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聽鬆隻是靜靜等著,他很清楚江棄言會做出什麼選擇。
好像猶豫了很久,其實也就隻是寫了幾個字的功夫,軟軟的小身體便靠了過來。
帶著一絲因為膽怯和激動的顫抖。
如此,令人愉悅。
蒲聽鬆慢慢寫著字,左手就放在江棄言後頸處,有一下沒一下的捏著,好像是一種威懾又好像隻是安撫。
江棄言很想親近先生,他想了很久了。
可是他不敢,他的愧疚有更深的緣由,從很久很久,大概一年以前,蒲聽鬆願意收下他的那一刻,內心的歉意就已填滿他跟先生相處的每時每刻。
先生的父親,死於他父皇之手。
先生越是對他好,他便越是感到不安。
大約是一個盛夏的午後吧,蒲聽鬆帽簪紅纓,胸前掛著大紅花。
那一年科舉加試,他先生以十二歲的年紀拿下了綏陽立國以來的第一個同年三元。
既是帝師一脈的人,便直接封了帝師。
那一天,江棄言原本是不抱任何期待的。
那時蒲聽鬆守喪期剛過,蒲老爺子剛剛下葬三年啊。
蒲聽鬆看著他的眼睛很深,他讀不懂裡麵的情緒,隻是覺得膽戰心驚。
“怎麼不跪呢”,很輕的詢問,“是要跪的吧?”
這麼輕的聲音,卻嚇得他一抖,腿軟的不行。
站是站不住了,他誠惶誠恐地跪下,小小的腦袋頂還沒有蒲聽鬆小腿一半高。
就在他不知所措之時,一隻大手摸了摸他的頭發,“你很乖。”
蒲聽鬆的撫摸是如此漫不經心,看他的眼神就像在挑選一隻是否乖覺的小寵物。
“我很喜歡你”,蒲聽鬆似是滿意小寵物的聽話,終於結束了挑選,不緊不慢的說,“以後,你可以叫我先生了。”
怎麼會是這樣的結果呢?他……有先生了?
“可以抱你嗎?”仍舊是詢問的語氣,輕柔得不像話。
“可以……可以的。”
其實長這麼大,還沒有人抱過他呢……
江棄言感到很是自慚形穢,蒲聽鬆把他抱上腿的過程中,他一直在抖。
太珍貴的好意,太來之不易的懷抱,他……竟不敢觸碰。
他窩在蒲聽鬆懷裡,一動都不敢動,他想讓先生抱久一點,於是小心翼翼的連呼吸都快要停止。
“有那麼怕嗎?”蒲聽鬆又開始問他了,他一個字都答不上來,隻知道抖。
好在蒲聽鬆也不需要他答,隻是將手指停在他衣帶上,輕聲,“可以嗎?”
先生要解他衣帶?
巨大的驚恐籠罩了他,可三息後,他仍是答了與之前一樣的答案。
“可…可以的。”
於是衣帶被一點點抽出來,衣衫散開的瞬間,江棄言沒忍住,哭了。
好難過,也好難堪,先生什麼都看見了。
蒲聽鬆似乎並不驚訝,手指劃過那些青紫斑駁的傷痕。
“我說呢,怎麼都走不穩”,蒲聽鬆歎了一口氣,“果然是有傷麼。”
蒲聽鬆把他放到桌子上,俯身在抽屜裡找藥膏。
他就很安靜的坐著,悶不吭聲掉眼淚。
蒲聽鬆一抬頭,看見他還在哭,便眼神無奈的笑笑,“乖,給為師一點時間,以後不會讓你挨欺負了。”
半年之後,這話竟成了真。
沒人再敢打他,隻是都換成了冷落罷了。
他不知道先生為此付出了多少努力。
他隻知道,他欠先生的,這輩子都還不清了。
“怎麼又哭了,就那麼喜歡哭嗎”,頭頂忽然傳來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蒲聽鬆輕輕拍打著他的後背,“為師的腿都被你哭濕了,再哭下去,書房也被你淹了可怎麼好?”
嗯……怎麼好呢……
江棄言小聲抽泣,“我……我給先生洗。”
“讓你洗啊”,蒲聽鬆似是思索,然後低笑,“那為師這件下褥怕是要不了了。”
“唔……”江棄言瞳孔放大了一點點,聲音也有些悶,“我……那我賠…”
“嗯,小棄言打算怎麼賠?出去賣藝?”
賣藝……可是他什麼都不會……
把他自己賣了也賠不起啊……
“嗚……嗚哇”,江棄言越想越覺得自己沒用,他哭得稀裡嘩啦很是傷心,“那我……我……我學做家務伺候先生……”
“我…我不要月銀”,江棄言揪起麵前一塊布料,擦了擦鼻涕眼淚,“先生……”
擦了一半,他忽然一愣,這……這布料是……
啊!
他嚇得趕緊鬆手,一抬頭就撞進先生似笑非笑的眸中。
桃花一樣的眸子笑看著他,蒲聽鬆喉間滾出一聲低語,“嗯?”
“拿為師的衣裳泄恨?”蒲聽鬆捏住他後頸的軟肉,“小東西,知道為師有潔癖,你還挺會報複的?”
啊!不是的!不是的!!!
江棄言急得直哭,“對…對對不起,我……我順手……”
人怎麼能糊塗到這種地步呢,江棄言紅著眼睛看著蒲聽鬆,眼珠忍不住亂飄,一會看看蒲聽鬆的臉色,一會看看抹上了鼻涕的袖子,一會又看看桌麵上沒寫幾個字的紙。
“該哭的好像是為師”,蒲聽鬆仍啜著笑,拿帕子給他擦眼淚,“事沒做多少,還惹了一身……”
江棄言跪坐起來,小手放在膝蓋上,小腦袋好像要低到胸口去。
他不是故意讓先生惹一身臟的……
蒲聽鬆卻並未說出那個臟字,隻是捏起他的下巴,迫他與自己對視。
眼裡不安一覽無餘,蒲聽鬆捏著他看了許久,忽然輕哼,“你給為師做標記呢?”
什……什麼?標……標記……
是,是小狗撒尿標地盤的那種標記嗎……
蒲聽鬆眼看著江棄言的臉慢慢變得跟個猴屁股一樣紅起來了,兩邊酡紅的臉蛋好似兩朵火紅火紅的火燒雲。
晚霞一樣的色彩,還怪可愛的。
蒲聽鬆捏了捏緋紅色的小臉,“太陽還沒開始落山,你倒先替雲著上紅妝了?”
小孩紅紅的眼睛,怎麼這麼像小兔子。
彆的小兔子都是豎耳朵的,他的小棄言卻像是垂耳朵的。
看上去沮喪又可憐呢。
原來為師養了隻垂耳兔啊。
“好了,彆哭得那麼可憐”,蒲聽鬆甫一擦乾淨就鬆開了小兔子的臉,“不用你賠,也不用你洗,為師府上不缺下人,總是有人乾活的。”
可是他不乾活還能乾什麼呢……江棄言又垂下頭。
他對先生沒有任何價值。
除了陪陪先生,哄先生高興。
這是他唯一的用處了,江棄言緊緊攥住小拳頭,決心一定要把這件事做好。
太陽漸漸西沉,江棄言不聲不響陪著蒲聽鬆處理奏折,他很自覺沒有去看奏折的內容,隻是守著麵前的一方小硯,看著墨水要沒了,就加點水磨一磨。
直到外麵的天色完全黑下來,他的肚子忽然咕咕叫了一聲。
江棄言一愣,有些尷尬地低著頭,眼睛盯著硯裡的墨水,恨不得把臉都埋進去。
這肚子怎麼這麼不懂事呢!叫什麼叫,先生還沒忙完呢!
江棄言不斷在心裡責怪著它。
“餓了?”蒲聽鬆伸了一隻手到小桌子底下,摸了摸他的肚子,“嗯,這麼平,看來是餓了。”
“不…不是很餓”,江棄言被摸得不敢動,僵著身子道,“忍一會也沒事的。”
先生的眼睛往下垂了一點,就那麼看了他幾息。
隻是幾息,就讓他再不敢造次,說出什麼逞強的話來。
幾息後,蒲聽鬆的手向他伸來,似乎是照顧他恐慌的心情,聲音很柔和,“可是為師餓了,陪為師用膳?”
“嗯,好。”小手輕輕搭上去。
“先換衣服吧,都濕透了,全是小棄言的眼淚。”
“嗯……”
“嗯?”
“嗯…對不起……我…我幫先生換。”
蒲聽鬆忽然停下腳步,彎身看他,“幫先生換?”
蒲聽鬆眼睛裡的笑意很明顯,“有為師膝蓋高嗎就幫為師換,腰帶都夠不著。”
江棄言被握著手,這種時候總是感到很安心的,語氣也鬆快了點,“我……長高了幫先生換。”
“那你一會可要努力多吃點,可不能長成個小豆芽。”
“嗯!”江棄言用力點頭,“我會努力的!”
“先生……”
“怎麼?”
“腳疼。”
“那把腳砍了不要了,丟出府去?”
“不要…要先生抱……”
“那就先生抱吧”,蒲聽鬆躬身,把軟軟乎乎的小身體抱起來。
嗯,很柔軟,像抱著兔子。
從書房到主臥的路被江棄言牢牢記在心裡。
不是很遠,但也轉了好幾個彎,不熟悉的話還是會迷路的。
江棄言越發心疼起他先生來。
這麼大這麼空的院落,先生連一個可以說話的人都沒有。
難怪要把其他院子都鎖起來,隻怕是看多了空曠,愈發感到孤寂,索性都封死算了。
江棄言慢慢把小腦袋靠在蒲聽鬆肩頭,趴在先生耳邊小聲,“先生彆怕,以後不孤單了,棄言一輩子陪著先生。”
“嗯,為師教你,君子有諾必踐,有言必行”,蒲聽鬆把他放下來,去櫃子裡找衣服,一邊翻著,一邊漫不經心道,“能做到?”
可以的,一定可以。
“先生要我一天,我就陪先生一天,先生不要我了,我……”
先生要是不要他了,他就去死。
所有人都指責他是個禍害,都讓他去死,去給母後陪葬。
如果不是先生,他早就不想活,也活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