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1 / 1)

許寄忱似乎不太相信,卻也沒有追問,隻再次和他強調了有事一定要喊他。

應聽聲再三答應,解釋這次純屬意外,可還沒等許寄忱有所反應,周圍便再次劇烈震動起來。

原本應聽聲以為是之前那樣不久便會平息的波動,可當不遠處的雲歆的又一句“蠢貨”罵出來後,他才猛然意識到不對。

“轟”一聲,石門突然閉合,一道接一道,直接堵死了他們來時的路。掛在石壁上的蠟燭也瞬間熄滅,隻剩雲歆身周以靈力照明的燈燭。

“你想死彆拉著我們!”雲歆罵道:“沒人教過你不要擅自觸碰自己不認識的法陣嗎!”

剛才抱著雲歆大腿哭得淚眼婆娑的灰衣男子被雲歆罵了個狗血淋頭,急忙收回了手,弱弱道:“我看那小友碰了也沒事……”

應聽聲聽見爭吵聲,回過頭。

他看見雲歆的嘴唇動了動,卻沒聽到聲音,正當他疑惑地想去征求許寄忱的意見時,一陣劇烈的耳鳴傳來——

嗡——

從石門關上到現在不過幾息時間,也就夠樹葉上的水珠落下。

應聽聲卻覺得時間在此刻停了下來。

“咚”一聲,應聽聲頂著耳鳴,僵硬地低頭看向地麵,一顆新鮮的人頭滾到了他的腳邊,嘴唇還在一動一動的,似乎想說些什麼。

許寄忱微微張開了嘴,看著應聽聲,隨後像一隻從高空墜落的風箏一樣倒了下來,背後蔓延出血跡。

應聽聲的腦袋像生鏽了一樣,艱難地抬起,發出“哢哢”的響聲。不遠處的雲歆半跪在地,嘴角與眼眶中流出大量鮮血,手中還握著那把長劍。

越來越多的鮮血流淌在地上,彙聚成了一條紅色小河,將應聽聲的鞋子浸濕。

這一定是一場荒誕的夢境。

應聽聲想道。

他撲到許寄忱身旁,冷靜地穩著手去摸他脖頸的脈搏。

沒有。

什麼都沒有。

應聽聲不死心,又去摸另一個陌生人的。

還是沒有。

頭都掉了,怎麼可能還活著。

發生了什麼?應聽聲茫然地問自己。

他起身時不知被什麼拌了一下,摔進了血水中,大半個身體都被血染紅,就像一顆熟透了的蘋果。

應聽聲咳了兩聲,沒發現自己咳出的全都是自己體內的碎肉,他再次嘗試從血水中爬起,卻使不上力。

這時他才發現,自己手和腿都以一個不正常的姿勢扭曲著,就連頭都變得越來越重,搖搖欲墜地撐在脖頸上。

應聽聲簡直快要失去思考的能力,憑著本能伸手扶住了頭,恍惚間,他的手似乎蹭到了什麼。

濕濕的,軟軟的,還有一點黏。

——是苔蘚。

應聽聲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卻準確地判斷出了麵前的植物。

哦,對。雲歆好像說了句什麼。

應聽聲迷迷糊糊地在腦海中翻找著,如果他還能看到,就會發現在一片黑暗中,他右手上的手鐲在微微發光,幾根絲線將他即將離體的魂魄死死綁在這具已經死亡的軀體中。

在應聽聲的記憶中,他的“視線”從石門移到了那名灰衣男子的手上,然後是他驚恐的臉,緊接著,視線往旁邊移動,移到了雲歆的臉上。應聽聲緩緩向下看去,“視線”便定格在她上下翻動的嘴唇上。

應聽聲張了張嘴,讀出了雲歆未出聲的話語。

……殺陣。

在那名灰衣男子不小心觸碰到石門上的殺陣時,殺陣便毫不留情、乾脆利落地將他們所有人全部殺死了。

包括雲歆。

包括許寄忱。

包括……他自己。

那我現在,是死是活?應聽聲眼前似乎被蒙上了一層血,模糊了他的視線,他什麼都看不清。

在一片混沌中,他又迷茫地想道。可是是他先摸到石門的,為什麼那時覆在石門上的殺陣沒有動靜?

“嘀嗒”。

又一滴血水落下,落在地麵上,就像落在了血紅的海中一樣,發出了一聲輕響。

應聽聲手邊的玉碟振了振,發出了一抹微光。他緩緩偏過了頭,伸手拿過了這不知是誰的玉碟。

他的手指已經有些不聽使喚了,就像被凍僵了一樣。應聽聲艱難地解鎖了玉碟,看到那許久沒有動靜的排行榜再次更新,為首的那人卻不是習千瑜。

而是一個叫謝塵緣的陌生人。

應聽聲的腦子已經快轉不動了,但他確定,原本的排行榜上絕對沒有這個名字——前不久,前多久呢……應聽聲想,大概是昨天吧,他和許寄忱還靠在石壁上把整個排行榜看了一遍呢。

但這個名字隻霸占了排行榜幾秒,就消失了,為首的名字再次變作習千瑜。

“聽聲。”

謝塵緣是誰?應聽聲扶著腦袋,迷離地想道。

“聽聲。”

那我現在應該是死了。真奇怪,我怎麼沒去往陰陽司,這不會是騙人的吧。他又想。

“應聽聲。”

好想再見前輩一麵啊。應聽聲另一隻手摸上自己的胸腔,那裡已經不再跳動了。出乎應聽聲所料,他本以為自己在死前想到的應該是父母,再不濟也是曾經插科打諢同窗——沒想到居然是將自己送進試煉之境的清休瀾。

“差不多行了,彆再無視我。”一道聲音無奈地歎了口氣:“之前還大驚小怪,現在怎麼就能倘然自若地把我當做空氣了?”

嗯……

……嗯?

應聽聲遲鈍的神經終於將這道十分熟悉——甚至他剛剛才想起的聲音傳進了他的大腦,解碼成了他最為熟悉的語言。

他猛然抬起頭,差點將腦袋甩飛出去。

然後就看到了清休瀾。

真的假的。這是應聽聲的第一反應。

因為麵前的清休瀾實在太溫柔、也太虛假了。他半蹲在應聽聲麵前,金眸低低地看著應聽聲,烏黑的發絲垂下。

清休瀾的身體散發出淡淡的金色,就像朝陽一樣,應聽聲的視線能夠輕易穿過他的身體,看到後麵的石壁。

又是假的。

應聽聲吸了吸鼻子,雖然已經沒有了呼吸,也沒有了體溫,但他依舊貪戀清休瀾身上的溫暖。

他用濕漉漉的眼神看了清休瀾一會,有些難過地說道:“前輩,我好像死了。”

清休瀾淡淡“嗯”了一聲,道:“不要緊。我說過,會把你拚回來的。”

應聽聲扶著頭,不敢亂動,隻偏了偏眼睛,看向身旁早已死去的那些人,輕聲問道:“那他們怎麼辦?”

“你想救他們嗎?”清休瀾問他。

應聽聲沒有太過遲疑,低低“嗯”了一聲,道:“想的。”

“為什麼。”雖然發出了疑問,可清休瀾臉上卻沒有一點疑惑的表情,依舊淡然,依舊溫柔:“他們與你,不過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罷了,你為什麼願意救他們?”

應聽聲似乎被問住了,好久沒回話,清休瀾也不催,安安靜靜地等待他的回答。

良久,應聽聲猶猶豫豫地問他:“救人……需要理由麼。”

清休瀾就笑了。

應聽聲沒見過這樣的笑容出現在清休瀾臉上過。就像春雪消融後,清休瀾走出房門,發現長在牆角裂縫中那朵小小的花兒還活著,隨著陽光顫顫巍巍地伸展開花瓣一樣。

“前輩?”周圍很安靜,應聽聲再輕不過的呼喚也能帶起一陣陣空靈的回聲。

清休瀾笑意未散,沒有動作,隻用眼神柔柔地將他描繪了一遍,然後微微轉頭看向周圍,道:“那他們,可要欠你好大一個人情了。”

“我?”應聽聲茫然地問。

清休瀾點了點頭,確認道:“是的,你。”

“可我救不了他們……也救不了我自己。”應聽聲又低落下來:“我已經死掉了。”

“你當然可以。”清休瀾的聲音幾乎擦著他的耳邊,低聲說道:“好好想想,該怎麼辦。”

“你會的。”

應聽聲目光呆滯地看著清休瀾,眼裡的光在逐漸黯淡,他有些跪不住了,整個人都要趴到血水中。

好困,他想閉上眼睡一覺,可又舍不得清休瀾。他知道,隻要他睡著了,再醒來的時候,肯定就見不到清休瀾了。

於是他所有的力氣都用來睜開雙眼,實在沒有多餘的精力再去聽,去執行清休瀾說的話,隻想牢牢將這個人印在眼中。

清休瀾看著他的生命逐漸流逝,卻似乎一點兒也不著急,隻是伸出手,輕輕點了點應聽聲的額心,再次說道:“該怎麼做,你知道的。”

隨著清休瀾動作,應聽聲的額前逐漸散發出一道金色光芒,慢慢繞成了一個極為複雜的圖案。

應聽聲看著這個圖案反應了好一會,才想起出處——在清休瀾給他的那本圖解中的最後一頁,就有兩個極儘繁瑣的符咒圖案,沒有名字,隻有注釋。

畫在左邊的就是麵前的圖案,注釋為“溯”。

右邊圖案的和左邊的很像,但筆鋒走勢略有不同,注釋為“止”。

那圖案實在太多太亂太複雜了,應聽聲隻看了兩眼便覺得頭暈目眩,但還是勉強將其死記硬背記在了心中。

“想起來了嗎?”清休瀾見他眨了下眼,眸中的濃霧散去些許,開口問道。

應聽聲看著眼前的圖案,福至心靈一般,突然頓悟了這符咒有什麼作用。他猶豫了會,點了點頭。明白了清休瀾想讓他做什麼,道:“可是我沒有符紙……被水泡爛了。”

清休瀾失笑,問他:“哪裡用得著符紙。再說……”他頓了頓,問應聽聲:“我什麼時候告訴過你,這是‘符咒’了?”

應聽聲看著眼前的圖案,不解地問他:“這不是符咒麼?”

他看著清休瀾的眼眸,卻發現春夏秋冬在以極快的速度在那抹金色中輪換,飛花、落雪都不過短短一瞬。清休瀾身周浮現出在不斷變幻的星宿,他抬手撚過其中一顆星辰,道:“溯洄時間的大法陣,如何會是符咒。”

他將那顆星辰推入了應聽聲的眉心,接著道:“你真以為那些是符咒麼?”

“不對。”清休瀾在應聽聲的手心中畫過一道“引火符”上畫著的圖案,道:“這不是符咒。”

清休瀾看著應聽聲,輕聲道。

“是‘引子’。”

刹那,應聽聲心中的迷霧散去,所有看不懂的符咒變為了最初始的模樣,他手上被清休瀾畫上的那圖案也變成了一道正在燃燒著的火焰。

“哢嗒”一聲。

就像機關終於嚴絲合縫地卡進了自己的卡槽中一樣,應聽聲在此刻突然感悟到了何為“天地”。

火是熱的,燙的,滾動的。是紅色的,黃色的,藍色的。

水是涼的,冰的,潮濕的。是綠色的,藍色的,白色的。

周圍流轉的靈氣繚繞在應聽聲周圍,應聽聲放鬆下來,沒有抗拒,任由它們流進自己的身體中,成為屬於他的一部分,如呼吸般自然。

火光逐漸在應聽聲身周亮起,他的靈台清明,心中無一絲雜念。

我的人生分明才剛剛開始,不該在這裡草率地結束。他在心中想道。

我想觸摸陽光,想聆聽花開,想感受微風。

我還沒有好好活過。

應聽聲落下一滴淚來,似乎將他此身所有愛恨情仇都融在了裡麵。

從此無愛無恨、無悲無懼。

隻願沉靜聆聽世間萬物的聲響。

但從此之後,所有喜怒哀樂,再與他無關了。

瞬間,一束光破開雲霧,直直照進這幽暗的地底,照在了應聽聲身上。無數純粹的靈氣彙聚於他身。

應聽聲如初生般睜開眼,眼神已然平靜,天地為他打開了一扇門。

他提步走了進去,邁進了殘酷的修仙界中。

——無情道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