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意(1 / 1)

昨夜太冷了,睡得不大好,他年紀小,這會天剛剛下黑就開始犯困。。

迷迷糊糊感到先生俯下身子,把他從水裡抱出來,擦乾淨後套了件裡衣。

先生打開衣櫃的時候,他微微睜開了眼,隨後便是很長時間的怔愣。

腦袋忽然清醒了。

衣櫃裡,怎麼會有這麼多件小衣服呢?

江棄言抿抿唇,沒來由感到有些害怕。

先生不是說他來的很倉促,連屋子也沒給他準備嗎……

可這些衣服,怎麼看,怎麼像是早有預謀。

難道父皇趕他走,也是先生……

不,不會的不會的,不要再想了!

江棄言捂住眼睛,在心裡狠狠罵自己。

怎麼可以這麼想呢,先生不是壞人,先生是唯一對他好的人。

也許父皇早就說過要把他送給先生了,所以先生才會很用心地給他準備衣裳。

就算先生騙了自己,那也是有緣由的。

先生不給他備房間,就是想讓他陪睡嘛,先生一個人孤單久了,隻是想要個人陪陪而已,這有什麼錯?

反而是他,怎麼可以這麼想先生呢?

那種愧疚的感覺又開始在心底蔓延,並且愈演愈烈。

江棄言有些不敢看蒲聽鬆的眼睛。

他怕,他怕看見先生溫柔輕笑的樣子,那種柔和至極的神情會讓他愈加為剛剛的想法感到愧疚。

蒲聽鬆為他穿衣,修長的手指不經意劃過皮膚,隻如此輕微的接觸,就讓他瑟縮個不停。

害怕手指的觸碰,每一下觸碰,都會像投進心湖的小石子,激蕩著他的魂靈,讓他不得不為之顫抖。

但,又想能多些,再多一些,摸哪裡都好。

那是先生的手指。

他控製不住自己,想要貪戀先生的感覺。

蒲聽鬆給他係好衣帶,便要將手收回去。

江棄言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勇氣,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乾什麼,在他回過神來之前,他已經握住了先生的手指。

似乎是一種無聲的挽留,又似乎是一種邀請。

蒲聽鬆微微一頓,就那麼任他握住。

“怎麼?”

霧裡看花般模糊難以分辨意味的笑容。

“喜歡為師摸你?”

江棄言猝然抬頭,卻見先生的神情似乎隻是在開玩笑。

不知道是從何而起的情緒,江棄言感到有些小小的失落。

他就那麼定定的看著蒲聽鬆,沒有張口言語,隻在心裡,很輕很輕的“嗯”了一聲。

嗯,喜歡你摸我。

被撫摸的時候,我感到你是寵愛我的。

允許我觸碰你的時候,我才有那麼一瞬間安定,至少如今你還要我。

母後還在世的時候,是從不允許他靠近的。

他的儒慕和依賴無處安放,母後得了心病,厭惡他就像厭惡什麼十分肮臟的穢物。

他戰戰兢兢地靠近,想要開解母後,他想把他珍藏的開心事跟母後講,可他剛開了個頭就被一巴掌扇倒。

他跌坐在地上,很難過,他不敢在母後麵前哭,隻能默默忍到天黑。

天黑後,他藏在被窩裡,無聲流淚。

他一遍又一遍安慰自己,沒關係的,沒關係,母後不是不愛他,母後隻是病了。

母後很討厭他哭,也很討厭他碰。

碰一下哭一下都會挨打。

後來他漸漸不敢在人前哭泣,也漸漸不敢觸碰任何人。

恐懼在一次次嘗試著接近和一次次挨打挨罵後終於刻進了習慣,成為了條件反射。

觸碰會讓他感到害怕,總覺得碰他的人會嫌惡他。

他好像也一點一點跟著病了,他得了一種不敢讓人碰的病。

期待與畏懼並存,矛盾充盈著他幼小的心臟,把那裡攪得千瘡百孔。

自卑,成了他磨不滅的頑疾。

可先生是唯一的例外。

先生那麼溫柔,那麼心細如發,先生一直都很照顧他的情緒,觀察他每一個細小的言行,從那些細節裡準確無誤猜出他內心的每一個想法。

正如現在,蒲聽鬆用拇指揉了揉他的眼尾,“你是不是要哭了啊?”

“你怎麼又要哭了呢?”

是啊,他怎麼又想哭了呢?

“就那麼喜歡跟為師哭鼻子嗎?”

是啊,他明明不敢被人看見哭的,為什麼總是跟先生哭呢?

“是為師委屈你了?”

不是的,但在先生麵前,他總是經常感到委屈。

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委屈,那些蒙在被子裡哭泣的夜,那些心頭酸澀的感覺,就好像被溫柔給弄得發酵的麵團,弄得他好難受,弄得他情不自禁淚流滿麵。

他坐在榻邊,先生蹲在他麵前,從瓷瓶裡挖出白潤的藥膏,握著他的腳踝,輕輕塗抹。

他的腳傷了,但是沒有任何人發現,或者有人發現了,卻也懶得過問。

隻有先生,在見他的第一眼,就看向了他受傷的腳踝。

“怎麼還受傷了呢”,那時候先生低聲細語跟他說話,“什麼時候傷的呢?”

先生的語氣裡滿是憐惜,“以後學聰明一點,不要再讓自己受傷了。”

先生實在太溫柔了,像水一樣深不見底的溫柔太容易令人沉淪。

他沒有任何辦法抵抗,他甚至想自投羅網。

就算水深危險,他也想要不管不顧投進先生的懷抱。

但自卑和怯懦隻在一瞬間就占了上風。

——他想要先生抱,可先生憑什麼抱他呢?

江棄言輕輕收回了自己的小腳,“我……自己來……”

怎麼能麻煩先生做這些呢?

“我自己會上的……”

聲音很輕,“不麻煩先生。”

“嗯”,蒲聽鬆蓋上瓷瓶,“上完了想起來不要麻煩我了?”

看著他眸光一暗,蒲聽鬆摸摸他頭,低聲笑,“乖,不麻煩,擦個藥而已不至於累著為師。”

“睡覺吧,知道你困了。”

蒲聽鬆吹滅了油燈,上榻。

他往裡麵挪了挪,給先生騰位置。

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又湧上心頭,說不好是不是感動。

他隻是困了一小會覺,卻都被先生看在了眼裡,記在了心裡。

江棄言閉著眼睛,聽著身側沉穩的呼吸聲,聞著若有似無的鬆香,在靜謐祥和的夜裡,沉沉睡去。

這輩子都沒有睡過這麼安穩的覺,隻因為先生就在他身邊,他感到無比安全。

蒲聽鬆沒有立刻閉眼,江棄言並不知道先生在黑暗中盯著他看了很久,直到他都睡著了才緩緩闔眼。

那些匿於陽光背後的隱晦心思,那些不可言說的東西,在夜裡無所遁形。

蒲聽鬆睡著了,一如從四年半前開始的每一個深夜那樣,他做著夢,在夢裡一遍遍把仇恨加深。

父親帶他於前院接旨,淩遲處死的聖旨在他聽來如此不堪入耳。

刺激著耳膜,指甲斷進了掌心傷痕裡,把一切怨恨都化作了滴進泥土的鮮血。

那些血早就乾了,傷也完全好了。

可父親的話仍然回蕩在耳畔,日日夜夜經久不絕。

“我……不怪他。”

蒲老爺子穿戴整齊,理平身上每一道皺褶,“歲寒,帝師一脈的結局,自古都是這樣的。”

被自己教養大的孩子處死,這是他們無法逃脫的宿命。

“從古至今,從沒有一項例外”,蒲老爺子那天的語氣格外語重心長,“歲寒,你也一樣。”

“皇帝不會允許有人淩駕於他之上,因為帝王的權威不可侵犯”,蒲老爺子拍拍他的肩膀,“看淡生死,無愧於心,是我們唯一的選擇。”

“我們能做的,唯有把自己所學的一切都傾囊相授,然後平靜麵對死亡。”

“江北惘有那麼多體麵的選擇,可他偏偏選擇了淩遲!”那一年,九歲的他把自己所學的一切儀態都丟得一乾二淨,怒火在他眼睛裡熊熊燃燒,“我不會放下仇恨,也不會允許自己任人宰割。”

“歲寒……”

“我會用自己的手段,讓江北惘知道什麼叫做後悔。”

蒲老爺子上刑場那天,仰天長歎。

“我帝師一脈,生來就是為了犧牲”,歎息聲傳了很遠,“教好一位賢明的陛下,讓天下黎民安居樂業,犧牲老夫一個,換取天下人安樂,此生無憾。”

蒲聽鬆知道,父親這話是說給藏在人群中的他聽的。

那是蒲聽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落淚。

“不可能的,父親”,他輕聲,“我必淩駕眾生之上,把命運牢牢抓在自己掌心。”

“無論是我的命,亦或是他人的命。”

刺目的鮮血染紅了刑場,蒲聽鬆麵無表情藏好袖中的箭。

那支射出去的箭,準確無誤插在蒲老爺子心口,一擊斃命。

蒲聽鬆醒了,捂著心口揉了很久。

那支箭明明射中的不是他,可他為什麼每每夢到這裡,都會心痛不已,然後承受不住清醒過來呢?

長夜裡,蒲聽鬆緊緊握拳,看著身側的人,努力克製住心底的殺意。

他對於江氏的仇恨不僅僅源於他蒲家世世代代為皇室鞠躬儘瘁卻不得好死的下場。

更源於對自己可悲命運的憤怒。

怒火中燒吞沒理智的時候,蒲聽鬆將手放在了江棄言纖細的脖子上。

——那麼細的小脖子,就在你手中,隻需要輕輕一擰,你的仇人就會立刻殞命再也無法醒來。

手指微微收緊,蒲聽鬆掃量著小孩無知無覺仍在熟睡的麵容,禁不住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