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寧的委屈不是裝出來的,是真委屈。
來這兒這麼多天,雖然他挺看得開的,可不管是衛家三兄妹,還是趙秋,對他來說都是同齡人。
他還大一些,要照顧人。
衛長昀和他一塊擔了不少事,也未為難他,卻始終不一樣。
隻有朱氏是不同的,她是長輩。
看到他那瞬間,眼底的情緒和他高中住校回家時,他爸媽的眼神一模一樣。
朱氏撐著病弱的身體毫不猶豫走到他麵前,拉著他胳膊上下打量,確定他安然無事後,才紅著眼圈一下抱住他。
“我的寧哥兒,沒事就好。”朱氏喃喃念道,不停地撫著薑寧的背。
薑寧眼淚淺,鼻尖的酸意蔓延開,眼底發熱,忍不住埋頭在朱氏的肩上,一個勁兒掉眼淚。
“阿娘,我好想你。”
“乖哥兒,我的寧哥兒。”
朱氏拍拍他背,“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薑寧習慣地想撒嬌,忽地聽到薑大誌一嗓子喊起來,抬頭瞥了瞥,吸吸鼻子收了那點孩子氣。
“你怎麼回來了?”薑大誌挽著袖子和褲腿,站在地裡,“討債來了?”
薑寧火氣“噌”一下冒上來,拉了拉朱氏胳膊,沒讓她替自己說話。
薑富貴坐在草垛休息,立即攛掇道:“爹,我看他就是來要錢的,還把衛家二小子帶來了,這不是來要錢是來要什麼?”
薑大誌皺著臉,擦了擦汗,問薑富貴,“那是衛家二小子?不是在鎮上讀書嗎?”
薑富貴想起上次趕集碰到他倆,琢磨道:“衛大死了,家裡也掏不出幾個子,估計寧哥兒被衛二郎忽悠來要錢,供人家上學。”
拿娘家的錢,給婆家小叔子讀書?
哪有這個道理!
更彆說,那屋裡還有兩小孩,兩張嘴都得吃飯。
回來要錢這事兒,先不說給不給,肯定是有一就有二,哪能開這個先河。
“我回來看阿娘的。”薑寧沒理會兩人嘰嘰咕咕說什麼,“聽說娘病了。”
“一點小風寒,有什麼好看的。”薑大誌一擺手,“地裡那麼多活還等著人乾,彆在那兒站著了,趕緊翻土。”
朱氏是嫁到坎子村的,娘家那邊兒早就沒什麼人了,要不然也不會嫁給薑大誌。
爹娘走了,兄弟們各自成了家,那還能管她怎麼樣。
更彆說山高路遠,來一趟就得一天。
“你們在這邊兒等會,等中午了一起去家裡。”朱氏性格怯弱,又怕薑大誌,低聲道:“那邊樹下涼快,去那兒坐。”
薑寧拉住她手不放,這會兒才覺出朱氏的手發燙,立即去摸她額頭,溫度高得不正常。
“阿娘,你在發燒!”
衛長昀接話,一邊說一邊取下背簍,“背簍裡有水,給嬸子先喝些。”
薑寧點頭,扶著朱氏,“阿娘,你歇會兒。”
朱氏忙搖頭,握著鋤頭要過去乾活,“娘沒事,你彆瞎擔心,晚上躺會兒就好。”
“燒得這麼厲害,怎麼可能沒事?”薑寧拉住她手,往薑大誌那邊看去,“爹,讓大哥去給娘請大夫。”
薑大誌叉腰罵道:“請什麼大夫?家裡幾口人吃飯,哪來的錢?”
“就一個小毛病還想躺著吃藥被人伺候啊?那活誰來乾,家誰來養?我都沒請過大夫,她請什麼!”
這個時辰,周遭還有不少人家都在地裡忙活,聽到薑大誌這幾嗓子,紛紛看過來。
朱氏臉皮薄,水才喝了一口,立即就要掙紮著站起來。
“一天天的,活乾不了多少,也不掙錢,一會兒一會兒生個病,敗家娘們!”
“老子天天下地乾活,也沒見這麼愛生病。”
薑寧聽薑大誌越罵越難聽,朱氏腦袋都快埋到衣領裡了,朝衛長昀使了個眼色,讓他看著朱氏。
“生老病死是人都要經曆的,阿娘病了小半月,一直沒好,不全怪都因為病沒好就忙裡忙外乾活。”
薑寧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那要能養好,還能拖著一直不好?”
薑寧一句接一句的,周圍議論聲越來越大。
坎子村裡,薑家不至於人人嫌,可薑大誌為人摳門,加上性格霸道,跟誰家有了爭執,得理不饒人就算了,還沒理也強詞奪理。
更彆說薑富貴和薑萬貫,好吃懶做,至今都沒成家,要老爹老娘照顧,免不得私下八卦。
“你個兔崽子,反了天了你!”薑大誌提著鋤頭朝薑寧走,“嫁出去一個月,翅膀就硬了?克死了衛大,回來還想騙你爹的錢,混賬玩意兒,我打不死你——”
薑寧正想躲開,被旁邊薑富貴伸腿一絆,整個人踉蹌著站不穩。
躲是躲不開了,薑寧隻能匆忙背過身,背上被打,總好過胳膊和腦袋挨一棍。
預想中木棍打在背上的疼沒來,反而聽到“啪”一聲響。
薑寧怔然扭頭,隻見衛長昀不知道什麼時候過來,擋在他們中間,生生用肩膀替他擋了一下。
“薑大誌,你乾什麼!”
薑寧一把拉過衛長昀,“你是不是傻,傷著了沒?”
那一棍打下來,力道一點沒收著。
衛長昀吃痛,習慣忍了,連聲都隻悶哼了句。
看見薑寧著急,搖了搖頭,小聲說了句沒事。
“寧哥兒!”朱氏嚇得臉色都白了,直接撲到薑寧身上,“傷著你沒有?”
薑大誌也沒想到薑寧沒躲開,更沒想到衛長昀會過來擋一下,被這麼一吼,腦袋懵了懵。
片刻後,又回過神來,麵子上掛不住,扯著嗓門罵道:“你跟老子凶什麼?你個賠錢貨,是個哥兒都生不了,衛大要沒死,過幾年也得休了你。”
見朱氏抱著薑寧哭,“你哭什麼?老子還沒死,你給誰哭喪?”
朱氏被罵得渾身一顫,反而被薑寧攬在懷裡。
薑寧氣得頭都暈了,他以前在村裡不是沒見過家庭不和的,但自己碰上,真是能被氣死。
總算明白什麼叫,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你——”薑寧正想罵回去,朱氏身子一軟,他連忙把人扶好,“阿娘?阿娘!”
衛長昀背上一片都是麻的,看朱氏暈了,顧不上傷,跟薑寧一塊扶住人。
薑寧急中生智,在朱氏人中狠狠掐了兩下,又去掐他虎口,“娘,你彆嚇我。”
薑富貴也慌了,連忙站起來,隻有薑大誌,梗著脖子站那兒一點不關心。
薑寧掐了好幾下,正打算讓薑富貴把人背去找大夫,就見朱氏悠悠醒了。
“寧哥兒彆慌,娘沒事,不著急啊。”
“你嚇死我了!”
薑寧哽咽道:“走,我們去找大夫,你這病不能拖了。”
“找什麼大夫!”薑大誌看人沒事,剛才還不說話,這會兒又有底氣了。
“家裡沒錢,錢都要給你大哥、二哥娶媳婦蓋房的。”
薑寧心裡的火一點壓不住,回頭瞪著薑大誌,“薑富貴和薑萬貫成家的事八字都沒一撇,那錢你是要帶進棺材嗎?”
薑大誌一聽,臉色鐵青,“你個喪門星,咒老子死?我今天直接把你們娘倆打死,倒省心了!”
周圍看熱鬨的一聽,連忙上來拉住薑大誌。
吵架歸吵架,出人命可就不行了。
到底都是莊稼人,平時八卦誰家的事,也不想出人命,一是晦氣,二是怕。
“那你打死,死了你也得償命!”薑寧飛快嗆了一句,卻在一片亂裡,看向衛長昀。
他倆都扶著朱氏,這會兒手一動就能挨著。
薑寧悄悄扯了扯衛長昀的手指,飛快眨了下眼睛,然後繼續嚷道:“反正我娘病了你也不給治,早死晚死都一回事,能拖著你一塊,那也不虧。”
正要回家吃中飯的薑二伯父子經過,起初以為是誰家為了田埂占地打起來,結果聽到薑大誌的聲音,這才擠進來。
不看不知道,一看不得了。
亂成一團了。
“你要不願意治,就讓我們帶回去照顧,什麼事我們擔著。”衛長昀冷不丁出聲,其他人紛紛愣住。
薑寧和衛家的婚事,坎子村的老少都知道。
畢竟薑大誌為了這個,還得了衛大多年攢下的彩禮。
衛大拉扯下邊三兄妹,能攢下幾貫錢已是多了。
婚事又是病重了之後提的,大家明麵不說,底下都知道,說是提親,其實就是買了個人回去,替他照顧家裡。
幾貫錢、二十斤肉、一匹布就能買個人,多值當。
前些年鎮上有人被拐了,聽說那賣出去都至少十兩。
薑寧擦了擦眼淚,一副可憐模樣,漂亮的眼睛一圈都是紅的。
“小叔說得對,爹你不願意給娘治病,我替娘治病,就是、就是治不好,我也願意伺候。”
現在朱氏躺在薑寧懷裡,瞧著是起不了身,不找大夫來治,是不行了。
治病就得找大夫,身邊還得有人照看。
薑大誌臉上掛不住,又不願意花錢給朱氏治病,“你願意治就治,趕緊走!”
說完,朝周圍的人一吼,“看什麼看,沒看過老子教訓兒子啊!”
大家聽他這麼說,朱氏也醒了,悻悻散了。
隻有薑二伯拿著鋤頭敲了敲地,“大誌,你這、你這做的什麼事?寧哥兒還小,衛家那邊還都是娃娃,哪能——”
“我家的事,用不著你操心。”薑大誌正氣頭上,什麼都聽不進去,扛著鋤頭往家裡走,還踹了腳薑富貴,“愣著乾什麼?你也想跟著去?”
薑富貴連忙否認,跟在屁股後邊走了。
薑二伯歎了一聲,問薑寧要不要上他家去,薑寧說不麻煩了,隻要搖頭走了。
他在想,娘要走了,家裡衣服沒人洗,飯也沒人做了。
薑寧看著他們走遠了,才收回視線,一邊扶朱氏坐好,一邊看衛長昀,“你怎麼知道的?”
衛長昀一怔,返身拿了罐子,遞給朱氏,“嫂嫂說了,想把嬸子接家裡去。”
所以,他記在心裡,才能反應那麼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