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江闖才處理好手臂上的傷口,從第一道疤痕到第十三道,他的縫合技術也越來越好。
江闖起身,手裡提溜裝著藥物的袋子,他打開水龍頭,扭開藥瓶蓋子,看著白色顆粒變為粉末隨後在水裡繞了個圈滑落下去,江闖隻覺得很解壓。
他打開手機,看著“於醫生”這些天發來的訊息。
1月29日
【小闖,有按時吃藥嗎?】
2月2日
【聽珊珊說你沒有把藥拿回去。】
2月17日
【小闖,你朋友替你把藥拿回去了。】
【要好好的。】
屋內的白熾燈被江闖熄滅,他被黑暗淹沒,高挑的身影在原地停滯片刻,江闖思考了會,還是回複了過去。
【於醫生,我不想治了。】
這棟樓的隔音效果並不好,江闖躺在床上可以清晰聽見正對他上方,紀徊青的床發出木架的吱嘎聲響。
從淩晨一點到淩晨四點半,紀徊青翻身了很多次,看來睡得並不好。
江闖五點合上了眼,即使刻意地讓身體疲倦到極點,可他還是做夢了。
他再次回到了十年前。
潔白的紗裙並不符合一個七歲男孩的身形尺寸,卻緊緊包裹著他的身軀。
數十萬隻潮熱的螞蟻爬上他的身體,被咬下的每一口都在灼燒滾燙,分泌出的液體濺濕了潔白的裙邊,男孩摘掉緊緊禁錮在頭上的假發。
粗糙的大手如警醒過來的惡魔,一手圈住了他的手腕。
“小闖不想繼續玩遊戲了嗎?”
...
“殺了你。”
“殺了你們!”
江闖衝出門外,他顫栗著雙手那塊石磚抽開,那把因白熾燈映照而熠熠生輝的刀刃,好似點燃希望的一把火。
江闖手持著那把刀衝到江鵬雲身側,雙目布滿紅色血絲宛若一隻受了驚的兔子。
江鵬雲睡得很熟,他雙腿殘疾,手無縛雞之力,江闖隻需要對準脖間的動脈用些力氣……
“你怎麼還不睡?”
江闖的理智被紀徊青拉了回來。
怎麼又是他?江闖低垂下手,將手中的刀掩了掩,他偏過頭,問:“你想乾什麼?”
紀徊青壓低聲問:“你知道廁所在哪兒嗎?我這繞了好幾圈了都沒找到,這樓不會沒廁所吧?”
江闖走進房間,將那把砍骨刀藏在枕頭下方,他的目光鎖定在擺在桌麵上鋒利的水果刀。
片刻,門被拉開。
江闖的臉色異常慘白,眼下烏青一片,仔細觀察身體似乎也在顫抖。
這是熬夜熬狠了?
紀徊青說:“你給我指個路就行,不用親自帶……”
話還沒說完,江闖徑直朝樓道走,沒走兩步,他轉過頭說:“有點遠,你跟著我。”
天奶啊,這破地兒上個廁所還要走一截啊?紀徊青麵如死灰,和一隻幽魂一樣跟在江闖身後。
一天也見了四五回了,江闖這張臉好像從來沒對他笑過,雖然他們也不是什麼“值得笑”的關係,他走快幾步和江闖並肩。
“誒,你看著年齡不大啊,怎麼跑到汽修店工作去了?”
“兼職。”
嗯。
言簡意賅。
他問:“在那兼職一天多錢?”
“45。”
紀徊青還想開口問些什麼的時候,江闖說:“我沒有和你交流的興趣,所以你最好把嘴閉上。”
紀徊青不屑地翻了個白眼。
裝貨。
他打消了去汽修間兼職補貼家用的打算,和這麼一個死魚臉一起工作,光是天天看著這張臉就有夠氣的。而且一天四十五,他從秦始皇時期開始打工都還不清背壓著的債務。
這條去往廁所的路格外漫長,在江徊的帶領下,他們走到了江邊,而江對岸是一疊疊翻也翻不過去的大山,江徊指了指江邊的小房子。
“操,上個廁所要走二十分鐘!?”紀徊青不可置信。
江闖打量了下四周,這裡被蘆葦草堆淹沒,淩晨五點,也沒什麼人。
他說:“有點黑,我等你。”
“謝了啊,江闖。”紀徊青露出兩顆小虎牙,他輕輕拍上江闖的肩頭。
這人就是冷了點,但是心還是挺細的,算個好人。
江闖麵無表情的垂下頭,他打開手機,切換了另一張電話卡,通訊錄裡隻存了一個人,沒有備注。
【有可能被發現了。】
【蘆葦灘,帶上密封袋。】
江闖將卡切換了回來,他望向江邊,迎麵吹來的陣陣清風讓他神智清醒了些。
江闖有一個殺人計劃。
這個想法是在他十歲時萌生,十六歲開始籌劃的。
北川人跡罕至,安保係統並不完善,他計劃分屍,用密封袋分裝綁上石頭後沉江。
而做完這一切的江闖,會選擇自首。
第一個待宰羔羊,是他的父親,江鵬雲。
但紀徊青的意外闖入讓江闖繃緊了弦,這個狡猾的外鄉人是否發現了什麼?
江闖從口袋掏出一把尖銳的水果刀,他昨天才用這把刀削了一個青蘋果。
他坐在江邊,泛起的江潮打濕了江闖的鞋,冷意沿著他的骨頭在身體裡流竄,手臂處才縫合好的傷口又開始隱隱作痛,但似乎也是他這具身體裡唯一灼熱的存在了,無時無刻都提醒著他。
——不要溫和的走入那個良夜。
江闖打算跟紀徊青套套近乎。
畢竟一個和他身高齊平的青年,他光靠蠻力是拿不走紀徊青的命。
聽見動靜之後,江闖扭過頭,他招了下手:“你過來,一會兒有東西給你看。”
“彆吧,我要回去補覺。”紀徊青穿的不多,這江風吹得他瑟瑟發抖,趕了好幾天路他也是出奇的困。
這人也是奇怪,剛剛還凶巴巴的衝著他說什麼不感興趣,現在又和他搭茬。
紀徊青才走出兩步路,他又回過頭。
江闖的頭發絲兒被風吹得淩亂,他的背有些彎,麵對著一片黑壓壓的大山和死寂的江麵,有種另類的美感。
紀徊青忽然想起了他筆下的角色——白鴿。
《殺人回憶》中的主人公,他稚嫩文筆下第一個誕生的人物。
忽然有什麼東西猛烈地撞擊了他的胸膛,紀徊青不由自主的走了過去。
他說:“看什麼啊?好看嗎?”
江闖沒有說話,他抬頭望向天際。
淩晨五點十分,跨越過山頭將白晝與黑夜冰冷的撕裂開了的晨昏線出現在紀徊青眼前,那抹橙映射入了江麵與之呼應,蔚藍夜色與日出交融,在上一秒還死寂的江波上熠熠生輝。
北川在這一刻被照亮了。
江闖捏緊刀柄,他轉過頭,紀徊青的睫毛很長又卷翹,他忽然想起小時候聽大人們說這樣翹睫毛的人脾氣一般都很差勁。
所以他隻是殺掉一個脾氣差勁的人應該也沒什麼吧?
紀徊青忽然掏出手機,他站起身,鏡頭對焦這道轉瞬即逝的晨昏線。
“真美啊,以前在地理書上看隻是黑壓壓的一片兒。”
江闖握住刀柄的手在戰栗,現在是他最好的時機,紀徊青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走了。
他高高抬起手——
“哎喲老媽,看見了嗎?之前在北京的時候讓你早起和我看,你起不來,這景兒,你瞅瞅。”
紀徊青錄了一段視頻,想給遠在天邊的老媽一點心靈慰藉。
“啪嗒”——
有什麼金屬落了地,聲響很清脆,紀徊青轉過頭,看見江闖彎腰撿了個什麼,快步衝進了蘆葦堆。
身影很狼狽,像是逃離。
紀徊青放下手機,此刻,天光大明。
陌生的熱潮在江闖身體裡翻滾沸騰,他像一隻偷窺幸福的老鼠,紀徊青的語氣和笑容讓他克製不住的想要撕個粉碎。
可為什麼他沒有下手呢?
江闖的初次殺人計劃以失敗告終。
他發誓,下次絕不失手。
離開了江灘,江闖站在公路旁,他隔著很遠眺望那個身影。
紀徊青高舉起一個扁平的石子朝著水麵擊去,連著十來個水漂朝著邊際輕快的跳了過去。
隨即紀徊青振臂高呼,江闖厭惡的蹙緊眉頭。
一個身負債務逃到北川的落魄老鼠而已,憑什麼笑得這麼開心?
幾輛疾馳而過的摩托刹停在江闖眼前,為首黑色摩托卸下頭盔,是那天在汽修行被紀徊青修理了頓的火箭頭。
這人是北川赫赫有名的刺頭,經常騎著野摩托四處撒野,家中老人是北川一線退下來的官員,倚仗著北川人民對於老乾部的信任,連帶著對這個石家獨孫也“寬容”不少。
說俗點,就一地頭蛇。
江闖再次把手放進口袋,他握住刀柄,問:“有事兒?”
石佳龍雖然一直都不怎麼瞧得上江闖,但是他也不敢惹到跟前去,還是很客套的朝將江闖遞了支煙,才道:“江闖,我聽說那個外鄉人和你走挺近啊?”
江闖眉一挑,眼底泛起幾絲笑意,看來不用他出手,這些人自然會替他擺平紀徊青。
“不熟。”江闖說。
遞煙的手尷尬的懸在半空,石佳龍乾笑幾聲,身邊的小弟忽然吆喝出頭:“我們老大後腦勺被縫了五針!那逼崽子打了人就跑,是不知道北川的規矩嗎?!”
江闖越過那行人,他懶洋洋地開口道:“北川的規矩我不知道,但是他就住我家樓上,你們打得時候聲音小點兒,我睡眠不好。”
石佳龍眼睛一亮,他正愁不知道那個外鄉人的住址呢,江闖話裡話外的都透露出來了,看來關係也沒那麼要好。
他帶上頭盔,手拍了下江闖的肩膀:“謝了啊,闖哥。”
江闖幾乎是下意識的擒住石佳龍的胳膊,他用力朝後一扭:“沒長記性?說了少碰我。”
“江闖!想乾架是吧!?”
“鬆開!”
一行人說著就往前衝,又被江闖的眼神恐嚇住。
石佳龍賠了個虛假的笑臉:“記住了,這次記住了。”
江闖走遠後,石佳龍朝蘆葦草堆啐了口:“有媽生沒媽教的狗玩意兒,遲早有一天修理他一頓!”
“龍哥,咱人多啊,想修理剛剛就能修理。”
石佳龍冷嗤一聲,他搖搖頭:“你們這幾年才搬遷來的北川是不知道,這個江闖啊……”
“十歲的時候差點殺了人。”
隻要和江闖乾過一架的都知道,他不怕死。
他又啐了口:“死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