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德裡安小姐。”
琴·波德裡安如同受了驚嚇一般轉過頭,倒是罕見地抖落出了些符合她年紀的活潑神情。她如此錯愕的原因有二,首先是方才很長的一段時間她都在盯著窗外發怔,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其次是波德裡安家的人很少同她說話——從她的父母、兄弟姐妹到司機廚師之類一概如此。她將此歸結於自己安靜莊重的性格——不過,這種結論的因果順序是否存在顛倒就見仁見智了。
琴回過神來,拎起身邊的小包,跟隨侍者下樓。沉甸甸的黑色羊皮小包隨著她動作的韻律撞擊著她的身側,她不由得麵無表情地將金屬包鏈攥得更緊了些。
否則,那撞擊就會時刻提示著她包內那把二十四發左輪手槍的重量。
今天是她母親的生日,一家人要去隔壁市的一家遠郊公館慶生,琴·波德裡安從前天就開始身體不適,今天便順理成章地留在家中。廚師今天休息,因此她便由保姆陪著去離家不遠的一家混合料理餐廳吃晚飯。送她回家後,家中少見地隻剩下她和幾個保姆。
夜幕降臨,琴關上房門,整座宅邸安靜下來。這座位於遠郊的宅子占地不小,24小時由電子管家係統監控著,機器人保安不間斷巡邏精確、安靜,在平時幾乎叫人注意不到它們的存在,此時琴卻不知為何若有所思地凝視著遠處的黑暗中它們模模糊糊的影子。片刻後,她打開窗戶,夏夜溫熱的風爭先恐後地揚起她的發梢。
她笑了一下,把羊皮小包裡的東西隨意地倒進她從床底下扯出來的雙肩包裡,又從口袋裡摸出了一個發射器一樣的小東西,熟練地按下按鈕。
遠處,模模糊糊的影子的動作從它們的運行軌跡上停滯了。
琴隨意的看了眼時間,乾擾器的有效時間隻有五分鐘,她迅速地從二樓窗口一躍而下,熟練地用一個受身動作消解掉了受力,與此同時,一陣狐疑再次不合時宜地湧上心頭。
她從來沒有考慮過如何避開住在一樓的廚師和保姆出門,仿佛這對她完全不能算個問題,她在潛意識裡就默認可以從二樓的窗戶跳下去——可奇怪的是,按理講,她分明記得自己患有恐高症,小時候和家庭教師乘坐太空電梯去上城的空中花園時,她光是站在電梯平台上就嚇得不願走動,最後是被捂著眼睛帶上的電梯。
但她現在無暇細想,踩著溫室工具房的窗框輕鬆一躍,雙手夠到了花園的圍牆,輕盈地翻了過去。她迅速地跑過幽靜的住宅區,跑到離家兩條街開外的馬路上。琴望著眼前的街道,上了街邊的一輛自動駕駛的士,輸入了自己的目的地。
「流放區」
車內,電子音隨著她輸入目的地的動作幽幽地響起:安全提示,流放區為收容流放犯、破產者等以及無市民資格人士的風險區域,請在確保自身安全的情況下謹慎前往。
琴毫無遲疑地點下了確認按鈕,就在飛馳的車中看著窗外被雨幕分割成模糊色塊的街景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
她又做了那種夢——正是這些夢促成了她的這次出走。和那些她總是孤身一人的,空曠的普通夢境不同,在這些夢裡,她似乎總能來來回回地夢到同樣的幾個場景。小教堂,地下酒吧,混亂的、下著雨的小巷。
或許是車窗外的雨聲的關係,這次,她的夢裡也下著雨,大雨將原本就朦朧的夢境攪得更加支離破碎,但她仍能看到自己身邊的那個人正在看著自己。她從沒有看清過那個人的臉,但她又似乎矛盾地感到自己對這個人的一切都非常熟悉。
“之後就不要回來了。”
那個人這樣說著。
“距離到達目的地還有三十五分鐘。”
琴被車內忽然響起的提示音驚醒,看了眼時間,此時已經接近淩晨了。她意識到自己剛剛又做了那個做過很多次的夢。
從兩年前開始,自己就頻繁地做這些相同的夢,每每醒來,她都會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一開始,她還儘量不把這些夢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在翻看一本攝影集的時候,她無意中看到了和自己夢中一模一樣的場景。攝影師在簡介裡說這些照片全部都是流放區的街景,但她確定自己這輩子從沒有去過流放區,而夢中的那些場景的細節甚至能和照片一一對應,這很難用巧合來解釋。
琴的生活完全可以用無趣來形容。中學畢業後,她得了一場重病,因此被母親要求在家休息,還沒有去讀大學。她不喜歡社交,沒什麼朋友,而兄弟姐妹都比自己年長不少,很少在家,她幾乎和他們不怎麼熟悉。她沒有彆的事情做,又成天被那些無法解釋的夢糾纏著,終於是走到了好奇心害死貓,頻繁地悄悄跑去流放區一探究竟的地步。
雨好像下得更大了些,她湊近車窗,想看仔細些,忽然,她聽到一聲巨響,隨後車輛劇烈地抖動起來,幾乎是失控地滑向路的另一側——更糟的是,車輛這會正好開在了一座跨江大橋上。她瞥了眼車後窗,這裡是通往流放區的交界區域,人跡罕至,而她身後卻有另外兩輛摩托車緊緊跟著。
她立刻反應過來,啟動了緊急刹車程序,隨後立刻趴了下去。下一秒,剛剛打破了車輪的子彈就從後窗飛進來,玻璃碎片灑了她一身。琴莫名其妙地笑起來,那是純粹的、激動的、不包含任何其它雜質的笑,就好像她的心臟從此刻才開始重新跳動一樣。
她從書包裡摸出手槍塞進衛衣口袋,試探地打開一點車門,從碎掉的後視鏡上看見後麵兩輛車上下來了兩個人,兩人她都從未見過,她此刻無意識地撫摸著手槍的扳機,心不在焉地想著自己的行蹤究竟是怎麼暴露的。
琴徹底打開門,背靠著車門坐下,在車門的掩護下隻伸出一隻手,僅僅靠著後視鏡的反光就反手開槍,擊中了其中一個追殺者的胸口。另一個人看到同伴倒下明顯愣了一下,甚至都沒有懷疑同伴是被琴打中的,還在四下張望子彈是從哪來的,琴在他愣神的功夫已經繞過出租車,兩槍分彆打在他的肩膀和大腿處,巧妙地避過了所有致命的位置,同時又能保證對方動彈不得。
她按住那個在滿地的雨水和血水中掙紮的男人,用手槍抵住他的後腦勺:“告訴我你的目的,五秒鐘之後我就開槍。”
男人張開嘴,琴以為他要說些什麼,下一秒,男人如同案板上垂死掙紮的魚一樣,用儘力氣掙脫琴的束縛,用沒有受傷的另一條手臂不知從哪摸出一把小刀試圖捅進琴的腰間。琴體力不支,彆無辦法,隻得按下扳機。血花在雨中炸開,琴的衣服上,手上,都濺滿了血水。
她鬆開手,歎了口氣。男人死了,卻仍然睜著眼睛。
琴喘著氣,看著眼前的一地狼藉,隻覺得迷茫。
家裡或許還算富裕,但在上城也排不上什麼號,何況自己不怎麼出家門,旁人對於自家有沒有自己這個女兒都不能確定,不太可能是父母的仇人。那就是自己在流放區惹上麻煩了。還有另一個她至今都無法解釋的問題,她從沒學過如何用槍,但卻在第一次摸槍的時候就展現出了和方才如出一轍的嫻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天賦嗎?那她回去之後就可以開始準備世界射擊錦標賽了,還是移動靶的那種。
過了很久,琴才反應過來,自己正和兩具屍體、一輛報廢的出租車、以及浸滿鮮血的衣服呆在大橋中央。雖然這座橋眼下空無一人,可再過幾個小時,等天氣好些,天亮了之後一定會有彆的車子經過的。這兩個人的死會被調查,好處是,或許這樣就能知道他們的身份。壞處是……遲早會查到自己頭上。
明明家人對她溫和到幾近客氣,但不知為何,她有一種強烈的直覺,她得不擇手段地做任何事來避免家裡知道她的出走,否則會出現另她意想不到的後果。琴不甚在意地想著。
雨聲幫助她徹底冷靜了下來,忽然,她的身體幾乎是本能地動了起來,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又聽到了發動機的聲音。有其他車來了,她必須馬上離開。
車燈的亮光刺穿了雨夜,琴拉上帽衫的拉鏈,迅速跳上方才還活著的兩個男人的摩托車。立刻啟動了油門。幾分鐘後,她再次發現了一個新問題,那就是她沒有學過怎麼騎摩托車,可是身體的反應仿佛如同下意識的肌肉記憶一樣。
不多時,她將摩托車一路開進通往流放區的過渡區裡,流放區需要乘坐‘電梯’到達,隻有少數持有通行證和出入證明的人可以在流放區和城區之間往返。她熟練地帶上指紋膜,用她花大價錢弄來的通行證和□□啟動了電梯。
電梯門打開,有人早已等在那裡。是寧蕊,她在高中的好友。她從去年開始在自己家作為甜點師工作。半年前,她從未被發現過的外出被寧蕊撞破,但是她並沒有告密,隻是央求她帶自己同行。琴最初擔心無法保障她的安全本想拒絕,但她隨後就主動提出給琴做內應,配合她裡應外合地溜走。寧蕊是個不錯的夥伴,她聰明、鎮定、細心,從來沒有出過任何岔子。
看到琴出現,寧蕊微微睜大了眼睛。
“怎麼了?”琴笑著走過去。
“哪來的車?”
“說出來你都會覺得我在開玩笑的。”
“你身上有血。”寧蕊驚慌地說。
琴看了眼衣角,才發現自己的帽衫衣擺濺上了星星點點的血漬。她點點頭:“沒錯,所以你今天真的得趕緊回家去,我們這次不是來玩的。”
“到底有哪次是來玩的啊?”寧蕊用抱怨的口氣說,“你沒事吧?到底發生什麼了?”
“有人要殺我。”琴簡短地說,“你快回去,這裡治安太差了,危險更大,最近都不要出來了。”
“有人要殺你?”寧蕊難以置信地說,“你怎麼逃掉的?”
琴笑著揉了揉眼睛:“沒逃掉,那兩個人的屍體這會還晾在大橋上,我都沒想好要怎麼辦。”
在她揉眼睛的當下,寧蕊微微沉下臉色,不過琴並沒有注意到,等她放下手,寧蕊的神情早已恢複,她笑起來,臉頰上的酒窩都浮現了出來:“那你更得和我一起在流放區找人解決這事呀,等天亮就麻煩了。對了,你讓我查的東西。”
她把一份名單傳到琴的個人終端。那是流放區主要有牽涉器官買賣嫌疑的診所。琴有些驚訝地看了她一眼:“我就隨口說說,你怎麼弄到的?”
“我和你說了我姐姐在警局工作。”她心不在焉地擺弄著鬢發,笑眯眯地說。
“我還以為城區的警局不會管流放區的事呢。”
“當然不會管,這是我求著她替我利用線人查的。你準備拿這個怎麼做?”
琴看了眼名單,詭異地笑了笑。
她一開始隻是在流放區亂逛,試圖找到自己夢中熟悉的場景。後來她在流放區也認識了幾個萍水相逢的朋友,某天,有個朋友告訴她自己的媽媽失蹤了。
“你媽媽不見了?怎麼回事,要不找那些搞大數據追蹤的黑客……”
“你以為她是什麼走失老人嗎?”朋友說,“我媽隻有四十七歲,是個賣大阪燒的攤販,身體比我健康多了,精神也沒有任何問題,沒有不良嗜好,連酒都不喝。”
她抬起眼,這個年紀的人失蹤不是很多見。
“我和她大概半個月聯係一次吧。最近我發現聯係不上她,去了她的公寓,發現公寓裡所有東西都還在,沒有任何異常。房東說她這個月沒交房租,人也聯係不上,我再晚一天來她就要把我媽的所有東西交給家具處理公司了。我去她擺攤的地方問了,才知道她已經兩個星期沒有出攤了。”
“她有沒有主動失蹤的可能?”
“那她起碼會把自己養的熱帶魚找個地方安置,可我去的時候那缸魚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除此之外,她什麼都沒有帶走。錢,衣服,所有東西都在。”
“走,帶我去公寓看看。”琴放下手上的事情,隨手披了件外套就往外走,朋友愣了一下,才站起來跟上。
那間公寓正常到詭異,她沒有找到任何線索。但有什麼東西不對勁,這種不對勁的感覺在那個安靜的夜晚漸漸被品嘗出來。
“她失蹤之前,你有沒有感覺到她有任何異常?”
“沒有,”朋友迷茫地說,“非要說的話,她前段時間半開玩笑地說,總覺得,自己視線的餘光處站著很多人,不過去診所拿了幾次眼藥也就沒事了”
“哈?”琴看了她一眼,“什麼意思?”
“我也沒明白啊!可能是字麵意思吧。”朋友聳了聳肩,“她說一旦自己想要集中注意力去看,那些人就不見了。”
“你當時怎麼回答的?”
“哦,我讓她去看看腦子。”
“……我說,”琴說,“她是不是太煩你了,想自己圖個清淨?”
“去你的!”
雖然嘴上這麼說,但之後的日子她都忙於幫著四處打探,直到她被寧蕊撞見溜出家門的那天。出乎她意料的是,在問及寧蕊執意要和自己一起去流放區的原因時,寧蕊的笑意漸漸淡去,她垂下眼睛,說:“我最好的朋友,唯一的朋友,在流放區失蹤了。”
“怎麼失蹤的?”琴問。
“我不知道。她去了一趟流放區,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寧蕊蒼白地一笑:“六年半之前。”
“六年前?我們才多大,你朋友那會估計也就是個小姑娘吧,去流放區做什麼?”
“你們有錢人不都這樣嗎,跑到流放區做個所謂的社會調研項目,寫篇論文出來,給申請大學的履曆加分嘛。她家裡給她請了保鏢,按道理說應該是很安全的,可她就在自己住的酒店房間裡莫名其妙的消失了。沒有打鬥痕跡,沒有任何聲音,什麼都沒有,簡直像憑空失蹤的一樣。”
“憑空失蹤?”琴有些訝異。儘管時隔多年,這和自己朋友母親的情況竟然有幾分相似。果不其然,很快,寧蕊通過在警局工作的姐姐弄到了一份流放區七年來有報警記錄的失蹤者名單,名單裡男女老少都有。寧蕊和琴不眠不休地躲在房間裡看那些證據筆錄,發現類似的失蹤居然在七年來,不,甚至說在數十年之間一直有在流放區發生。甚至有不少的筆錄中都提到了失蹤者在失蹤之前都出現了和她朋友媽媽類似的幻視。但是除此之外,她們沒能發現更多的相同點,直到琴提出將調查放回失蹤本身。她們不知道琴朋友的母親是去的哪個診所拿眼藥,於是便調查了她的生活圈周圍二十公裡內的所有診所,居然發現其中的兩家都和黑市的器官買賣團夥有勾連。她們理所當然地開始懷疑這些失蹤案和流放區泛濫的非法器官交易有關,才有了寧蕊今天拿來的這份名錄。
“我打算一個個潛入進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什麼。”琴說,“你實在不願意回去的話,就去找個安全的地方等我。”
“琴?”寧蕊說,“你要不要聽聽自己在說什麼?非法器官買賣窩點,潛入?你嫌命太長了嗎?”
“我自己的話應該能脫身,兩個人的話就懸了點。”琴不甚在意地說,“你實在不肯回去的話,我有任務給你,你得趕緊幫我去找個私家偵探查查現在死在橋上的那倆三腳貓殺手是誰派來的,然後還得讓他們儘快把那倆人的遺體處理了,要是引來警察我們就麻煩了,還是說你姐姐這個也能幫忙搞定?”
“什麼叫‘應該’能脫身?”
“意思是明天早上八點前我沒回來的話就不用等我回家吃早飯,自己回去好了。廚子說明天早上她要做牛油果班尼迪克蛋,你好像挺喜歡吃這個,彆錯過了。”
寧蕊盯著她,沒說話,琴於是笑了起來:“開玩笑的,你快去吧,時間緊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