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麵(九)(1 / 1)

江潮忽覺一股寒意,周圍全都是血,一張張熟悉的麵容倒在他身旁。

他垂眸看著自己,銀白色重蓮綾寬袍上儘是血跡和刀痕,心口處傳來一陣陣鑽心的疼痛,落雪白茫茫的一片,蓋住地麵的血跡,直至消失不見。

那些威武而高大的樓閣亭台倒塌在地上,一顆顆圓潤光澤的珍珠滾落進雪裡,掩埋了行跡。

這是他晨起出門帶回來的,要送給師兄師姐他們的禮物,現在卻沾了灰滾落不見。

一聲清脆的咳嗽,從不遠處傳來,天色迅速變得昏暗,大片大片的雲層籠罩著百重泉,空氣格外冷寂。

“師父,師父,”

江潮跌跌撞撞向前跑去,一個鶴發童顏的老人正淌在血泊中,雪落在他的眉梢,那雙微眯起來的眼眸帶著絕望和不甘,見江潮過來,他嘴唇動了動,卻發不出什麼聲音。

“明,明,明朝——”

江潮忙握住他的手,冰涼而乾枯,“師父,徒兒在呢,師父,怎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師父?”

“無故蒙冤遭難,師,師父護不住你們,要,要學著保護自己,”老人指尖碰上江潮手腕的鐲子,“勿,勿丟,它,它可替師父保護著你,還有你的師兄師——”

他的聲音弱下來,直到悄無聲息,老人用儘最後一抹靈力替江潮拂去淚水,漸漸的垂下手腕,閉上了眼睛。

“師父,師父——”

漫天的風雪壓著江潮摔倒在地,覆蓋了這滿地的人,他再熟悉不過的人,平日裡溫熱的血肉早已冷的心驚,江潮躺在地麵,雪一點一點埋上他的麵容。

從晨起到黃昏,雪下個不停,他原以為今年除夕瑞雪,卻不想竟是百重泉遭受滅頂之災的日子。

重雪掩埋了所有的肮臟與不堪,可誰又知道,在混沌之下本就是一片純潔無瑕。

江潮自嘲的笑了一聲,傷勢加重,他整個身子都在顫抖,真切的感受著自己的四肢正慢慢的僵硬。

一股清冷的氣息撲麵而來,他垂著眼眸,瞧不清來人的模樣,隻受著一團寒意將他裹挾,那人的聲音像是珠落玉盤,“無辜受難,天理難容。”

江潮覺得好笑,殺儘了百重泉的人,原來還能說出這般冠冕堂皇的話!

他在昏昏沉沉中突然想起自己偷跑下山看見的說書人,茶樓人聲鼎沸中,他將方正的驚堂木重重拍下,喧鬨便消失,轉而寂靜的台上台下,江潮便聽到了那句,“這世間,神仙最是非分明了,背上匣中三尺劍,為天且是不平人。(1)”

原來是非分明也可以被他們冠冕堂皇的說出來!下次他若是再見了那說書的,必與他爭辯個高下,叫他改了這詞,不得再誤導彆人。

江潮徹底暈了過去,再醒來時,他便被關在一個漆黑的井中,嘀嗒嘀嗒的聲音在他耳邊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響著,伸手不見五指,他便一直昏睡著,偶有從石縫裡透過的風,涼意便泛上他的眉間,吹拂著淩亂的鬢發。

他被關起來了,這是第377年!

鏈條隨著他的挪動泛響,他睜開眼睛看著這永恒的黑暗,一片樹葉飄飄悠悠的落在他身上,江潮摸索著把它撿起來,葉子很乾枯,輕輕一揉便碎成細塊,落在地上。

江潮聞到一股花香,鎖龍井常年不見天日,被封印著,又怎麼會來花香呢?

而且這裡設了禁忌,萬物生靈都難以在此生存,江潮坐直了身子,心裡疑惑,他摸著自己四肢上的鎖鏈,冰涼而堅硬,一切好像還跟先前一樣,沒有任何變化。

可這抹花香卻讓他心中的疑惑更深了,江潮嘗試喚起靈力,胸口處卻是平靜無波,他嗤笑了一聲,自己真是異想天開,這幾百年都沒變過的囚牢,怎麼會突然改變呢?

“江潮——”

“江潮——”

似乎有人在喊他,江潮琢磨著,他回了一句,“喊什麼呢?”

那聲音忽遠忽近,有一瞬間像是一個毛絨絨的腦袋湊到自己脖頸,貼著耳朵在喊他,江潮不自在的摩挲著手腕,“還沒有人這樣喊我,你是第一個。”

可當他想要去尋找聲音的源頭,卻還是被鐵鏈困住,香氣愈發濃鬱,他渾身發軟,依舊提不起靈力。

“郎君——”

是他的聲音,江潮更是覺得奇怪,他究竟忘記了什麼,又一片樹葉在風的吹拂下飄到他掌心,尖尖的葉梢像是紙鶴。

紙鶴,逢年!

江潮突然意識到什麼,他,他竟然也跟著入了幻境!

意識覺醒的那一刻,周圍的一切開始晃動坍塌,江潮垂眸看向自己的手腕腳腕,那晃動的鐵鏈已經消失不見,而他正站在一個木圍欄前麵。

圍欄裡麵是一棟木屋,透過明淨的窗子,他便看見了一個小孩兒,相貌很是出眾,尤其是那雙琉璃狀的眼眸,和謝寒玉一模一樣。

這是,兒時的謝寒玉!

江潮心驚了一下,所以他現在要把這樣一個尚不到他腰間的孩童給哄著出幻境!

江潮正想著,就看見裡麵的謝寒玉推開門走了出來,朝自己走過來,他瞬間升起一絲哄騙小孩的愧疚之情,但願阿玉醒來以後不會把自己給弄死。

“給你。”

謝寒玉端了一碗熱水給他,白嫩帶著紅的臉一本正經的看著麵前的陌生男子,他長的很好看,比這裡的人都要好看。

“謝,謝謝,”江潮愣住,接過來碗,熱氣蒸騰讓他眼眶潤濕,“你,為什麼會給我端水,不怕我是個壞人嗎?”

“你長得好看。”

謝寒玉認真道,江潮被他這句語出驚人的話震撼到了,原來阿玉覺得他長的好看。

小時候比長大可愛多了!

“那個,”江潮磕磕絆絆道,“你想要和我一起離開這裡嗎?”

帶人出幻境有兩個法子,其一便是硬生生的打破他的幻想,破而後立,尋常人大多喜好此法,省事兒;其二便是讓人心甘情願的跟自己離開,隻是入幻境之人大多被內心意願所迷惑,堅守內心,若想取得信任從中破解,難上加難。

江潮本想著用常法,可現在看到麵前軟乎乎的謝寒玉,他不想讓麵前的人體會到破碎的時刻,太痛了。

幼年的謝寒玉抬頭看他,江潮便蹲了下來,與他視線平齊,“如果我說我們以後會睡在一張床上,你信嗎?”

江潮對視上謝寒玉撲簌撲簌的大眼睛,感覺自己的心都軟了,像溺在酒裡,他忍不住用手指去戳了一下謝寒玉的臉,軟軟的,像是曾經百重泉的雲。

“我叫江潮,字明朝,這是我第二次正式跟你介紹自己,”他眉眼含笑,“阿玉。”

“你為什麼知道我的名字?”

謝寒玉盯著他,眼神裡露出疑惑,“爹娘他們還在等我,我不能跟你走,雖然你長得好看,但我要陪著他們。”

江潮覺得謝寒玉真的可愛死了!

“這是個秘密,以後再告訴你。那我等著他們回來,跟他們說清楚好嗎?”

謝寒玉撇著嘴巴,“好吧,外麵冷,你先進來吧!”

他移開身子,給江潮留下空間讓他進去,然後又把門關好,盯著江潮剛才站的地方看了片刻,那裡好像帶著花香。

江潮走過去又回來,直接把人抱起來,彈了彈他發間的碎葉,“怎麼不走了呢,阿玉?”

“你身上有味道。”

江潮,“…………”

天曉得他從哪裡染上的花香!他不會說不清楚了吧!

“那個,我,他們,其實,應該不難聞吧!”

江潮推開門,火苗兒忽的向上躥了幾下,他把人放在凳子上麵,溫聲道,“下次保證不會有其他的味道。”

“很香。”

謝寒玉把臉湊過去,江潮的呼吸重了幾分,他退後了幾步,“你小時候怎麼這麼可愛!”

江潮緩了好一會兒,打量著四周,空蕩蕩的屋內隻有一盆炭火在嗶哩嗶哩燃著,謝寒玉依然俊俏,隻是衣裳洗的發白而破舊,他聽到一陣咕咕的聲音。

原來謝寒玉小時候過的居然是這樣的日子,江潮在牆上看到一串晾著的筍乾兒,難怪他能嘗出春筍和冬筍的區彆。

“給,”江潮從懷裡拿出來一個荷包,裡麵裝的是滿滿的果乾,“阿喜的,當時掉在我身上,回去賠給她。”

他撿了一塊兒放在謝寒玉手裡,“不知道什麼味兒,應該是野果子,酸酸的。”

“阿喜是誰?”

謝寒玉沒接,隻是用眼睛盯著他,看上去有些不悅。

“你的一個,朋友?”

江潮揉了揉他的頭發,弄的亂七八糟才鬆手,“嘗嘗嘛,以後帶你吃山珍海味。”

“吱呀——”

門被推開,一個麵色儒雅的男人背著女人走進來,大氅上還掛著化了的雨雪。

“爹,娘——”

謝寒玉從凳子上下來跑過去,抱住男人的腿,“娘好了嗎?”

“寒玉,有客人來了要懂規矩,”謝令把女人放在榻上,將棉被蓋好,這才坐下來,和江潮笑了一下。

江潮這才看出來,謝寒玉的五官與他很像,隻是謝令的眸子更黑,像是深不見底的泉水,他剛想說話,便看見謝令將謝寒玉摟在懷裡,“去吧,這本就是你的路。”

江潮心驚,他又看向謝令,卻見他拿出來一個玉鈴給謝寒玉係在身上,這玩意兒很眼熟。

江潮不由摸向自己的袖口,一模一樣的玉鈴還在自己袖中放著,所以謝令是知道些什麼嗎?

“寒玉就麻煩你了,他很乖,也很聽話,隻是這輩子注定與我們無緣,現世離的痛苦,今日便算彌補吧,阿玉命不好,隻看你能不能助他了。”

謝令看著很是虛弱,可聽他們剛才的意思,生病的明明是阿玉的娘才對,江潮沒來得及多想,那股花香變得更為濃鬱,陣法被人動了手腳,若是半柱香內他們沒能出去,便隻能永世待在此地。

“你知道些什麼嗎?”江潮望向他,見男人麵色更是發白,全無血色,“阿玉他,他究竟為什麼如何?我要怎麼助他?”

謝令淺淺笑著,“我隻知,勿讓寒玉動情,他生性太過純良,我才為其取名寒玉,想讓他能自私一些,但似乎總是改變不了命運的,我見你進來,便是這緣終究是到了。”

“情之一字,謂之甚為深重,我自知動情是寒玉的劫,卻也無法阻止,隻因情是這世間至純至真之物,我不能剝奪他的情真,卻希望若有一日,情非得已之時,你能救他。”

“寒玉,”他小聲喚著謝寒玉的名字,充滿了期盼和祝福,“爹隻能送你到這兒了。”

謝令抬起頭,把謝寒玉交給江潮,“快走吧,外麵一驚變天了,切莫相信表象。”

江潮來不及說話,便覺著一陣風吹散開濃鬱的花香,他便醒來了。

謝寒玉已經從床上起身睜開眼,霜寒劍柄直直的抵在他掌心,而劍尖正朝向了江潮。

“阿玉,為何恨我至此?”江潮手指抬起霜寒,眼眸盯著謝寒玉,“果然世間無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