一個問題將她的注意轉了回去。
哼,在國外不僅是吃得差,就連神經也不太正常了。
她抬頭,幼時記憶裡他的模樣逐漸清晰,慢慢和現在重合。還是那個清秀的小男孩,格格不入的是現在又高又壯,皮膚有陽光和風霜的痕跡。
他還真是個活寶,原本死氣沉沉的空蕩彆墅頓時變成充滿生機的家。唐父唐母看著眼前兩個孩子,相視笑出了聲。
唐昭悅暗暗發力,推開被握住的手,抬頭道:“你怎麼這麼多問題?”
陳越捏了捏空虛的手心,戲癮上身,捂著嘴巴發出惡心的哭腔:“你、你不是我認識的那個小悅悅了!她可不會對她的越哥哥這麼冷漠!”
這人想乾什麼?這突如其來的一嗓子,唐昭悅渾身雞皮疙瘩都立了起來。她剛要露出假笑回應,此時站在一旁的唐立明開口打斷:“陳越,在警局我是這麼教你的嗎!”
這一聲把他嚇得一激靈,立刻站直身子喊道:“不是!”
這倆人想乾什麼?唐昭悅和媽媽沈謙同時愣在原地,看他們尷尬的表演。
等等,警局?
她敏銳的捕捉到了關鍵詞。
陳越也就比自己大兩歲,居然當上了警察。如果他是警察,倒能幫上自己很多忙。她一邊想著,一邊看戲。
他被唐立明揪住後脖拉到外麵幾分鐘後,再次被拎回來。
看來訓話效果顯著。
“悅、嗷不,唐大小姐,明天有空和我一起四處逛逛嗎?”他的這聲“唐大小姐”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四個字,明裡暗裡在怪唐昭悅對他的不親近。
唐昭悅擠出假笑,眼睛眯成一條縫對著他哼哼道:“當然好啦,我的榮幸,越哥哥。”
最後三個字,她說得咬牙切齒。陳越在燥熱難耐的大夏天感到莫名的一絲涼意。
夜晚,蟬鳴,月色入窗。
唐昭悅出神盯著天花板,眼前的月影輕輕變化形狀,她卻隻能看見那可憐的姐姐和叔叔。
她曾經拋下了他們。一想到這,她的心就像被瘋子用腳碾著一樣痛。
當年的事,大家都當什麼也沒發生過,閉口不提。
她無法接受。
也許是十年的時間太久,久到可以忘記一切。
可唐昭悅忘不了,她不能忘。這次回國不是來度假的,她必須親自調查一些事。
是有關於十年前,在京建市,她的叔叔唐立德自殺的真相。
事發那年,大家都在互相寬慰,不斷表示這是場意外,太過可惜。
一群大人圍著病床上的小孩,毫無顧忌地說三道四,完全沒想過兩個親人的相繼離世對她來說,有多麼難以承受。
是的,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她同時失去了姐姐和叔叔。
姐姐的死,是唐昭悅用儘一生也走不出的陰霾。她甘願將自己置於沼澤,點點下沉,以此悼念姐姐。
可叔叔呢?即便十年前局裡下了判決,甚至那份判決由她的父親唐立明親自公布,仍然說服不了她。
在她心中,叔叔一直是一位熱心開朗、行為得體的長輩,一位誨人不倦、嘔心瀝血的人民教師。怎麼可能做出猥褻學生、敗露後羞憤跳樓這種事呢?
所以,哪怕這件事已經過去十年,哪怕在乎真相的人微乎其微,她也要去查。
她不會再拋下他們了。
突然,靜默的天花板傳來爭吵的聲響,而樓上是爸媽的房間。
看來是爸爸向媽媽提到了他們,哎,爸爸真是點著了一顆大炸彈。
記得7歲的唐昭悅剛到一個陌生國家時,她哭著對媽媽喊道:“媽媽,我不想待在這裡,我們什麼時候回家?”
沈謙甩開小女孩握著自己的手,一個眼神都不施舍給她,顫抖著嗓音說:“我們不能回去,他們一家都中邪了!”
那天起,唐昭悅恍惚意識到,她一下失去的不是兩個親人,而是三個。
之後,她幾乎不會在媽媽麵前提起叔叔和姐姐。沒有人開導她,她隻能把這些積壓在心裡。她也不懂怎麼才能讓媽媽快樂一些,隻能不斷察言觀色,再一遍遍試錯。
而她需承擔的後果,就是媽媽的冷暴力。
“砰——!”
爸爸歎了口氣,搖搖頭走向客房。
陳越和唐昭悅同時躡手躡腳地把房間門打開一條縫,露出半邊臉,滿臉同情地望著唐立明。
“睡你們的去,大人的事小孩彆管。”
“小悅,沈阿姨好凶啊!”陳越又轉頭對她說話,聲音低得快要聽不清了。
唐昭悅同樣以極低的聲音說道:“睡你的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