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親因為爹地和他活著,那他呢?他又為什麼活著?
應聽聲在心中問自己,隨後遲疑地回答道:是因為……想給娘親報仇?
“叮”一聲,就像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上看見燈塔突然亮起的微弱卻讓人安心的光芒一樣,應聽聲再次肯定地對自己說道:我是為了給娘親和爹地報仇而活著的。
他覺得有哪裡不對,但周圍升起的滾滾濃煙卻不願再給他靜靜思考的時間,像一匹脫韁的野馬一樣,發瘋似的闖入每個人的鼻腔,勢要將新鮮空氣掠奪一空。
那些貨攤中除了被關在籠子裡的生物,攤主早就不知所蹤,性命攸關當頭,誰會要財不要命。錢沒了可以再賺,命沒了可就隻能賺冥幣了。
所以奇形怪狀的攤主們也顧不得什麼身份名譽了,自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用儘一切手段要逃出這個即將“爆炸”的大鍋。
隨著溟市外壁逐漸坍塌,不斷有淡紫色的煙氣從中泄露,混雜在白色霧氣中,難以察覺,開始緩慢蠶食人的心智。
有的修士定力好,靈台尚且清明,至少知道自己手中的劍殺的究竟是人還是鬼。但有的人已經殺紅了眼,彆說分辨受害生靈與無惡不作的攤主,就連自己人都快分不出來了,無知無覺地將自己晨起時共同練劍,沒有防備的師兄師弟斬於劍下。
清休瀾坐在離出口最近的一棵開得轟轟烈烈血色桃樹上,垂眸撚起飄到自己周圍的一縷紫煙,輕輕聞了聞。無味。這縷紫煙一點兒不見外,隨遇而安,被清休瀾抓住後就順著他的指尖鑽入了他的經脈中,與清休瀾體內的黑色濁氣融為一體,消失得無影無蹤。
是濁氣。雖然不管是顏色還是味道,再或者觸感,都無一與濁氣相似,但常年與其打交道的清休瀾卻再熟悉不過濁氣帶給人的感覺。
他轉頭看了一眼在不斷散發出紫煙的溟市外壁,又低頭看了看底下瘋狂搖頭,抑製不住想殺戮的修士,終是歎了口氣。
這便是墮陰者。
無醫可救,無藥可解,唯有死亡,方為解脫。
清休瀾以殺戮入道,便是斬了數不儘的墮陰者。
隻有已經築基,能夠調動靈力的人才會被濁氣影響,化為墮陰者。近年來大部分築基了的修士都是有宗門看顧的,會特彆注意防止他們吸入濁氣。隻有很少一部分普通人偶然得了機緣,才會在無人看顧的情況下貿然築基,連靈氣帶濁氣一起吸收,隨後墮陰。
一道龐大的淡金色結界緩緩沿著溟市外壁升起,呈圓形,將整個溟市都包在裡麵。清休瀾神色淡然,似乎“斬殺墮陰者”已經是刻在他骨子裡,再平常不過的日常——哪怕這些人中不缺與自己有交集的人。
柯麒在攔下一個想要殺害自己的弟子之後已然察覺不對,一回頭就發現了不知何時已經現出身形的清休瀾,朝他大喊道:“清休瀾?!你想做什麼?!”
清休瀾充耳不聞,無悲無喜地繼續手上的動作,結界落定。
他的金眸開始發光,左手伸出,將不斷溢散的紫煙牽引至自己體內,右手豎在胸前,無數根散發著寒氣的雪絲從他身後四散而去,精準刺穿每一個墮陰者的額心,一擊必殺。
刹那間,大片人在原地搖晃了一下,隨即失去呼吸,癱軟在地,壓在那些不知是妖是鬼的攤販身上,與其一同共入陰陽。
這時,一位少年的劍脫手落下,少年終究是少年,哪裡見過這樣“自相殘殺”的場麵。在他心中,這本該是一場對“邪惡”的審判,那砍頭的鍘刀卻砍下了同族的腦袋。他額頭滿是冷汗,小心翼翼地抬眸看向飄在空中的清休瀾,看他的眼神與方才看那些攤販一樣,好似在他眼中,清休瀾才是個那個怪物。
席梵不知從哪兒抓了一把瓜子,一邊嗑得“哢哢”響一邊看熱鬨不嫌事兒大地翹著個二郎腿坐在椅子上,一副“我早知道你會來”的表情。
清休瀾半闔著眼,卻仍有金光透出,他沒有分給席梵哪怕一絲眼神,一道雪絲卻極速朝席梵射去,然後穿透了席梵身後一個拿著刀準備偷襲他的墮陰者的脖子。席梵發絲飛起,卻連眼睛都沒眨一下,甚至嗑瓜子的速度都沒變,就是篤定清休瀾不會殺他——至少現在,在此地不會。
柯麒看著清休瀾將大部分失控的墮陰者剿滅後依舊沒有停手的意思,反倒繼續放出雪絲,半息間就取了自己身旁一位在和彆人正常交流的弟子的性命,不經怒道:“你瘋了?!送墮陰者入陰陽我無話可說,但你若濫殺無辜,與溟市那些攤販有何區彆?修仙界容不得你!”
清休瀾沒有反駁,隻是用靈力將方才殺死那位弟子的屍體拎了到了柯麒身邊,讓他親眼看見那弟子身上散發出的,微不可查的濁氣,平靜地陳述一個事實:“他並非你的弟子,而是墮陰者,當誅。”
不隻是不是吸收了太多紫煙的緣故,他泛金的眼眸竟也被染上了一絲晚霞般的紫色,而他依舊沒有停下手中吸收濁氣的動作。
清休瀾右手上的乾坤戒振了一下,隨後那麵水鏡從中飛出,沈靈出現在鏡子中,垂眸皺著眉,剛想說些什麼,抬眸一看,卻也變了臉色,道:“發生何事?”
應聽聲自然也察覺到異常,從那“漫天飛雪”中艱難地尋到清休瀾的身影,剛一抬頭,一滴溫熱便擦著他的鼻尖墜落在地。他怔怔伸手一擦,指尖一抹鮮紅。
“前輩?!”
清休瀾垂下了眼,強行壓住了金眸中紫痕,一絲血線從他的嘴角流下,他的動作卻絲毫未亂,聲音也依舊平穩,輕聲回道:“……一點小麻煩而已。不礙事。”
沈靈早見過類似的情況,直接問道:“哪裡的濁氣?”
“溟市。”
沈靈沒再多問,簡潔道:“一盞茶。”說完,水鏡中的身影便逐漸消失,水鏡也化作一絲流光回到了清休瀾手中的乾坤戒中。
清休瀾對此沒什麼反應,依舊讓紫煙融入自己體內,雪絲殺儘墮陰者後沒有回到清休瀾身邊,像一尾雪色遊蛇般穿梭在人群中,似乎隻要有誰有一絲不對,就要穿透他的脖子。
眾人不知清休瀾的體質,加之清休瀾在自己身上設了個小小的障眼法,在彆人眼中,那紫煙流入的並非是清休瀾的身體,而是一個形似葫蘆的法器。
而在應聽聲眼中,那源源不斷被清休瀾牽引過來的紫煙卻宛如十丈高的海浪,看似輕而易舉就能將他淹沒,卻停在清休瀾左手前,方寸不得近,卻仍然洶湧,咆哮著衝入清休瀾的經脈中。
血絲連成線,慢慢從清休瀾嘴角滑落,就連他的衣服上都濺上了點點鮮紅。應聽聲似乎被這溫熱的血液灼傷,有些無助地用手擦過眼角,像往常一樣,再次喚了一聲“前輩”,但他的聲音太弱,高處的清休瀾根本聽不見這聲呼喚。
這時,應聽聲才真的覺得清休瀾好高好高,離自己竟這般遙遠。
“停下!”突然,從那倒塌的紅樓中傳來一聲急促的喊聲,接著,一塊石壁被一道如烈火般的紅色靈力粉碎,一位渾身沾著碎石的人艱難地從中爬起。他臉上帶著純白色的麵具,將整張臉都藏了起來,白衣已被鮮血染紅。
他背後的長發發尾微微發白,腰間掛著一串串琉璃銅錢,揮手喚出一把破破爛爛的紅傘,隨後坐了上去,似是不良於行。
在場沒有人認識他,但卻不難猜測出他的身份,於是,眾人紛紛讓開了一條路,讓這位出場草率,還有些狼狽的溟市主飄到了清休瀾麵前。
他伸出手,一麵“空洞”的鏡子出現在他的手心。之所以用空洞形容,是因為這麵鏡子沒有鏡麵,隻有一個純白色的邊框,透過這麵鏡子看見的不是自己,而是彆人。
溟市主旋轉起手中的鏡子,強行從清休瀾手中截斷了紫煙,將其引至鏡中。紫煙就像穿過一層看不見的水麵一樣,消失在這麵空洞的鏡子中,接著,他沙啞解釋道:“這些濁氣原本不長這樣的,但它們在吸收了太多‘欲望’之後,就漸漸從黑色變成了紫色,悄無聲息地藏在溟市中。”
清休瀾踉蹌了下,隨後召出琉璃燈盞,半蹲在上麵,伸手抹去了嘴角血跡,道:“你既知曉,卻依舊放任濁氣充斥溟市。”
溟市主搖了搖頭,似乎想解釋什麼,最終卻沒說出口,可能是因為自覺辨無可辯,轉而說起另一件事:“……溟市很少像今天一樣熱鬨。我好高興。我能幫你什麼?”
清休瀾皺眉,就連一旁的眾人也都露出不解的神情,老巢都快被端了,這溟市主居然還問“能否幫你什麼”,莫不是腦子有毛病吧。
見清休瀾沉默,他似乎是誤會了什麼,居然主動介紹道:“你有什麼想要的?我都可以幫你實現,所有……所有夢想,我都可以做到。”
“空口無憑。”清休瀾似乎是有些累了,惜字如金。
溟市主就像被否定的孩童一般,竟然連喊幾聲“不是的”,然後將手中的鏡子湊到了清休瀾眼前,道:“你可聽聞‘欲壑鏡’?”
頓時,爭議四起。
“欲壑鏡?他手上的是欲壑鏡?那個傳聞中能夠‘幻化出你心中所想’的欲壑鏡?”
“怎麼可能!欲壑鏡就是個胡說八道的神話傳說罷了!肯定是什麼邪術,要麼是什麼彆的法寶。”
“可他手中的鏡子和書上介紹的欲壑鏡一模一樣啊,如果真是欲壑鏡,那溟市‘所求皆如願’,豈不就能解釋得通了!”
“可那隻是傳說!欲壑鏡在哪,原本的主人是誰,為什麼會失蹤,從何而來,如何幻化實物等等這些問題無一解釋,古書中都隻有一段似是而非的模糊介紹!”
“你放屁!那明明就是欲壑鏡!你眼瞎了吧。”
溟市主看著眾人爭吵,似乎有些無措,幾次想插話都以失敗告終。
隨著時間推移,溟市中的最後一絲紫煙也被欲壑鏡吞沒。清休瀾注意到,那欲壑鏡的邊框上似乎出現了一道細小的裂痕。
接著,“哢嚓”一聲,就像琉璃碎裂一般,溟市主臉上的麵具也出現了同樣的裂紋,那裂紋越來越大,逐漸蔓延至整個麵具。他似乎也察覺到什麼,緩緩抬手,不可置信地輕觸臉上的麵具。
下一秒——麵具驟然碎裂,化作碎片從空中落下。而那麵具之下,竟是一位女子的樣貌。
“是你?”
看清溟市主麵具下的麵容時,清休瀾突然開口。
“你竟然在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