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1 / 1)

他的陛下 米湯十三 6535 字 2個月前

蘭沉收回目光時心想,無論如何,這群表裡不一的人做任何事情都與自己無關。

時過境遷,如今隻要不觸及他的利益,他不會在意分毫,眼下他不如安靜品嘗金陵城的美食,待宴席散去後徑直回宮便是。

蘭玉階已和好友飲去一圈,餘光瞧見旁邊的蘭沉默不作聲,惟見桌上十餘道美食中的兩盤空了,其餘食物葷素皆有,賣相精致,卻不得蘭沉半分青睞。

若是換作在蘭府,他必然認為蘭沉挑食,可如今蘭沉身居皇宮數載,天下珍饈何不嘗儘,又怎會瞧的上這平凡俗物。

蘭玉階擱置手中酒杯,將自己桌上的兩道點心端起,叫了一個小廝送到蘭沉桌上。

“若是喜歡,便多吃些。”他道,“這些雖比不上禦膳,卻有風味獨特之處。”

蘭沉望著好不容易吃完的兩道點心又出現,胃裡不免覺得有些撐,胸口反而一陣反胃,他有些強顏歡笑道:“勞煩兄長掛心。”

話雖如此,手中卻隻端茶輕抿,令新添的兩盤點心顯得有些多餘。

蘭玉階見他不動吃的,也沒有說什麼,隻是待他杯中的茶見底,抬手招來小廝添了新茶,特彆吩咐去馬車取錦盒中物泡茶。

正當他想和蘭沉囑咐錦盒寶物對嗓子有益,他們身側忽見一抹身影疾速出現:

“咦,這不是蘭雲澤嗎?”

兩人轉頭看去,見是一油頭粉麵的男子,相貌平平無奇,隻是一身華服將他撐得頗顯富態。

蘭沉想了好一會兒,才記起此人上學時出了名的愛慕虛榮,名喚李錦司,曾和他們一同求學,總喜歡跟在蘭玉階身後鞍前馬後,又常常和一群人明裡暗裡嘲諷戲弄自己,後麵這位李公子不知因何緣故離開,有傳聞稱他和宮中權貴沾親帶故,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上京享榮華富貴去了。

不論傳聞真假與否,眼下看來,李錦司應當是過得相當不錯的。

蘭沉回道:“李少爺,許久未見。”

李錦司臉上的表情變得十分誇張,他適才席間喝了不少酒水,此時已有幾分醉意,神色動作浮誇,右手搭上蘭沉的肩膀,想將整個人都倚在他身上:“既然來了,為何不敬本少爺喝一杯?”

多年不見,此人依然如此喜歡出風頭。

蘭玉階蹙了蹙眉頭,卻並未作聲。

李錦司也是借醉發揮,他內心其實看不上蘭沉,不僅因為蘭沉是養子,還是他是帝王不受寵的麵首,若受寵些,他倒能對蘭沉高看幾分,畢竟這位帝王不是誰都能猜得透的。

蘭沉捕獲到此人一閃而過的不屑,許多事情了然於胸,自打他出現後,席間有不少議論的聲音,皆是有關帝王清心寡欲,對內宮麵首愛答不理,尤其是他這種自視清高之人,榻上必定毫無生氣,難怪不討喜等等。

他不予理會,無非所言與事實相悖,在他看來,燕赫在床笫之事侵略性極強,尤其喜歡讓他喘不過氣才舍得鬆手,倘若他不情願,燕赫也不會勉強,但諸如此類難宣於口。

李錦司調笑過後依舊想接近,但下一刻險些失去重心栽倒在地,原來蘭沉借彎腰接過茶水的動作,順勢甩開他的手臂,抬肘舉杯,自顧自道:“雲澤以茶代酒,敬李少爺一杯。”

李錦司穩住踉蹌的身子,聽聞對方要敬酒,下意識扭頭高喝小廝取來酒杯,然而未等小廝送到手上,他一回頭,便瞧見蘭沉已將茶水一飲而儘。

蘭玉階提著茶壺欲給他添水,但被蘭沉避開了。

李錦司臉上有些掛不住:“雲澤,多年不見,你怎麼還是一副孤芳自賞的模樣,這樣敬酒的方式不對啊。”

蘭沉看出他的意圖,淡漠的眼神透出不加掩飾的厭倦,對視間,李錦司恍惚間生了一絲錯覺,好像蘭沉那雙修長冰冷的手無聲掐在咽酒的喉嚨上。

“示範一遍。”蘭沉說。

話落,周圍諸多目光投了過來。

冷淡的四個字緩慢吐出,就像從天而降的命令,他畢竟是陛下的身邊人,再不受寵,李錦司也隻敢暗暗給下馬威,此刻找茬的反而沒了氣勢,頓在原地,鬼使神差捏起酒杯照做,艱澀地再喝了一遍。

蘭沉目睹他喝完後,慢慢將酒杯遞到蘭玉階麵前,“水。”

蘭玉階身處高位多年,何曾被人使喚過,此情此景原本是要將茶壺交給小廝,卻在蘭沉漠然的神情裡猶豫須臾,主動給他的酒杯添水,直到目睹著他喝完。

兩人何其“兄友弟恭”,李錦司愕然,事已至此,隻好諾諾。

氣氛僵持間,蘭玉階自然而然開口續上方才沒說完的話:“此物為兄已命大夫瞧過,對嗓子有養護之效。”蘭玉階將茶壺放下,瞥了眼錦盒,又望著蘭沉近在眼前的麵容,目光細細描過他低垂的眉眼,“平日你且當飲水那般喝下即可。”

蘭沉垂眸望著那杯棕色的茶水,口中隻覺苦澀,不欲再喝,反倒是想念起寢殿的梨膏糖了。

聽到蘭玉階的話,李錦司再次開口,帶著好奇調侃蘭沉:“怎麼?當年的毒竟治不好嗎?”

話音一出,蘭玉階抬手將他撥開,嘴邊的弧度收了些,溫聲斥道:“有些無理了。”

他的語氣就像在訓斥下人,換作平日李錦司會選擇順從,但此刻他剛在蘭沉麵前丟了顏麵,心有不甘,因此裝出一副驚詫的神情:“雋寒,這麼多年了,下毒的烏龍你怎麼還沒告訴雲澤。”

蘭沉一怔,皺了皺眉,但並未著急追問,隻是看向蘭玉階——雋寒是兄長的表字。

蘭玉階卻隻是麵不改色和他對視,溫柔道:“小事一樁,不必再提,李少爺這是醉了。”

說話間,他偏頭給小廝遞了個眼神,示意將李錦司帶走。

小廝快步上前,不料被李錦司一個閃身躲開,緊緊貼著蘭玉階的臂膀站著,無賴道:“我可沒醉,這事兒你記不清也正常,畢竟是我們先斬後奏,但是後麵我不都招了嗎?”

說著他的目光巡睃在座眾人,壓低聲續道:“何況,今日能在這的人,但凡是和我們當年一起上學的,皆曉得此事是為了你,你還瞞著雲澤,多對不起兄弟們的好意。”

蘭玉階斜睨著他,抬手無情揮去後拉開距離,“既是烏龍,便無需再提起此事傷了雲澤。”

“無妨。”蘭沉突然接著他的話道,“多年之事已成過去,何況如今我有所好轉,不必介懷。”

話雖如此,實際的他沉屙未愈,連說話的聲音都小上許多,也因此被宮人們私下調侃他病弱,每逢侍寢總經不起陛下折騰便消了聲。

他一直以為,這個意外如蘭玉階當年所言,是誤食了兄長給的東西相克所致,未料還藏著其他秘密在其中。

尤其聽見李錦司嬉皮笑臉提起後,他心中迫切想知曉這場所謂的烏龍,為何能連他性命都不顧,隻為了討好蘭玉階。

蘭玉階看了眼兩人,權衡一番後,再次看向蘭沉時的眼底帶了心疼,打算勸道:“雲澤,為兄當年不說也是為你好。”

蘭沉無視他目光中的情愫道:“兄長無需擔心,我相信此事定與你無關。”

既如此,蘭玉階便沒有繼續阻攔的道理,隨後示意小廝退下,神情溫柔專注望著蘭沉。

李錦司見驅趕自己的小廝離開後,整個人脫離禁錮,臉上又揚起了浮誇的神情,回想當年的設局,興致勃勃靠近蘭沉說道:“當年你奪走雋寒的茶杯,主動喝了裡麵的毒,是我和其餘人悄悄下的,主要是想驗證你對雋寒的真心罷了。”

話落,蘭沉嘴角的笑一僵,眸色跟著沉下。

蘭玉階瞬間捕捉他的變化,立即上前一步,轉身將蘭沉擋在身後,用一種命令的口吻朝李錦司道:“夠了,你且去包廂歇息吧。”

“等等。”蘭沉從他身後緩緩走出來,佯裝平靜詢問李錦司,“你們當年如何斷定我不會喝錯?”

李錦司正想勸蘭玉階莫要大驚小怪,一聽蘭沉主動追問,興奮笑道:“你可還記得我當年問你的話?”

蘭沉怎會忘記,鬆開緊咬的牙關,一字一句回道:“記得。”

當年夫子談起荀彧之死,他因夫子所言而陶醉其中,年少不懂收斂鋒芒,當眾感慨一番引得夫子誇讚。

怎料課後李錦司帶著學堂幾人鬨哄哄過來,當時他的書桌挨著蘭玉階,李錦司將他們的書桌拚在一起,之後拿起蘭玉階的茶杯問他:“你如此喜愛你的兄長,若他的茶水有毒,你又可會為他飲下,救他一命?”

答案是必然的,所以他不假思索拿起茶杯欲一飲而儘。

當年蘭玉階從這群人的行為中察覺不妙,所以將二人的茶杯交換,警告李錦司等人莫要胡鬨。

“不過你兄長千算萬算,也沒料到兩杯都有毒吧。”李錦司仍舊一副玩笑的模樣說道,“可惜不知誰人手抖,下毒沒點分寸,給杯子抖多了點,險些讓我們小雲澤命喪黃泉了。”

他說得那樣輕巧,像在闡述著一件無關要緊之事。

可他的一字一句皆讓蘭沉感到無比反胃,尤其看見李錦司以此為樂的樣子時,他恨不得割了這人的頭顱喂狗。

但他不能,天子腳下金陵城,此處又臨近官衙,一旦有人報官狀告他草菅人命,必然是少不了走一趟刑部。

時隔多年,他對於下毒一事毫無證據,即使有人證在場,但這些人何嘗不是狼狽為奸,他區區一個無權無勢的麵首,又能如何出這口惡氣?

蘭沉緊握著袖下的雙手,側目看向身旁的蘭玉階,他看著這位從容不迫的兄長,胸腔裡排山倒海的惡心一湧而上,如被異物堵著的喉嚨瞬間被這口濁氣衝破,他快速捂住嘴,緊接著幾聲重咳打破了宴席熱鬨。

“雲澤!”蘭玉階率先轉身將他扶著,臉上的溫和被擔憂打破,“這是怎麼了?”

蘭沉邊咳邊搖頭,餘光見小廝端起桌上的茶遞了過來。

“砰——”茶杯碎落一地。

是蘭沉揮落的,他下意識想退遠,可蘭玉階還扶著自己,眾人見狀不妙,紛紛停下動作觀望這邊動靜,隻見他被圍在數人中間,和每個人都保持著距離,根本無人能靠近。

蘭沉咳了好一會兒,忍著被蘭玉階觸碰後的難受,被迫掩嘴起身,深吸一口氣平複內心,無視眾人投來的目光,扯開被他扶著的手,倏地轉臉道:“兄長,恕我身子不適,今日便不奉陪了。”

他咳嗽後的聲音略帶沙啞,語氣十分堅定叫人不容拒絕。

蘭玉階不悅睨了眼李錦司,眼底雖無責備,但明麵上少了客氣,看得李錦司心裡發虛。

不出片刻馬車便準備好了,蘭沉沒有絲毫逗留離開了宴席。

當長街的寒風迎麵撲來時,他微微昂首吸了口新鮮的冷風,寒氣驅散腦海裡的混亂,讓他得以冷靜的同時也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馬蹄聲漸近,蘭沉尋聲望去,神色驀地一頓,發現這馬車和自己來時所乘略有不同,唯獨那隨行的侍衛卻並未改變。

未等他細想,身後的踩雪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他回身看去,瞧見蘭玉階拿著錦盒快步走來,身邊還跟著莫桑與和李錦司。

蘭沉眼底閃過一絲厭煩,隻覺今日的見麵毫無意義,尤其想到宴席時所聞,更叫他莫名打一身寒顫,下意識抬手抱了抱臂膀,看著他們的靠近退後兩步。

見狀,蘭玉階的視線率先落在他的身上,仔細端詳後才發現他未披大氅出門,以為他今日匆忙趕來和自己相見,一股暖流自心裡淌過,連忙解下身上的大氅,快速上前朝蘭沉披上。

蘭沉走神間察覺有人靠近,等他發現是蘭玉階後為時已晚,溫暖的大氅已然將自己包裹,瞬間驅趕了衣袍上的寒氣。

蘭沉神情一愣,緊隨其後發現擺脫不了時汗毛直豎,鼻息被一縷淺淡香氣占據,讓他忘了拒絕。

這味道他再熟悉不過,是蘭氏釀製的香,唯有蘭玉階房中常有。

他垂下眼簾,鼻尖縈繞著淡淡香味,看著身披的墨藍氅衣,仿佛回到蘭府與兄長形影不離的日子,那時候他會在兄長夜半未歸時,抱著兄長榻上的被褥,嗅著這個香味,蜷縮在偌大的床榻裡等著兄長回來。

等他被吵醒之際,昏昏欲睡中發現了兄長的身影後,會下意識尋著兄長的懷裡鑽進去,等不安消弭方才酣睡。

而他關心的從來都是兄長是否回來,隻要還在便足夠,也正因如此,他才會忽略了兄長身上酴醾香被另一種氣息取而代之。

若他早些發現,是否就能早些明白有另一人的存在?

如果那時能看清他們的真麵目,撐著眼皮苦等的夜晚可會少一些,被拋棄後帶來的痛苦又可會有所減少?

蘭沉的鼻尖突然一酸,為曾經年少無知的自己感到不值。

蘭玉階見他走神,以為他被凍著了,便伸手握住他的肩膀,意外發現他不似從前瘦削了,感到寬慰的同時,猜想是蘭沉離開了自己後沒法挑食,身在皇宮身不由己無法挑剔,這才能將身子養好。

隨著兩人之間的距離的拉近,蘭玉階自認他們之間的拘束在消失,仿佛回到他們在蘭府舊時,遂輕歎一聲道:“李錦司雖無禮,但你也切莫計較,你長大了,過去的小事何必計較,若你在陛下這般鬨性子,豈非連累家人?”

他看了眼蘭沉身後的馬車,知曉他決心要走,認真叮囑道:“下回出來相見時也彆毛毛躁躁的,記得把大氅穿好,為兄會和從前那般一直等你的。”

話落,蘭沉緩緩抬首朝他看去,在他溫柔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臉頰。

這樣滿眸深情,專心致誌望著自己的蘭玉階,是當年他夢寐以求,卻求而不得的,明明現在蘭玉階什麼都沒做,他卻感到萬分痛苦。

他渾身發冷如墜入冰窟之中,瞬間置身在兩年前的那場雪夜,送他上京的蘭氏家奴嘴裡的取笑猶在耳畔,他們嘲笑自己對兄長的癡心妄想,辱罵他隻是蘭氏養的工具,稱他的學識靠偷取而來,將他貶得一文不值,笑他淪為令人恥笑的麵首玩物。

偏偏這一切落在蘭玉階口中,全部變作長大了何必計較,而他曾經最需要的,無助時最奢望聽見關心的話,如今也輕而易舉聽到了。

如此隨意的言語,他從前竟掏心掏肺去索取,最後卻落得遍體鱗傷,連活都活不下去。

蘭沉心中痛苦更甚,蘭玉階握著他肩膀的手並未施力,卻將他壓得喘不上氣了,讓他眉梢慢慢蹙起,一股惡寒突然湧上胸口,嗆得他再次掩嘴咳嗽,快速後撤數步,掙脫了蘭玉階。

“雲澤。”蘭玉階未料他不適,想上前察看,卻見蘭沉越退越遠。

兩人的距離再一次被拉開,寒風卷起腳邊的飛雪,他們之間霎時間被蒙上一層白紗。

若隱若現,相隔甚遠。

蘭沉不斷克製自己心底翻滾的情緒,卻無法阻擋在他對視上蘭玉階的眼眸時,那陣自心底湧上的麻木酸楚,逐漸包裹著全身,令他凝滯頃刻,才算拚湊回過往點滴,找回對此人的厭惡。

他平靜的心頭不由顫動,前事緊跟著向他蜂擁而至,也逼著他再度交錯在當年的記憶裡。

他看著蘭玉階和圍繞在四周的風雪,遙想被此人親手獻給新帝的那日,也如此時這般風雪交加,隻是相比眼下的冷靜,那晚的自己,多的何止是撕心裂肺。

明明被背叛,被利用,被羞辱,都是麵前這個男人所給的,為何這個人還能風光無限出現在麵前,滿嘴漂亮的話,淡定地對他說教。

蘭沉借著漫天飛雪掩藏自己眼底的惡心,找了個理由說道:“風雪勢大,兄長回吧,今夜我還需侍寢。”

他這麼說本是為了劃清界線,讓蘭玉階意識到現在兩人身份的不同,即便他們同為蘭氏名義上的親人,也該因為帝王的麵首身份而避嫌才是。

怎料此言一出,卻把蘭玉階激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