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霜(1 / 1)

初夏,不涼不熱,正宜宅家。

一座掛著“雪霽”二字的古老閣樓外,長著顆高大的玉蘭花樹,花開得爛漫,樹下的躺椅上,坐著個人。

此時本已過玉蘭花開的季節,但那人伸手朝頭頂的玉蘭花樹上輕輕一點,一股純粹的靈力便遊魚般纏繞在一朵將謝的玉蘭花上,幾息間,那奄奄一息的花朵便重新散發出生機。

“不能不去麼?”那人懶懶開口。

“不能。”在玉蘭花樹的幾步之外,還站著個人,一襲白衣,麵色冷淡,平靜道:“你不想處理文書放著也罷,但‘天命’不可違。”

兩人一站一坐,對視幾息,終是躺椅上的人率先敗下陣來,嘴中暗罵一聲“狗屁天命”一類,緩緩抬眸。

此人外表看著年輕,卻是三大宗之一的天機宗長老,還是最深居簡出那一位。

天機宗以“占卜”和“推演”天機聞名修仙界,宗主閉關,所有公務便落到了五大長老之首的清休瀾頭上。

“非得我去?”清休瀾一雙金眸發著光,夾雜著幾絲紅色的睫毛微微顫動,從躺椅上緩緩起身,道:“我帶誰回來誰就死,沒有例外。沈靈,你又不是不知道。倘若這是‘天命’,那仙界應當已經變成陰陽司的走狗了吧。”

陰陽司是人死後去往的輪回往生之地,而仙界則是飛升後修仙者的最終歸途,清休瀾此話無疑是對天道的大不敬。

被稱作“沈靈”的人與清休瀾相識良久,同為天機宗長老一職。他聽見這“大逆不道”的言論,臉上的表情絲毫未變,似乎早就習慣了清休瀾的膽大妄為,一指清休瀾右手食指上閃爍著的戒指,道:“這話你對我說無用,應當對它說。”

天機宗招收弟子的方式與尋常宗門不同,更扯……更玄一些,收人隻看緣分和卦象,以及最重要的“天命”。

清休瀾食指上的這枚通體冰藍的戒指全名為“皎月微霜”,是天機宗“五法器”之一,用以推演所謂的“天命”。它們已經在天機宗流傳了百餘年,彼此相連,卻沒有固定的主人。

誰是天機宗的長老,誰就是法器的主人。

清休瀾看著食指上泛著藍光,戒身流轉著星辰的戒指,無奈扶額道:“它要是聽得懂人話,我也不至於和你說了。”

每當出現法器認為可能會影響到修仙界命運的人時,法器就會微微發光,示意自己的主人需要去將人帶回天機宗來。

五位長老都帶回過不少人,皆是大才,有的甚至接管了長老一位——當然,除了清休瀾這個人間閻王。每次他下山尋人,人本來活得好好的,一跟他走就死。或死於急病,或死於意外。

如果微霜戒隻是個會發光的燈的話,清休瀾大可以直接無視它,可惜不是。自從它亮起後,清休瀾就有股揮之不去的灼燒感,從心肝脾肺腎燒到每一寸骨頭縫中,連皮肉下的血脈都在不斷鼓脹著。

隻有在見到卦象所示之人時,灼燒感才會漸漸減弱,直到清休瀾將人帶到天機宗界內後,令人抓心撓肝的灼燒感才會完全褪去——當然,要是中途人死了,這該死的灼燒感會直接消失。

簡直不講道理。

“我一直懷疑你有點不為人知的癖好。”沈靈偏頭,抬手撫去了落在肩上的玉蘭花,淡然開口:“畢竟這灼燒感非常人能忍。像你這樣每次都要拖到我來喊的,全天機宗找不出第二個。”

“……”清休瀾覺得自己頭更疼了:“你知道你這話是汙蔑,我可以報官告你的嗎。”

沈靈做了個手勢,意思是“歡迎去告”,隨後抬手往空中一勾,清休瀾手指上的微霜戒就飛到了他的手中。沈靈輕輕拂過微霜戒的戒身,微霜戒亮起,旋轉著逐漸變大,最終變成了一個周圍環著三道銀圈的星空占星儀。

占星儀上是一份完整而詳細的地圖,一顆位於天機宗南方的星星格外明亮,估計就是清休瀾要去尋找的人的位置。

“不遠。你動作快的話,明天也就回來了。”沈靈看完後將微霜戒還給了清休瀾,說道。

清休瀾嗤笑一聲,道:“小看我了,那人死得快的話,兩刻鐘我就回來了。”

“那還不走?”

清休瀾沉默兩息,道:“他就該死?”

沈靈依舊是那副無悲無喜的表情,說道:“生死自有定數。是天道要讓他死,不是你。”

清休瀾冷哼一聲,道:“那我還當什麼長老,明兒我就去陰陽司報道,說我是新上任的黑白無常。”

沈靈搖了搖頭,沒有理會清休瀾的胡言亂語,抬手扔給他一枚乾坤戒,轉身走進雪霽閣,坐到了那張擺滿了文書的書桌前,開始處理堆積如山的公務。

沈靈轉身離開後,清休瀾眼中對天道的厭惡再也掩蓋不住。他摸索著食指上的微霜戒,暗下決定。

他雖修殺戮道,殺的卻是該殺之人,天道彆想以這種方式扣他功德。

這次“殺”完人回來,沈靈說什麼他都要撂挑子,不乾了!

——

“千年前,天地間異象不斷,地裂山崩,川澤逆流,人心惶恐。”

“但在一夜之間,數十條蘊含天地精華的地脈橫空出世,地脈附近的數萬人反應不及,被迫吸收了大量過於濃鬱的氣息,因此獲得了與世間萬物建立聯係的力量。”

“這種能夠‘呼風喚雨’、‘駕雲攬月’的力量被稱為‘靈力’。最初,靈力隻存在於那些突然出現的地脈中,先輩就將其尊稱之為‘靈脈’。”

學堂中的先生正在給剛入門的弟子講解修仙界曆史,清休瀾一路向山下走去,聽了個囫圇。

“但隨著時間流逝,最初那萬人大多都死於渡劫飛升時,上天降下的雷劫。他們身死後溢散出的殘餘靈氣,就成了所謂‘洞天福地’。”

“靈脈不可再生,洞天福地終究有限,原本隨處可見的修仙者也漸漸凋零,多數人都選擇去過讀書種地的平凡生活。”

“除了神出鬼沒的零星散修之外,大部分修仙者都聚集在了一起,建立了宗門。現如今屹立不倒的大宗門,多是依在十餘條靈脈之上建立的,天機宗便是其一。”

老者敦厚有力的聲音漸漸遠去,站在天機宗宗門前時,清休瀾微微眯起了眼,遮住了陽光,朝山下看去。

在宗門前那條通天玉階上,有個瘦小的身形在緩慢移動著。

清休瀾挑眉,耳上極長的淡金色流蘇耳飾輕輕晃著,陽光照亮了他眼眸的正下方那兩顆對稱的暗紅色小痣。

天機宗可少有來客。

清休瀾從高處一躍而下,像一片輕薄的蟬翼一般悄無聲息地落到了那道身形旁。

是個穿著青衣的小孩。他曾不止一次抬頭向上望去,想知道這玉階的儘頭到底在何方,卻始終一無所獲。他雙手發麻,腿也在長時間動作下變得酸軟無力,可卻依舊沒有停下。

清休瀾心念一動,突然想起沈靈前不久出了趟門,莫不是……

他往前走了一步,從陰影中走到了陽光下,青衣孩童被突然出現的清休瀾嚇了一跳,差點腳一滑原路折返。

“沈靈帶你來的?”清休瀾懶得廢話,開門見山。

青衣孩童遲疑地點了點頭,又聽清休瀾奇怪問道:“那他怎麼把你丟這兒了?”

青衣孩童又搖了搖頭。

“……”清休瀾將“沈靈撿了個小啞巴回來”的想法艱難從腦海中揮去,原本就微微發亮的金眸中的光芒更盛,再次開口:“沈靈和你說了什麼?”

青衣孩童看著他,弱弱開口問道:“……你是誰啊?”

清休瀾:“?”他眸中流轉的光芒一頓,隨後緩緩散去,接著,清休瀾微微蹙起了眉。

天機宗“窺天八十一術”中有一術名為“言靈”,控製住的人無法說謊,隻能說出自己內心深處的真實答案,而且自身也不會有被控製的感覺和記憶。

清休瀾的言靈術修得出神入化,斷不可能在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孩上失手。他再次打量起麵前的小孩,心中有了推測。

是百年難遇,免疫精神控製的體質。

沈靈真是撿到個修習的好苗子啊,應該會收他為徒吧。清休瀾有些惆悵地想道。

一般而言,長老們隻會在自己帶回來的人中挑選徒弟,天機宗五位長老中,隻剩他和沈靈還沒有收過徒弟了。

清休瀾是因為根本帶不回來人,沈靈則隻是單純眼光太高一個都看不上。

想到自己接下來又要葬送一條無辜的生命,清休瀾不得悲從中來,又暗暗給天道記了一筆,對那小孩落下一句“彆硬爬”,下一瞬,身形就消失在了原地。

青衣孩童:“……?”

他擦了擦額角的汗,看著清休瀾離開的方向,又轉頭看向高不見頂的玉階,若有所思。

——

清休瀾近年來愈發不愛下山,周圍的城鎮變化快,今天這裡還是家包子鋪,明兒就變成了家酒館。

人來了又來,匆匆忙忙地追趕明天,追趕入土。

清休瀾上次下山還是兩年前。他順著微霜戒的指引,一路往南去,中途還因為走錯路順手殺了隻邪祟,直到天色漸晚,才找到家人聲鼎沸的客棧。

“一壺酒。”

清休瀾在二樓某個能夠將樓下一覽無餘的位置上坐了下來,對滿臉笑容迎上來的店小二說道:“再上幾份招牌小菜。”

“得嘞客官,那給您上份應季的香椿炒蛋,再來個本店的招牌‘蝦仁筍花’,配上一壇桃花釀,包您滿意!”灰衣小二鬢角落下汗滴,又被他用披在肩上的毛巾抹去,三言兩語就給清休瀾安排了頓晚飯。

“嗒”一聲,清休瀾將三塊巴掌大、摞在一起的銀錠放在桌上,然後開口說道:“一間上房,新換一套床具,備熱水。”

灰衣小二“呦嗬”了一聲,臉上的笑容立刻諂媚了起來,連連稱好,忙不迭地下樓安排去了。

清休瀾易了容,混在人群中隻能稱一句清秀,渾身上下素得很,一絲裝飾也無。他隻簡簡單單地穿了件白色布衣,腰上掛著個牛皮水袋,用不知是不是從衣服上裁下的發帶將長發束起,出手倒是大方。

原本被他戴在手上的兩枚戒指也不見了蹤影。清休瀾撐著頭垂眸向下望去,樓下人頭攢動,酒味濃鬱,說書人在台上慷慨激昂地講著話本,聲音高到連坐在二樓的清休瀾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這時,一位身著白衣,相貌平平,背上背著一把被白布掩蓋的大劍的年輕男子從外麵走了進來,左右看了看,然後對迎上來的小二低聲說了句什麼,隨後遞給小二一個巴掌大的布袋,拿著鑰匙上樓去了。

清休瀾微微蹙起眉,那年輕男子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易了容,渾身上下半點象征身份的東西都沒有,似乎在可以隱藏身份。但他背上背著劍的布袋卻有些鬆了,露出了裡麵的劍穗裝飾。

如果清休瀾沒記錯的話,那應該是三大宗門之首的淩月劍宗獨有的雲浪結。

雲浪結在淩月劍宗中很常見,但中間鑲有一顆碧藍色雲浪珠的雲浪結可就不一般了。隻有內門弟子才配擁有雲浪珠,珠裡記錄著此劍主人的身份信息。

淩月劍宗的內門弟子下山曆練常見,但獨自一人下山,易了容,還藏起了淩月劍宗的標誌玉佩的內門弟子可就不常見了。

有意思。

清休瀾隨手挑起一粒碟中的花生米嘗了嘗,漫不經心地想道。

他怎麼覺得……山雨欲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