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寧氣笑了。
他剛想質問,倏地靈台清明,想起什麼來,微微抬眼,便對上了衛長昀的眼睛。
那雙眼睛裡沒有一點遮掩,也無半點不甘。
隻是在平靜地陳述養家這個事實。
長兄離世,家裡隻剩下他一個算得上勞動力的人,所以退學養家,理所應當。
不然年幼的弟妹,和一個剛過門就沒了丈夫的體弱哥兒,在村子裡如何生活。
短時間還行,日子久了,總是會被人欺負。
薑寧方才覺得到嘴邊那一腔說辭荒謬,臉頰微熱,心裡有些臊得慌。
還好沒說出口。
“你才多大,如何養家?你從前都在學堂、私塾裡,種地要知節氣、分五穀,還得每日去地裡翻土、除草,可都不容易。”薑寧放緩了語氣,道:“我知你惦記家裡,但一聲不吭退學,是不是有些衝動了?”
廚房裡的光線並不算亮堂,尤其是今兒天陰著。
衛長昀心裡詫異,他剛才還以為薑寧會生氣,卻沒想到他一點不生氣,眼睛睜大了些,又很快斂眸道:“我是考慮過後才做的決定。”
薑寧一怔,被他一句話堵得沒反應過來。
“你考慮了什麼?”
他倆這一來一回,都把對方問住了。
灶台裡的火燒得正旺,嵌在灶上的大鐵鍋,水已經燒開了,噗噗往外冒熱氣。
“我隻知道,我得養這個家。”衛長昀是家裡性格最不一樣的孩子,寡言正直,從小就脾氣倔,決定的事,誰都勸不動。
除非你能說服他,比他還能說。
薑寧算是服了這個小叔子,手搭在腰上,望著他笑起來。
衛長昀被他這一笑,弄得更糊塗,薄唇抿了抿,“而且,我十六了。”
十六怎麼了,高中都沒畢業。
薑寧在心裡嘀咕了句,還想再說什麼,往外瞥見衛小寶不知道什麼探出個腦袋往這兒看,立即把話咽回去。
大人吵架,不利於小孩心裡健康和成長。
“水開了。”
旁邊傳來衛長昀剛變完聲的一句話,薑寧沒好氣瞪他眼,上前把盆挪到自己麵前,“話題轉移得太生硬了。”
生在農村的人,哪有不會乾活的。
薑寧做事很利索,大概是因為上初中後,家裡開了農家樂,一開始都家裡人自己做,他學了不少。
麵團先切塊再切條,又把籃子裡的蔥花和辣椒、土豆洗乾淨,辣椒切成丁,土豆切成條。
土豆和麵條一起放,等煮得差不多,再往裡放辣椒丁,一小勺油跟一勺鹽。
“那這幾天你先待在家裡,想想要不要去上學。”薑寧蓋上鍋蓋,回頭道:“要你想去,那我就跟你一塊去給先生賠禮,讓你回去上。”
“若你要是不想……”
薑寧停頓了一下,道:“你是擔心家裡沒錢,所以才回來?”
薑寧不喜歡遮遮掩掩,過日子當然是要敞亮的,尤其是一家人,要連話都說不開,那還怎麼過?
衛長昀坐在小板凳上,聽見後抬頭看薑寧,半晌才“嗯”了聲。
果然還是錢的問題。
薑寧想著,沒再說彆的,畢竟他才來一晚上,彆說掙錢了,連家裡的財產都還沒摸清楚。
鍋裡的熱氣往外散,逐漸能聞到香味。
薑寧擦了擦手,正想讓衛長昀去叫兩個小的吃飯,忽然瞥見廚房外邊有一抹橙紅,眼睛一亮,連忙從外麵繞了過去。
廚房是挨著牆搭的,旁邊就是倆小孩住的屋子。
屋後為了排水,挖了一條水溝,這會兒牆邊長了一株毛辣果,藤枝東倒西歪,顯然不是種的。
薑寧走過去,摘了幾顆在手裡,又鑽回廚房,隨便洗洗就切了往鍋裡放。
“那是什麼?”
“毛辣果啊,放這個開胃。”
衛長昀沒聽過什麼毛辣果,這不就是房前屋後長的雜草嗎?哪怕紅了都很酸,村子裡沒誰家會吃這個。
薑寧沒想到這裡竟然有毛辣果,他還以為隻有他家那邊才長,有這個東西就好辦了。
能不能掙錢另說,但他自己的胃能滿足了。
沒有人能拒絕酸湯魚和酸湯火鍋,除了不愛吃酸的人。
“放心,沒毒。”薑寧把手裡剩下的兩顆,一顆塞嘴裡,另一顆攤在手心遞到衛長昀麵前,“嘗嘗?”
牙尖咬破表麵那一層皮,酸味一下在舌尖炸開,然後夾雜一點點甜味。
果然是野生的,這麼酸啊。
衛長昀看著薑寧一邊揉腮幫一邊往屋子那邊走,垂眼盯著被硬塞到手裡的毛辣果。
猶豫了一會兒,才抬手把果子塞到嘴裡。
好酸。
比沒熟透的梨還酸。
“哇——!好香啊!”
“寧哥哥,你做的什麼?聞著好香!”
倆孩子坐在桌旁,瞪大眼盯著桌子中間那盆剛出鍋的麵條湯。
家裡以前也做過麵條,還有各種麵湯,可聞著都沒這麼香,引得人不停吞咽。
薑寧用鏟子給他們一人盛了一碗,熱氣撲騰得更明顯,“還沒吃呢,吃過了再誇。”
小孩子年紀不大,又剛失了長兄,薑寧對他們來說,那就是最可靠的人。
快跟衛長昀一樣親了。
衛小小抱著碗,手還沒碗大,筷子也捏得低,喝了口湯,才開始吃麵條。
才吃了一口,眼睛倏地亮了,抬頭看薑寧。
其實薑寧也挺緊張的,這是他來到這兒後做的第一頓飯,尤其還是不熟悉的廚房,什麼都不順手,生怕翻車。
看到衛小小眼睛亮起來的瞬間,心裡一鬆。
薑寧笑起來,放心地給剛從廚房出來的衛長昀也盛了一碗,推到他麵前,“嘗嘗?”
衛長昀手上還有水,怔了下才拿起筷子,“謝謝。”
薑寧瞥眼吃得呼哧呼哧的倆小孩,“客氣什麼,都一家人,以後還有更多好吃的。”
他家裡可是開農家樂的,酒店裡的那些菜他不會做,還搞不定農家菜麼?
“寧哥哥,還有什麼好吃的啊?!”
“以後就知道了。”薑寧沒直說,見衛小寶還想說話,製止道:“嘴裡吃著東西的時候不要說話,不禮貌也容易嗆著。”
衛小寶立即閉了嘴,乖乖捧著碗吃東西。
衛長昀飛快地看了眼薑寧,又垂下眼。
他喝湯時在想,這位嫂嫂手藝真好。
一頓早午飯吃完,衛長昀主動去洗碗,小小和小寶圍著薑寧,被他用隨手編的草螞蚱哄去了屋裡玩。
因為薑寧有正事要忙,暫時沒空陪小孩。
約摸過了一刻,廚房裡收拾的衛長昀走出來,見薑寧坐在那兒,像是在等他。
“你忙完了吧?”薑寧問。
衛長昀點頭,在方桌另一側坐下。
“我剛才想了想,還是不讚同你退學。”薑寧生了一張漂亮的臉,不笑時,便生出幾分距離感。
衛長昀一聽,到底是少年心性,一下控製不住表情,薄唇抿起,一臉不服,仔細看還有些委屈。
薑寧挑了挑眉梢,掀起唇角,“你先彆急,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暫時退學回家裡幫忙,但日後還是得去上學。”
衛長昀繃緊的肩背一下僵住,愕然道:“什麼?”
“如今你是擔心錢和家裡弟妹才回來,我理解。”薑寧拿出剛才在堂屋裡翻到的一張泛黃的紙,還有一節炭筆,“但你大哥既送你去上學,想必是知道讀書是一條好出路,你還上了幾年學,總不能連你大哥那點覺悟都沒有。”
他的話剛說完,衛長昀微微低下頭,沒反駁。
薑寧接著道:“所以日後家裡有餘錢了,你就回私塾上課,這樣可以吧?”
“餘錢?”
衛長昀不知道是問,還是驚訝。
從小到大,衛長昀就沒見過家裡有餘錢。
父母在時沒有,大哥一個人養家時也沒有。從春到冬,地裡有什麼吃什麼,有時候還得上山裡打些兔子、野雞才能過完冬天。
他上學那些錢,全是從一家人牙縫裡摳出來的。
多一個銅板都沒有。
退學回來的路上,他一直在想要怎麼養活一家四口人。
得種地,可光種地是不夠的,那隻能勉強不餓死。他可以幫彆人寫對聯、寫信,但對聯隻有過年才寫,信更是少有機會。
更彆說村裡還有秀才,能考讀書寫字賺錢的事,第一個找不上他。
薑寧看衛長昀臉上表情,一點點露出茫然,倒不覺好笑,隻是有些心疼他們。
一輩子都長在這裡,連賺錢的法子都天生比彆人少。
“有我呢。”
衛長昀聞言回過神,看向對麵坐著的薑寧。
薑寧臉上帶著笑,跟那染著朝露的山茶似的,一直懸著的心,不知怎麼就有了著落。
“不過也得你跟我一起。”薑寧笑彎了一雙眼,立即說正事,“咱們先算算家底有多少,知根知底,才能未雨綢繆。”
衛長昀不平靜的心緒,被這句話輕易壓下。
“?”
薑寧和衛長昀花了一個中午的時間,才把家底理明白了。
衛大留下的現錢有小半貫,也就是二百來文。
家裡小麥粉、糙米加起來有二十斤,還有玉米麵十斤。豬油半罐,鹽和糖也是半罐。
地一共是有三塊,都離得不遠,加起來兩畝多一點,水田不大,隻有半畝。
至於禽類,一隻沒有,全在辦席的時候給燉了。
薑寧咬了咬下唇,盯著手裡那張紙,前一半還是他自己寫,後邊就交給衛長昀了。
字跡相去甚遠,一個潦草得幾乎認不出,一個筆鋒有力、字跡清雋。
衛長昀看了看那字,問:“是有什麼沒算上?”
薑寧眉頭舒展開,認真道:“先去買些雞崽吧。”
再窮不能窮孩子,一屋子四個人,全都在長身體。養豬是長線作戰,現在養是來不及了,但養雞可以。
不吃雞肉,每天來倆雞蛋也可以營養均衡。
絕對不是因為沒錢買豬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