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闖往桌上擺了兩個饅頭,他單肩背著個書包,對江鵬雲說:“冰箱裡還有剩菜,餓了自己想辦法熱。”
江鵬雲自上次被打了頓,雖老實了不少但還是牙尖嘴利的頂回去:“你不回來給我熱?我生你乾什麼?現在我殘疾了你就可以任意欺負你老子是嗎?”
他似乎儘力想維持著自己身為“父親”的權力。
可江闖隻是朝他直直盯了過去,江鵬雲立即被嚇得一顫。
“你、你又想做什麼?”
江闖勾起唇,眼底泛上不見底漆黑的戾氣,他說:“吃好你現在的每一頓飯,等我回來發現飯菜有剩也會掰開你的嘴巴灌下去的……”
“爸爸。”沒有任何感情的稱謂,成就了江闖架在江鵬雲脖頸上的一把利刃。
也多虧了這肮臟的血緣關係,讓江鵬雲在法律情理之下對他得以依賴。
江闖也有充分的時間思考,怎麼才能讓江鵬雲痛苦的死去。
樓下,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雨,地麵的水漬未乾,肮臟的泥水順著上坡道朝低直流,一道高挑的身影吸引了江闖的視線。
是紀徊青,他從身後的書包裡拿出了一塊乾淨的白手帕鋪在地上,雙手小心翼翼的捧起那一小團,幼兔的頭骨幾乎被捏了個粉碎,垂在一旁,紀徊青把死掉的兔子放進了那一方手帕裡。
江闖擰了下眉。
早知道扔遠點就好了。
紀徊青抬眼,正巧和江闖視線對上,他招呼了一聲:“江闖,你來刨個坑,咱倆把這小兔子埋了唄。”
他一臉嫉惡如仇的模樣,又道:“不知道是哪個死變態!居然虐殺小動物,皮都快扒沒了。”
“不刨,走了”
江闖沒有虐殺後還善後的習慣,他抬腳才走,紀徊青拔高了聲兒陰陽怪氣他,生怕他聽不見似的。
“鐵石心腸的壞家夥!”
江闖沒有回頭,他沒覺得紀徊青的話有哪裡不對。
北川一中是北川教資最好,學生數量最多的一所學校,同時,這裡的老師也是出了名的嚴厲。
這不,開學第一天,教導處商主任就拿著戒尺蹲守校門口,專逮遲到的學生。
紀徊青處理完手上的汙漬已經下早讀了,他手揣兜,自然的走過校門口罰站的那一排。
“站站站站住!”
商正平拿著戒尺對著紀徊青揮了揮。
“叫我?”紀徊青眉一挑,他看了眼腕表,今天確實遲到了,但以前上學的時候也沒見學校因為學生遲到就不讓人進去吧?
“不然還能是誰?你旁邊還有鬼啊?”
那一列站著的學生紛紛都被商正平逗笑了。
“笑什麼笑?!一會兒多罰蛙跳一圈!”
不會吧?一上來就體罰啊?
紀徊青耐下心解釋道:“老師我今天也不是故意遲到的。”
“下樓的時候碰見了一死兔子,我看它可憐就埋了,浪費了點時間。”
商正平嗤笑一聲:“你以為我信你啊?”
門口,一道熟悉的身影忽然走了出來,他手中拿著個筆記本正在記錄著什麼。
江闖隻抬眼淡淡地掃過一臉不忿的紀徊青。
紀徊青指著他,說道:“誒我有證人的,他是我家樓下鄰居,親眼看著我埋兔子,不信你們問他。”
商正平臉色這才有所緩和,他還沒開口,江闖直截了當的開口。
“沒見過。 ”
?
“江闖我去你妹!你撒謊!”
商正平“誒”了聲,他將戒尺擋在紀徊青麵前:“乾什麼?誰允許你這麼大呼小叫說臟話的?”
這學紀徊青是一點都上不下去了。
傻逼老師,傻逼同學,傻逼學校,傻逼江闖。
為什麼不幫他?
他們不是朋友嗎?
還是說為了那天那句大小姐和他慪氣?真他媽小氣!
紀徊青上學第一天喜提北川一中3+1,簡而言之就是蛙跳三圈,跑步一拳,中間不能停,停下多加一組。
監督員居然是江闖,他坐在升旗台上,身著灰白校服,頭發鬆散的遮蓋住一半眉眼,少了些匪勁兒,更多了些屬於學生的書卷氣。
像是披上了一層畫皮,在演給誰看呢?
紀徊青惡狠狠的瞪了眼江闖,他身體素質來到北川後下降多了,區區蛙跳也做的渾身不順暢,身子骨像個年過半百的中年人。
一個耳朵上戴著七個耳釘的少年朝紀徊青身側挪來,他問:“你就是那個轉校生吧?”
紀徊青轉頭仔細打量了番這耳釘少年,和他身量差不多,沒穿校服,甚至耳後還有一個音符的紋身,乍一看還以為是什麼社會人士。
模樣很出彩,五官柔和,一看就是個南方人,一臉乖乖樣和他的紋身耳釘反差極大。
紀徊青回過神來才道:“你怎麼知道我是轉校生?”
“我還知道你不是北川本地人。”
這個耳釘仔和小狗一樣嗅了嗅紀徊青身上的味道,他又說:“你身上的味道,不一樣。 ”
紀徊青眉一挑,他說:“你是狗啊?還能聞出來。”
“哎呀開個玩笑嘛,交個朋友。”耳釘仔伸出手,又道:“我叫黎揚,叫我阿揚就好了。”
紀徊青忽然有些觸動,來北川半個月,終於遇見一個看起來還算正常的人。
他輕輕拍上黎揚的手掌心:“我叫紀徊青,紀實的紀,徘徊的徊,青山的青。”
“我去,你名字真好聽!”黎揚眼睛亮閃閃的,兩人打醬油似的在操場上邊跑邊聊天。
黎揚問:“如果你是轉校生的話應該和江闖一個班,你倆互相認識還能有個照應呢。”
紀徊青沉下臉,他擰著眉冷言冷語:“和他不熟。”
“喲嗬,你還氣著呢?”黎揚看熱鬨不嫌事兒大,他壓低聲又道:“你氣他,我也特煩他,天天陰著臉不知道給誰看,而且特彆不通情達理,作業想晚幾分鐘上交他立馬轉頭走人。”
哈?不守時難道不是自己的問題嗎?
紀徊青心裡暗自反駁,他問:“你和江闖關係很不好嗎?”
黎揚遲疑了會,說:“也、也就那樣吧,之前和他做過一段時間朋友……”
“朋友?”紀徊青有些愕然,隨後他又迅速恢複平靜。
江闖也是人,怎麼可能會沒有朋友呢?
黎揚的表情很怪異,似有什麼難言之隱噎在喉間,又道:“反正江闖是個怪人,你自己多注意一些吧。”
一道冰冷的視線自下而上的打量而來,那雙漆黑的瞳仁幽暗,由於被雨水浸透了的黑色礁石,當海浪衝擊而來,變得冰冷又駭人。
紀徊青感受到了,他猛地一轉頭,隻看到了江闖的背影。
他們的懲罰結束了。
黎揚在二班,紀徊青在一班,兩個班級是對門兒,有時候學生會混在一起上課聽講來調動兩個班的學習自主性。
紀徊青沒有立馬進去,他的注意力被門口的一麵牆吸引住了
自上而下排列著上次期末考的年級名次,江闖很好找,幾乎全科排列第一,除了一門——語文。
紀徊青順著朝下看,江闖的語文居然排在了中下遊,他忽然笑出聲:“這麼偏科?”
不過也挺令人嫉妒的,語文差成這樣,其他科目必須接近滿分才能年級第一,紀徊青的成績中規中矩不算差也不算好,寫作占據了他大多數的時間和精力,且在十六歲他天真的以為自己真的可以寫一輩子,幾乎半放棄了學習。
上課鈴響了,教室忽然竄出一個男人,留了一把絡腮胡,看著年輕,但是卻白了不少頭發,穿著個針織衫,看見紀徊青他眼睛忽然一亮,咧開嘴笑著說:“你就是新來的遲到轉校生吧?”
紀徊青嘴角抽動了下,他點了下頭。
“哎喲不愧是大城市來的孩子,這個兒這麼高啊。”男人湊到跟前,他仰著頭看紀徊青,又道:“你家裡的情況我在校長那聽說了,這一年半你專心攻讀,考個好大學,有了工作自然就能緩解家裡的壓力,知道了嗎?”
男人思量了會又道:“有什麼需要幫助的一定要給老師說,唉,可憐的孩子。”
一種奇妙的感受忽然在紀徊青心中蔓延,不是滋味。
他從小到大都沒有被人可憐過,周圍人向他釋放的目光永遠隻有羨豔和崇拜。
這種憐憫的語氣和眼神時時刻刻提醒著紀徊青已經墜落了泥土裡,他無法理解,隻是沒了錢,欠了債就一定要背負上這樣異樣目光嗎?
明明他不需要。
紀徊青挺直腰杆,他說:“老師,請你把我當個正常學生對待就行,我也不傷心不難過,還是彆給我打標簽的好。”
他露出笑,轉移開話題:“老師您貴姓啊?”
“姓秦,秦遠。”
“好的秦老師。”紀徊青指了指教室門口:“那我現在可以上台和同學們自我介紹了嗎?”
秦遠罕見的有些慌亂,被紀徊青渾然天成的自信大方嚇了一大跳。
一個富家少爺經曆破產還下了鄉居然也能這麼自如嗎?
他連忙點頭:“我帶你進去。”
紀徊青兩步走上講台,台下大概坐了五六排人,顯得教室內很擁擠,教學設施很落後,甚至連一台多媒體都沒有。
很吵。
這是紀徊青的第一印象。
四五十人和沒骨頭的猴子一樣癱在桌麵上,有的睡覺,有的不知道埋頭在忙什麼,進來的時候還有一個紙團從第一排飛向最後一排。
教室設施並不完善,沒有多媒體,甚至讀書角都沒有,紀徊青朝窗外望去,連綿青山宛若牢籠將他禁錮在這一方天地。
他忽然謀生了改筆名的想法。
秦遠拿起黑板擦在黑板上重重敲擊了兩下:“都安靜!”
粉塵在講台周圍飛揚,紀徊青緊蹙起眉往後退了步。
“菜市場”還是沒安靜下來,直到門吱嘎響動了聲兒,抱著一遝作業的江闖走了進來,他掃了眼渾身粉筆末的紀徊青,那人直愣愣朝他翻了個白眼就彆過頭去。
如果江闖沒聽錯,紀徊青應該還很小聲的罵了他一句。
“撒謊精。”
很有奇效的是江闖一進教室,回到座位上後整個教室都安靜了不少。
秦遠趁著安靜的縫隙,他介紹:“這是咱們班新來的轉校生,大家掌聲歡迎。”
稀稀拉拉的掌聲過後,輪到紀徊青發言。
可紀徊青所有的耐心都已經消耗殆儘,他緊咬著壓根,開口:“我叫紀徊青,今年十七,遼寧人。”
“那你怎麼沒有東北大碴子味兒啊?”台下一道尖銳的聲音起哄。
“從小在北京長大。”
“哇!那你是不是天天都能看見天安門啊?”
紀徊青本來是很不耐煩的,覺得這群人話實在是多,他抬眼朝台下掃了圈,不少人眼眸都亮閃閃的看著他,期待著他的回答。
他這才意識到,原來對於居住在北川的人,去往北京無異於是一場盛大的旅程。
紀徊青像隻驕傲的小公雞,他微揚起頭:“嗯,是天天都能看見。”
台下喧嘩一片,紀徊青忽然覺得這裡的同學似乎也沒有那麼討人嫌了。
秦遠輕輕拍上他的肩膀,他手一指,道:“那還有個空位,如果你近視要調整找班長就行。”
“誰是……”紀徊青還沒問出聲兒。
秦遠朝著江闖點了下頭:“江闖,多關照關照新同學。”
緊接著,不可思議的一幕出現了。
那個脾氣暴躁說話陰陽怪氣天天頂著個臭臉的江闖居然畢恭畢敬的站起來,他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
“好的秦老師。”
?
不愧是四川人哈,川劇變臉就是快。
江闖朝他招招手:“來這裡。”
像在招呼狗一樣。
秦遠還特嘚瑟的笑了好幾聲,他洋洋得意:“他可是這個班裡最聽話學習最好的,你要跟著他好好學啊哈哈。”
紀徊青繃著臉走到空位子前,江闖就坐他正後麵,居然還成了前後桌。
他一邊把提前買好的教材塞進桌洞,一邊壓低聲嘲諷:“在哪家川劇變臉高就呢?還沒看出來你還有這技能。”
江闖沒理他,埋頭專注的記筆記,一如既往的冷漠。
台上老師講,台下紀徊青的嘴也沒閒著。
“你今天為什麼要撒謊?你明明看見了的。”
江闖就是不理他,紀徊青趁老師寫板書,他猛地扭過頭,一雙眼氣衝衝的瞪過去,像個潑皮無賴一樣捂住江闖的書。
“你都不給我道歉的嗎?”
明明前陣子還好好的,至少紀徊青說話江闖都是應著的,自上次兩個人在頂呱呱見了麵後,江闖就一直冷冰冰的,不對,冰上加冰。
江闖眉一挑,他說:“我沒有撒謊,我確實沒有看見你埋那隻兔子。”
“可是我說了要埋它啊,而且我當時都把它包起來了,我怎麼可能不埋?”
那雙眼未經一絲波瀾,依然如機械一樣的開口:“或許你在撒謊呢?”
人的話不可信,這是一個充斥著謊言的世界,在江闖十歲時就明白了。
紀徊青的手無力的從江闖的書本上移開,他輕蹙起眉頭,那個眼神江闖在不久曾看見過,當他用美工刀刺入兔子的心臟時,奄奄一息又受傷的眼神和紀徊青如出一轍。
他在難過。
為什麼呢?
江闖隻不過陳述了一個事實。
鄭雅的提醒不斷的在腦海中閃回,紀徊青隻會成為他們計劃中的絆腳石,拉開距離是最好的選擇。
江闖正想開口,一隻冰冷的手忽然覆蓋住他的額頭,短暫接觸後又迅速移開。
紀徊青對比了下自己的體溫,他嘟囔道:“奇怪……也沒發燒啊……”
江闖愣住了,緊接著紀徊青及其嚴肅且認真的向他說:“撒謊?我怎麼可能對你撒謊,我們是朋友啊。”
紀徊青問:“你會對朋友撒謊嗎?”
一種無以言表的心情在他的胸腔內卷起熱潮,掀翻了江闖過往十年的固守己見,那被緊緊包裹著的匣子再次被撬開縫隙,紀徊青隻需要輕輕撩撥一下,他的心便亂了。
紀徊青雙手搭在江闖的課桌上,可能是怕被老師發現,他湊近江闖的耳邊,溫熱的吐息輕輕掃過發紅的耳尖。
“江闖,我不會對你撒謊的。”
紀徊青露出顆小虎牙,笑得傻氣直冒。
“算了,大爺我人帥心善,這次就饒過你了。”
一整節課,江闖對著那個背影發呆,他一字未動。
世界有七十億人,紀徊青就是那七十億分之一一樣的存在。
就像是,銀河係隻有一個太陽。
下課鈴聲響起,江闖朝本子上掃了眼,密密麻麻的“紀徊青”三個字鋪滿了他的生物書。
紀徊青才轉過頭,一隻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冰涼又透露著一股沁人的清香,緊緊貼在了他的肌膚上。
“你乾嘛啊?搞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了?”
隻聽見刷刷幾聲,紙張被撕毀的聲音,江闖把那兩頁揉捏成團塞進了桌洞這才將手放下。
“我靠,江闖你寫情書!”
江闖的心忽然空了一拍,他擰緊眉頭不作聲。
“我沒……”
話還沒落地,紀徊青忽然從座位上離開了,他朝門外揮揮手:“你來找我啊?”
黎揚朝著江闖瞥了眼,他又迅速移開了視線衝著紀徊青直點頭。
“去不去小賣部,我給你指路。”
“等一下,我叫江闖……”紀徊青一扭身就被拉了回去。
“誒你彆,他不愛吃零食,很少去小賣部的,就咱們兩個人一起去吧。”
介於黎揚說和江闖做過“朋友”這個依據,紀徊青還是信了。
冰冷的目光越過四散的人群抵達空蕩蕩的門外,歡笑聲落在江闖的耳邊。
第五次,江闖謀生出想殺紀徊青的想法。
因為死人才會是最聽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