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灼處在一片漆黑之間,原來這就是死亡,不過如此。
腦內閃著這個念頭,她感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沉,終於,可以離開這個沒勁的地方。
希望轉世來生都是唬人的,現代科學才是正道的光。死亡,就是永遠、徹底的結束。
藍光白光交替乍現,穿刺而過,意識撕裂又重組。
陳灼的眼皮在動,她用著力閉緊,不要,絕對不要醒來。
一個冷淡的聲音響起,語氣公事公辦。
“陳小姐,歡迎醒來。”
誰醒了,沒人醒,這誰,說啥呢,真服了。
一陣袖風撲麵而來,下一秒陳灼眼睛打開,被迫看見一張麵無表情的臉,兩隻眼毫無情緒,讓人無法判斷剛才的聲音是否來自這人。
“歡迎醒來,這裡是無垠之境,接下來為您開啟通關倒計時…”
陳灼連忙打斷:“不好意思,你是誰?”這人像背台詞,連珠炮輸出,沒一句是已經死亡的陳灼能聽懂的。他算是天使還是黑白無常?說好的死亡不可逆,生物活動全停止呢?
“我叫霍憑,接下裡開啟通關倒計時,十五分鐘內通過冥河骨橋,我將在無垠之境的入口等待您…”
霍憑先生星眉劍目,身上穿的衣服像木乃伊,老土又古怪,一層層布條裹出身形,腰間佩劍。
長了一張普通人類的臉,行為如同被設定好的程序,不斷運行跳過,試圖以最快速度把陳灼這堆破爛代碼送到回收站。
“大哥,前因後果呢?我是死了,又不是穿越了,我憑什麼要通關?通不過怎麼樣?讓我再死一次?”陳灼不屑一顧,她一心求死根本無懼威脅,不管是之前的現實世界,還是現在的偽造天堂,哪怕到他說的什麼無垠之境。
我陳灼,想死就是能死!
霍憑不是個稱職的引路人,他經手接待的“客人”,進入無垠之境成功率不足百分之二,反正今年績效早完不成,他不在乎再多一個失敗者。
給將死之人解釋沒完沒了的問題,純粹浪費時間。霍憑不再說話,動作果斷,抽劍插入陳灼的心臟位置。
劍刃絲絲縷縷的銀光纏繞,霍憑冷麵如閻羅,聲音毫無起伏:“等你找到出口,任何問題都會有答案。”
“喂——”
劍氣沒入身軀,陳灼的視線被光波迷住,閃得她站不穩。
再次恢複意識,陳灼跌倒在地上,心痛得仿佛裂成碎片,頭暈目眩。
抬起頭,麵前一片桃紅柳綠,湖光山色。
“神經病!我怕痛怕苦才尋死!好好好,真正的痛苦在死後開始是吧?”陳灼無心欣賞,張口就罵。
什麼霍三霍四,找出口,命令誰呢?這裡跟仙境一樣,為什麼要找,我就在這裡住下了。
水流潺潺,白雲空山。
頭枕青草聞見花香,腳邊毛絨小狗嬉戲奔鬨,人生走馬燈,如果幸福是真實的,又何必在意環境的虛擬。
妙哉妙哉,陳灼走一步都嫌累,索性就地躺下,方才的燥鬱和疼痛,慢慢都紓解開來。
陳灼打量四周,或許,就是所謂的極樂世界吧。
找出口?
正對陳灼的不遠處,隔著一條淺窄的溪流,青山之間,正立著一塊比樹還高的巨幅3D彩屏,在這個古色古香的蓬萊仙境中如此突兀,生怕人注意不到,上麵黑體加粗兩個簡體大字:“出口”。
降智又無聊。
陳灼對完成那個麵癱鬼的任務不僅毫無興趣,還要誓死反抗。就不過去,倒計時結束怎麼樣,死路一條嗎?
巧了,陳小姐找的就是死路一條。
陳灼手肘翻到腦後,決定小憩。閉眼不久,仿佛有風掠過,臉上一抹涼意,催得陳灼醒了。
死後來到這個世外桃源,也不算很壞,至少安心與放鬆。
百無聊賴,陳灼垂眸歎息,隻一瞬,風雲突變,樹枝的鮮花變成白骨骷髏。
陳灼剛驚得一激靈,四周又恢複了綠葉沙沙紅花點綴。
她睫毛撲閃,清澈的川流化為赤紅的血水。
陳灼手撐到地麵,摸了滿手的黏膩,不敢細想是什麼,她站起來,眼前遠山如黛,一派祥和。
什麼鬼地方。
歡聲笑語和嗚咽低吼的轉換、重複、交疊。
風驟起,雨瞬歇,整個空間故障百出,從三維折成二維,遠處的山林卷著烈火,迎麵而來。
可愛小狗早已不知何處,龐然大物從背後傾身軋來,軀乾寬如一堵牆,把空氣都染得又腥又濕。
剛硬的鱗甲無聲滑行,盤了一圈又一圈,高高在上,詭秘瞳孔隱在鱗片中窺伺,閃著陰冷的黃光。
陳灼釘在原地,心被掏空,僅剩的意識在想:“它會吃了我嗎。”
恍惚間,腿似被千斤拖拽,陳灼低頭去看,才發現有東西破土而出,千隻百隻,正遍地生長。
它們扭動著上旋,表麵覆滿灰綠色黏液,頂端的頭顱怪異猙獰,觸角歪歪舞舞。
“哎呀!!”爬行生物還勉強,陳灼最怕軟體動物。
這東西糾纏著她,從腳踝嚴絲合縫地貼上來,觸感如河馬的鼻涕,骨刺刮過皮膚,蠕動著留下一片片潮濕。
鼻息全是腐爛的臭味。
咿咿呀呀的咒語,雄渾威懾的怒吼。
這才是真正的死亡,沒有安寧和平靜,隻有永恒的惡寒和恐懼。
出口,出口在哪。
陳灼瘋狂向前追逐。
這鋪滿岩漿火焰的焦黑山體,剛才還無限逼近,仿佛要直接把出口強套給陳灼,此時卻飛速後退,遙不可及。
青草地轉念成枯沙,涓涓細流越拓越寬,看不見對岸。
濃重的硫磺味侵蝕著告罄的氧氣,那個不知算蟒蛇還是蜥蜴的變種生物,巨大身軀重重疊疊,占滿了陸地。陳灼慌不擇路,隻好去淌這條翻騰的血河,試圖追趕正在飄離的出口。
河水成分不明,碎裂腐肉裹著濃稠血漿,翻濺到臉上,陳灼“哇”的一聲,嘔吐起來。
水下不斷傳來回響,似真似幻,似悲似怒,讓陳灼驚慌失措,甚至開始流淚。
陳灼泡在河中,周身漂浮著自己的嘔吐物,她手臂極力前伸,去攀對麵的岸,卻隻摸到鋒利的斷骨,“刺喇”劃破了掌心,
陳灼的精力隨著這一個小小的破口,轟然倒塌。
她本就是個軟弱的人,輕易就會自暴自棄,手搭在濕滑的岸沿,頭和身體卻抵抗不住下墜,一直下墜,直倒在牛鬼蛇神的吟唱裡,倒在緊鑼密鼓的追趕裡,倒在近在咫尺的出口前。
終於,陳灼倒在河床的一灘爛泥。
鮮紅的血液凝成細小的珠串,沿著陳灼脫力的手臂,貫流而下,緩緩緩緩。
經過手腕,劃過肩胛,貼著頸線和下巴,流進微張的嘴角。
耳邊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你回來了。”
陳灼睜不開眼。
“恭喜通關。”
“歡迎來到無垠之境。”
霍憑的劍回到了他的腰間,站姿挺拔,目光深沉,銳利審視著陳灼。
陳灼,今年霍憑接待的第一位通關者,也是第一位得知自己複活心情極差的往生人。
隻差一秒霍憑就又要無功而返,坐實無垠之境的西西弗斯,繼續等待下一次接客,下一次失敗,下一次重複。
沒想到這位刨根問底又脾氣暴躁的陳女士,居然卡著倒計時,成功找到出口,甚至毫發無傷。
難以置信。
但他還是有引路人的職守,繼續背誦著固定台詞。
“接下來請忘記過往一切,你即將真正地活著。”
陳灼四肢無力,找不到支點,隻好原地坐下。她雙眼無神,像是還在幻境中驚魂未定,聽見霍憑的聲音,喃喃回應:“我已經真正地死去。”
霍憑看著癱軟的陳灼,回憶她的檔案。
年齡二十二,來自千兆年前的信息時代,文明落後。
無父無母,養了兩隻寵物,獨來獨往。
心中難免煩躁,畢竟誰也不想自己的搭檔是這樣一個廢柴。
但學院的第一課思修,講的便是信任命運。
霍憑克製了自己的不情不願,伸手到陳灼麵前,說:“走吧,帶你去領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