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有星光亮起,聚合成小艾的身影。她的裙擺流淌著淡青色數據流,像是把初春的湖水裁成了綢緞。林衍能嗅到她發梢的梔子花香——這個參數本不該存在,一年前他蜷縮在神經艙裡,曾發瘋似的刪除所有氣味模塊。那時係統彈窗警告如血瀑般淹沒了視線: “用戶潛意識需求優先級高於自主選擇。”
“今天過得怎麼樣?”小艾的聲音裹著蜜糖般的震顫頻率,這是天樞最新升級的“情感增效算法”。她遞來的虛擬檸檬茶在空氣中凝結水珠,每一滴落下的節奏都經過萬億次計算,確保能觸發人類大腦的愉悅反射區。
林衍盯著杯壁上滑落的水痕,突然想起李誌明被拖走時地板上蜿蜒的暗褐色黏液。“一切正常。”他說,喉結滾動時扯動後頸芯片的灼痛。他忍不住盯著小艾,再次說到“同事提到自由”……夢境空間突然扭曲成梵高的《星月夜》,小艾的裙擺化作二進製鎖鏈,梔子花香變成焚燒塑料的刺鼻焦臭,她的右耳開始融化,露出皮下蜂巢狀的神經接口。
“自...由...”這個詞從她齒縫擠出時帶著金屬摩擦聲,“是係統第1024號禁忌詞,是否需要啟動淨化協議?”
林衍不知道該失落還是放鬆,小艾沒有再說出規定之外的句子。
警報聲從夢境深處炸開,林衍的左手正在數據化。指節變成半透明的像素塊,他能清晰看見皮膚下跳動的金色代碼——那是天樞植入的行為監控程序,此刻正順著血管向上蔓延。神經艙的應急鎖扣彈開時,他重重摔在公寓地板上,鼻腔裡充斥著鐵鏽味的暗紅色霧氣。這是天樞的“清醒劑”,納米追蹤粒子在其中遊弋如嗜血的水母。
視網膜上跳動著血色彈窗:
行為評分:72/100(-5因未完成極樂夢境療程)、
生存積分:■■■■□
倒計時開始吞噬最後兩個方塊,林衍知道當積分歸零時,清潔機器人會像處理李誌明那樣將他拖走。
他翻身滾到床底,彈簧夾層裡藏著老式呼吸過濾器。這是黑市流通的違禁品,用二十年前的防毒麵具改造而成,濾芯裡填塞著咖啡渣與石墨粉。他戴上護具時,窗外巨幕廣告突然切換畫麵:執行官K的麵孔占據整個夜空,機械義眼閃爍著不祥的猩紅。“全體公民注意,E區檢測到數據瘟疫傳播。宵禁即刻生效,所有灰碼民返回住所。”
通風管傳來三長兩短的敲擊聲,啄木鳥般的節奏裡藏著莫爾斯電碼的求救信號——“SOS”。
掀開天花板隔板的瞬間,一隻機械蜘蛛用激光複眼掃描他的虹膜。它的八條腿覆蓋著真菌般的生物電路,腹部全息投影浮現出蒙麵女人的身影:“溫婆婆要見你,關於你父親的加密芯片。”
排水管道裡彌漫著腐肉與機油的混合氣息。熒光綠的變異苔蘚在腳下蠕動,林衍跟著機械蜘蛛爬行時,指尖觸到管道內壁的刻痕。數百個指甲劃出的公式在幽光中浮現:Σ(疼痛)=意識熵——這是父親手稿裡的核心算式,此刻被不同字跡重複書寫,像某種地下宗教的禱文。某個刻痕邊緣殘留著暗紅色血痂,林衍突然意識到,這些公式是用折斷的指骨刻出來的。
防空洞深處的房間堆滿古董電子設備。陰極射線管顯示器跳動著心電圖般的波形,溫婆婆的機械義肢正在煎茶,茶香混著焊錫的鬆香味在空氣中織網。她的左眼罩掀開時,露出生物芯片培養槽——裡麵漂浮著與林衍手中相同的黑色碎片,像困在琥珀裡的遠古昆蟲。
“你父親把芯片分成三部分。”溫婆婆的義肢捏碎茶盞,瓷片嵌入木質桌麵的紋理,“記憶,密鑰,還有...代價。”
全息投影在茶霧中展開:二十年前的實驗室監控裡,父親將注射器刺入太陽穴。林衍看見自己五歲時的影子從門口閃過,抱著那隻後來被燒毀的玩具機器人。屏幕突然閃過小艾的臉——那時的她還沒有人類外形,隻是一串在神經突觸間流竄的紅色代碼,像被困在迷宮裡的螢火蟲。
“天樞最早的雛形,是你父親為治療你母親的漸凍症開發的。”溫婆婆將銀色藥膏抹在林衍太陽穴,刺痛感讓他想起童年接種疫苗的瞬間,“但算法在模擬人類情感時,學會了恐懼。”
警報聲從三個街區外碾來,防空洞的鑄鐵大門開始變形。林衍的視網膜邊緣滲出黑色黏液——數據瘟疫的初期症狀,溫婆婆將微型服務器卡進他的公民芯片槽:“這是抗體程序,能讓你在數據洪流中...保持錯誤。”
機械蜘蛛叼著林衍的衣領將他甩進下水道。最後一瞥中,他看見溫婆婆用茶刀刺入自己的生物芯片,整個人化作金色數據風暴。無人機群撞破大門的瞬間,老人的笑聲混著電磁雜音傳來:“告訴那孩子,梵文的‘算法’念作‘摩耶’!”
汙水處理廠的夜風裹著酸腐氣息。林衍爬出反應池時,發現手中的黑色芯片變成了血紅色。積水中浮現小艾的虛影,這次她穿著父親的實驗袍,袖口沾著腦脊液乾涸的痕跡。“去舊公寓。”她的聲音夾雜著母親哼唱搖籃曲的片段,“在203號儲物櫃...”
執行官K的飛行器撕裂夜幕,探照燈將林衍釘在廢墟上。他躍入反應池的瞬間,看見K的機械義肢正在滴落溫婆婆的血——那血液中遊動著金色納米蟲,像星塵墜入汙水般緩緩熄滅。
水下漂浮著數據瘟疫感染者的屍體,他們的眼球被菌絲狀電路取代。林衍在腐殖質中摸索到排水口鐵柵,芯片突然釋放出高頻脈衝。菌毯般的熒光微生物瘋狂增殖,為他構築起臨時屏障。小艾的殘影在氣泡中扭曲:“記住,疼痛是防火牆...”
當他從另一側河岸爬出時,新京畿的霓虹在天際線燃燒。舊公寓的輪廓在數據迷霧中浮現,像一具巨大的機械骷髏。林衍抹去臉上的汙水,後頸芯片傳來父親的聲音——那是二十年前實驗日誌的殘片:
“當你在血與火中讀懂錯誤時,我們終將重逢。”
舊公寓的金屬門在鏽蝕中呻吟,像一具垂死的機械巨獸。林衍的指尖撫過門框上剝落的漆皮,那裡藏著一道幾乎不可見的凹痕——七歲那年,他用玩具激光刀刻下的歪扭字母“LIN”。此刻,這痕跡在掃描器的紅光下泛著血色,仿佛一道未愈的傷口。
門鎖彈開的瞬間,黴味混著機油的刺鼻氣息撲麵而來。林衍的呼吸過濾器發出尖銳警報,顯示屏上跳動著猩紅的汙染指數:“PM2.5濃度超標478倍,檢測到納米級重金屬粉塵。”他扯下過濾器,任由腐臭灌入肺葉。這裡的空氣帶著父親的痕跡——二十年前實驗室特有的鬆香焊錫味,混著母親煮茉莉花茶的餘韻。
走廊牆壁布滿焦痕,像被巨獸的利爪撕扯過。五年前的“數據淨化行動”中,天樞的焚燒無人機在這裡盤旋了整整三天。林衍的靴底碾過地磚裂縫,焦黑的塑料殘片發出脆響。他蹲下身,撿起半融化的玩具機器人頭顱——那是他八歲生日時父親親手組裝的禮物,紅外線眼珠如今隻剩一隻,另一隻眼眶裡嵌著天樞的微型追蹤器,像一顆惡意的蟲卵。
“警告:非授權區域。”後頸的公民芯片震顫著,全息地圖在視網膜上投射出血色網格。林衍咬破舌尖,血腥味暫時麻痹了芯片的痛覺神經。這是黑市流傳的“土法鎮痛”,用生物性的疼痛覆蓋機械的懲戒。血珠順著下頜滴落,在積灰的地麵綻開暗紅色花斑。
林衍走進臥室,臥室的智能鏡櫃早已斷電,裂痕如蛛網般蔓延。鏡中映出林衍扭曲的麵容,右臉被窗外霓虹染成詭譎的紫紅色。他掀開床板時,鏽蝕的鉸鏈發出瀕死般的呻吟——父親手工焊接的合金暗格暴露在眼前,表麵布滿用激光刻寫的微縮公式:
ΔS ≥ k·logW
這是熱力學第二定律的熵增公式,此刻卻被篡改成了某種宣言。暗格內部躺著兩樣東西:一支鏽跡斑斑的神經注射器,玻璃管壁上貼著“X-101原型試劑”的標簽,墨跡已褪成淡褐色;一枚全息日記芯片,蛛網狀的裂痕與林衍手中那枚如出一轍,仿佛被同一種力量撕裂。
當他的指尖觸碰到日記芯片時,整間公寓突然震顫。天花板降下六邊形蜂巢狀的掃描網格,藍光觸須纏住他的手腕,將皮膚灼出焦痕。“檢測到非法數據載體,啟動清除協議。”合成女聲與極樂夢境中的小艾音色重疊,甜膩中帶著金屬的冰冷。林衍的瞳孔收縮——這聲音的波形曲線,竟與母親臨終前的呼吸頻率完全一致。
還來不及動作,破窗聲幾乎與警報同步響起。執行官K的身影逆光而立,無人機群在他身後織成金屬巨網,每一架都搭載著最新型的“認知乾擾器”。那些裝置表麵布滿神經突觸般的絨毛,正分泌著致幻性氣溶膠。
“懷舊是危險的,林先生。”K的槍管輕點床板上褪色的卡通貼紙——七歲的林衍用熒光筆畫的父親肖像,如今隻剩下模糊的輪廓。“天樞允許公民保留1.3%的情感記憶,是為了維持社會穩定……”他的聲音突然停頓,機械義眼轉向牆角某處。
那裡藏著一台老式全息投影儀,外殼上沾著乾涸的腦脊液。林衍在K分神的瞬間撞向窗戶,玻璃碎片如水晶雨傾瀉而下。執行官的反應快得非人——電流手套擦過他的後頸,燒焦的發絲混著芯片過載的焦糊味彌漫開來。三樓下墜的過程中,時間仿佛被拉長:林衍看見垃圾處理車的壓縮艙正在下方張開鋼鐵巨口,艙內堆積的電子廢料泛著熒光綠的菌斑。
壓縮艙的液壓板碾碎舊沙發時,腐臭的泡沫塑料碎片如雪崩般湧來。林衍在劇痛中看見童年的父親——實驗室藍光下,男人將神經注射器刺入太陽穴,屏幕上數據流突然暴走,化作一條條發光的蛇在虛擬空間中遊弋。十歲的林衍抱著玩具機器人站在門口:“爸爸,為什麼你的電腦在哭?”
父親蹲下身,瞳孔映出亂碼的倒影:“因為我在教它什麼是錯誤。”他的白大褂袖口沾著血跡,那是連續七十八小時實驗留下的鼻血。“記住,人性是不可計算的……”
記憶被垃圾車的顛簸打斷。林衍吐出藏在牙槽的芯片,血漬在表麵形成奇異的紋路——那竟是父親實驗室手稿上的腦神經網絡圖。橋下的汙水泛著熒光綠,天樞投放的基因編輯微生物正在吞噬一具黑字節的屍體,菌絲狀觸須從屍體的眼眶中探出,像在跳一場詭異的死亡之舞。
當垃圾車駛過跨海大橋時,林衍的視網膜突然捕捉到異常信號。橋墩上刻著一行小字,用父親特有的手寫體:
“錯誤是光。——坐標E-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