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市主被帶走,南問舟捧著白花低著頭在原地靜默了幾息,將花往清休瀾懷中一塞,急匆匆說了聲“欠你個人情”便轉身追去了。
沈靈準備留下來善後,順便給徒弟上上課,補補常識。清休瀾將花收到了乾坤戒中,本想留下來帶應聽聲湊個熱鬨,被沈靈態度強硬地送走了,讓他沒事兒就回天機宗待著。
清休瀾隻能略顯遺憾地帶著應聽聲離開了。
路上,應聽聲問要去哪兒,清休瀾說帶他回天機宗,找個地方把這花埋了。
“白前輩現在是魂魄嗎?”應聽聲坐在琉璃燈盞上,搖晃著腿問道。
清休瀾垂眸思考著些什麼,聞言隨口答道:“嗯,她很特殊。一是陽壽未儘的生魂,二沒喝孟婆湯,三沒有轉世一說。所以在經過輪回井後,她沒有失去記憶,也沒有獲得新的人生。”
說著,清休瀾歎道:“她變了很多,可能是因為輪回井扭曲了她一部分心智,可能是在世上蹉跎太久。初見時,我都沒能認出她來。”
“可是她沒有失去記憶的話,怎麼像是根本不認識您和南閣主一樣呢?”應聽聲問道。
“她隻是一縷魂魄啊。”清休瀾輕聲道。
神誌不清的女孩從輪回井落入人間後,渾渾噩噩。或許那時她還記得自己是誰,記得所有執念,通過記憶拿到了“欲壑鏡”。但隨著時間推移,魂魄的記憶開始散去,直到她忘記自己是誰,為什麼在這。
到最後,隻剩下自己心底最深的執念。
“要實現人們的願望。”
南問舟臨走時把溟市主強塞到他懷中的欲壑鏡一同給了清休瀾,拿了塊燙手山芋,清休瀾也是無奈。
“欲壑鏡可不是什麼好東西。”看著對自己手中的欲壑鏡一臉好奇的應聽聲,清休瀾介紹道:“欲壑鏡能夠創造出任何真實存在的東西不假,但它創造出的東西會不斷吸食人的精氣,直到將人吸成一具空殼才罷休。”
應聽聲驚訝道:“可精氣流失是很明顯的呀,為什麼他們不及時止損呢。”
清休瀾笑道:“誰在乎呢——隻要夢想成真。”
隻要……夢想成真。
——
清休瀾將這朵花埋在了天機宗一處人煙稀少,但陽光充足的地方。觸碰到泥土和陽光的瞬間,原本半死不活的花瓣都伸展開來,就像被注入了生機一般。
應聽聲蹲在這朵看上去普普通通的白花旁邊,看著清休瀾引了道水澆灌它。
白花隨著風搖了搖,竟落下兩片完好的花瓣來,花瓣飄飄搖搖,落在清休瀾的手心。
皮爾卡婭不知什麼時候從棲靈瓶中出來了,溟市覆滅後,恨意從她身上散去,而她則變得愈發透明,幾乎要和陽光融為一體。
應聽聲已經看不見她了,反倒是清休瀾淡淡抬眸看了她一眼,道:“怎麼,你有話想問我?”
應聽聲奇怪地抬頭看向清休瀾,左右看了看,問:“前輩?你在和誰說話。”
皮爾卡婭低頭看著應聽聲,輕聲道:“明明大仇已報,我怎麼還是開心不起來呢。”
清休瀾半蹲著將花旁邊的雜草清了清,隨口道:“可能是因為恨和執念是兩種東西吧。”
“被溟市所擒是你的恨。”清休瀾抬眸看向飄在空中的皮爾卡婭,道:“那你的執念是什麼呢。”
“我的……執念?”皮爾卡婭重複道,不自覺陷入回憶中,任由思緒飄遠。
——
那應該是一個溫暖的午後,因為皮爾卡婭記憶中的海麵波光粼粼,像是海中的星河。
皮爾卡婭記不清自己遊了多久,應該很久吧。
她厭倦故鄉一成不變的風景,想去外麵——很遠的東方看看。她的父母雖然萬般不舍,卻也拿性烈的女兒沒辦法,隻得對她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小心。
於是,皮爾卡婭出發了。
幾天幾夜之後,她看到了來自陸地的光。皮爾卡婭興奮地浮出水麵,然後看見了一個人。
那是皮爾卡婭見過的第一個人——和她不一樣的,擁有“雙腿”的人。
男人在岸邊的小船上清點今天捕到的魚,誤將皮爾卡婭當成意外溺水的人類女孩,沒有一絲猶豫地跳了下去,想將她救起。
皮爾卡婭不能暴露身份,隻好匆匆忙忙將自己漂亮耀眼的璨金色魚尾藏起,依葫蘆畫瓢地變出一雙人類的腿來。
男人十分英俊,裸露的上半身結實而有力,就像她的國度國王身邊的侍衛一樣強壯,膚色是健康的小麥色。救起皮爾卡婭時他移過了目光,小心避開她的腰腹,隻托著皮爾卡婭的雙臂,將她帶上了岸,然後將自己放在一邊的乾淨衣服遞了過去。
“你還好嗎?”男人問道。
皮爾卡婭聽不懂他們的語言,張了張嘴,沒有出聲,觀察著這個與她不一樣的生靈。
“你不會說話嗎。”男人恍然,然後朝海邊的一座小木屋喊道:“娘——”
“誒——”一個蹲著洗衣服的婦女應了一聲,一邊解下圍裙一邊朝男人走了過來,問道:“怎麼了……咦,你是?”
皮爾卡婭又好奇地看向和男人一樣,隻是身高稍矮的女人,偏了偏頭,淺綠色的眼眸亮亮的。
“是一位落水的女孩,我將她救了上來,但她好像不會說話。”男人道。
婦女“啊呀”了一聲,道:“可憐的孩子,天要黑了,今晚就先住在我們家吧。明兒我上村裡問問,看看是哪家的孩子。”
於是,皮爾卡婭在這處靠近大海的小漁村裡住了下來。
然後……然後呢?
回憶到這,皮爾卡婭卻怎麼都想不起來後麵發生了什麼。
她隻隱約記得,自己的心在劇烈跳動,像是被蝴蝶塞滿了胸腔。在她的國家,這是遇到了“真愛”的象征。
皮爾卡婭覺得自己遇到了真愛。
她將自己的身份告訴了男人。皮爾卡婭皺眉回憶著。
……但是男人卻並沒有露出欣喜的神色,隻驚訝地看著她,隨後嚴肅地告訴皮爾卡婭這很危險,她不該告訴任何人,包括男人自己。男人希望皮爾卡婭能夠守護好這個秘密,並請她用法術刪除自己的記憶。
但皮爾卡婭拒絕了,她願意相信這個善良的男人,並答應他自己會守好這個秘密。
——但是男人食言了。
想到這,皮爾卡婭的神色漸漸冷了下來,就像被月色籠罩的大海。
男人將她約到了一處荒無人煙的地方,皮爾卡婭毫無防備,被男人迷暈。再次睜眼時,她已被打上了禁陣,戴上了鐐銬,成了被明碼標價的“貨物”。
可是……皮爾卡婭傷心地想道,那些山盟海誓、承諾、和每個晚上聽著對方的心跳入眠就都是假的麼?
就算隻有她一個人將那些假話當真,她也肯定,愛存在過,隻是像潮汐一樣,消退了。
於是,她哀哀地請求清休瀾:“我想回去……最初的地方,那個小漁村。請帶我回去看看吧。”
秉持幫人幫到底的原則,清休瀾答應了。
他拉過應聽聲,從乾坤戒中拿出一條發帶,幫應聽聲重新梳理了淩亂的長發,道:“皮爾卡婭想去一個地方。”
應聽聲乖乖地任由清休瀾動作,問道:“哪裡?”
清休瀾看向遠方,回答道:“一個離她的故鄉最近的地方。”
——
皮爾卡婭記憶中的小漁村並不怎麼繁華,隻住著五六戶人家,大多都是些老人,畢竟年輕人正是闖蕩的時候,怎會甘願在小小漁村中蹉跎。
對於這個給了她幸福,也毀滅了她的小漁村,皮爾卡婭本以為自己會覺得“不甘”。但當她真真切切落在這片略有潮濕的土地上時,她卻不自覺地流下了眼淚。
漁村中,處處掛滿了白帷,婦人和年幼些的孩子也都身著素縞,聚在一起抹著淚燒紙錢。
皮爾卡婭輕皺起眉,抬手抹去了眼角的眼淚——失去了眼睛之後,她的淚水再也凝不成珍珠,隻剩點點帶著海風的潮濕。
她就像感受到什麼一樣,急切地請求清休瀾幫忙問問她們在為誰哀悼。
清休瀾走過去,一位捧著遺像的婦女緩緩轉過身,清休瀾靜靜看了看,然後轉頭看向皮爾卡婭。
他又細細地問了幾句,那婦女突然痛哭起來,走進小木屋中拿了兩樣東西出來,遞給了清休瀾。
清休瀾走了回來,就聽見皮爾卡婭悲痛地問他:“……他死了?他怎麼會死了?”
“……”清休瀾點了點頭,問他:“你恨他嗎。”
“……什麼?”
清休瀾重複道:“他背叛你,你恨他嗎。”
這個問題似乎難住了來自深海的鮫人,她皺著眉思考了好一會,才給出了自己的答案:“……不。”
皮爾卡婭看著距離自己咫尺的大海,道:“在不知道我是鮫人時,他是愛我的。我們真真切切地相愛過。”
“我隻‘遺憾’。如果……”皮爾卡婭的眼淚不斷從眼眶中滴落,她問:“如果我不是鮫人,隻是一個不會說話的,普普通通的女孩,我們是否能夠共度一生?”
“很幸運。”清休瀾卻是輕輕笑了,“這個問題,我可以給你答案。”
他伸手,將手中的卷軸遞給皮爾卡婭。
皮爾卡婭接過,將其展開,裡麵赫然是一副自己的畫像,以及一封字字懇切的信。
畫像上的皮爾卡婭栩栩如生,笑容燦爛。
清休瀾道:“你的愛人不但沒有背叛你,相反,就算你是一隻鮫人,他也願意與你共度一生。”
——
“人間有種術法,名喚‘易容’。”
男人有個心術不正的堂弟,偶然聽到了關於皮爾卡婭是一條鮫人的秘密。他於修煉一道上有點天賦,但心思太“邪”,被宗門趕了出來。
堂弟早就受夠了在漁村中窮苦的生活,想要借皮爾卡婭一飛衝天。
於是,邪念起。
他將自己變作男人的模樣,輕輕鬆鬆將皮爾卡婭騙了出來,然後以一筆巨款將她賣給了溟市的攤販,自己拿著錢遠走高飛。
“你的丈夫回家後找不到你,心急如焚。得知是自己那不爭氣的堂弟將你賣出去時險些吐出一口血來。”清休瀾歎道:“第二天,他留下一封信,發誓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將你帶回來。”
“幾經輾轉,他一個普通人,不知怎麼竟然成功搭上前往溟市的飛舟。”
皮爾卡婭手中的畫卷墜地,她像已經知道結局一樣一邊往後退一邊搖著頭,滿臉淚痕。
清休瀾頓了頓,還是輕聲說了下去:“刀劍不長眼。”
皮爾卡婭就像一個被宣判了死刑的囚犯一樣痛哭了起來。
原來他們本不用分開。
原來他們曾經真的可以共度餘生。
原來,“我會愛你,直至我死去”,並不是一句虛無的承諾。
皮爾卡婭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哭泣著問清休瀾:“如果……如果我不去複仇,如果我並不想毀滅溟市,是不是……”
清休瀾緩慢地搖了搖頭,答道:“溟市這樣的地方本就不該存在於世,你我隻是將它的毀滅提前了。”
“而你的丈夫深愛你,所以他一定會去找你,就算在溟市找不到,也會去彆處找。”清休瀾道:“他隻是一個普通人,無權無勢獨自行走於世間,很脆弱的,就像蝴蝶的翅膀一樣。”
“他遲早會死在尋找你的路上。或死於亂箭,或死於疾病,或壽終正寢。無論如何,他都不會放棄尋找你。”
“他是個普通人,但他愛你。深愛。”
清休瀾遞上一塊手帕,道:“所以,不要責怪自己。若他知道最後你已經報了仇,能夠安心離去,也會為你感到高興的——以及……”
清休瀾歎了口氣,無奈道:“彆再哭了,若你因他哭泣,我想……他會自責的。”
“至少他在前往輪回的路上有你相伴,便也不再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