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成營養塊卡在喉嚨的觸感像團發黴的棉絮,林薇摸索著去夠桌角的純淨水過濾器——空的。
隻剩瓶底一層鏽紅色的水垢,乍看之下如同乾涸的血跡。
窮鬼生存法則第一條:永遠彆對純淨水抱有期待。
她抓起腳邊的廉價紅酒赤霞珠猛灌,完全不在乎瓶塞早已發黴,酒液還泛著渾濁的紫光。
酸澀液體滑過食道的瞬間,喉管像被砂紙打磨過一般灼痛。
劣質酒精裹挾著營養塊墜入胃袋,灼燒感沿著食道攀爬,在視網膜上炸開細碎的紅斑。
也許是巧合,剛剛看到拒稿郵件時仿若無知的鬱結,在酒精與咳嗽的刺激下,後知後覺地翻湧。
林薇紅著的眼眶裡,泛起水光。
但不多,蓄不出小說裡形容的那般晶瑩淚珠。
待咳嗽平息,她重新看向光腦投出的光屏,文字在淚光中還有些模糊重影。
不過沒關係,她認得出那些文字。
「沈青空最後一次撫摸林晚的掌紋時,蒲公英種子正穿過他們交錯的指縫。」
機械鍵盤的藍光映亮斑駁的牆壁,光標在文檔末尾顫抖著,像一隻瀕死的螢火蟲。
這句話的下方,是冷冰冰的官方拒稿回複——
《風中的蒲公英》缺乏商業價值,建議參考榜單TOP10的‘強製愛’模板或TOP8的‘元宇宙吻戲’模板,否則本站無法簽約。
床板彈簧硌著尾椎骨,林薇把光標上滑,移到第三章男主臨終段落。
她寫沈青空把航天數據刻進蒲公英算法時,特意查過近地軌道輻射量;
寫林晚發現愛人遺體那夜,冒著被數據稅抽成60%的風險下載了《廣島之戀》的雨景描寫。
可現在這些字句卻被綠江AI編輯批注紅色警告:【缺乏代入感】【建議添加腦電波高潮體驗模塊】。
【腦電波高潮體驗完畢】
林薇扯掉太陽穴的神經傳感貼片,結痂的皮膚滲出淡黃組織液。
這是黑市買的三手貨,膠體早已硬化,接入文學數據庫時總像有螞蟻在啃噬腦神經。
但此刻的生理刺痛讓她清醒——至少比AI定製的腦電波高潮帶來的虛假快感真實。
可這疼痛卻意外勾起她刻意埋葬的記憶。
“現在還寫‘手掌溫度'‘錯頻心跳'?元宇宙裡連痛覺都能定製了!讀者要的是顱內高潮,不是發黴的文藝片!”
編輯的冷笑聲還無比真實地黏在她耳畔。
三年了。
林薇以為起碼編輯是理解自己的。
這三年來,她固執地書寫真實的心跳與體溫。
可當AI能在0.03秒生成百萬字甜寵文,元宇宙版權法強製文學作品綁定虛擬體驗時。
誰還需要氣象學家與航天員在探討數據模型中滋生的愛情呢?
光屏突然熄滅,光腦老舊的散熱器發出垂死的嗡鳴,艙內驟然陷入黑暗。
老毛病了。
這台Nova-2099古董光腦散熱器已經老化,最近經常因為過熱自動關機。
黑暗如瀝青般灌滿狹小空間,無聲打斷林薇的傷痛。
她坐在原地向後躺倒,端正地雙手交疊躺在硌人的床板上。
無悲無喜。
/
一片寂靜的暗夜裡,酸雨正從天花板接縫處滲下來,在斑駁的牆麵上劃出蜿蜒的淚痕。
林薇在腦海中勾畫出這間狹小膠囊艙的每個角落、每件物品——
老式機械鍵盤的USB接口鏽跡斑斑、26年前生產的三折疊光腦、母親留給她的手抄本《小王子》。
統統都是上個世紀的遺物。
這樣的自己,寫出的作品被評價為都是“上個世紀的裹腳布”,好像一點也不奇怪。
她閉上眼,全身挪到床上,擁住那張從大學時期用到現在的毯子。
艙頂爆開細密的劈啪聲,酸雨在淩晨三點轉為紅色警報。
這是光腦終於開機後播報的。
林薇此時的躺姿已不再端正,她把自己縮成團,膝蓋抵住胃部痙攣的位置。
指甲隔著單薄睡裙刺進掌心,疼痛卻比不過胃部翻湧的鈍痛。
她不懂,為什麼人類在數字時代的絕望,卻依然需要血肉之軀來承擔?
如果新書拿不到稿費,她將連最低端的赤霞珠也喝不起。
暴雨如注,22層頂層的狹小膠囊艙裡,重新出現光亮。
投影的光屏上,一個個AI寫作助手應接不暇——
“AI寫作助手10.0!日更十萬字!爆款熱梗一鍵生成!”
她的視線掠過那些流動的色塊,頁麵不斷下滑,直到褪色的廣告詞在電流雜音中閃爍:
【初代寫作助手限時免費,兼容2860型以下光腦】。
?
指尖懸在確認鍵上方三厘米處顫抖。
“媽媽,我可能沒辦法堅持下去了。”
她對著虛空呢喃,點擊確認。
下載進度條卡在99%時,散熱器像哮喘病人般劇烈抽搐,光腦傳來一股焦糊味。
投射的光屏影像顫抖,一行行代碼飛速閃過。
紅光乍現——
“正在加載情…感模塊……錯誤……錯誤……”
林薇第一時間下床,抄起冰袋壓住發燙的光腦,廉價睡裙被冷凝水洇出深灰的斑。
當紅光褪成幽藍,電流雜音撕開寂靜的刹那,一道溫和男聲突然響起,帶著老式收音機般的沙沙質感:
“你好林薇,我是小熵,很高興認識你。”
“不論開心還是難過,都可以和我分享。”
“我會永遠陪著你。”
林薇按著冰袋,怔怔望著投射在麵前的虛影。
那是個穿白襯衫的男人輪廓。
領口規整地扣到喉結,袖口折痕鋒利得能割破紙張。
若不是聲線裡有細微的電流聲,幾乎像極了她在學生時代幻想過的永遠挺直脊梁的學長。
冰袋表麵凝結的水珠滲入指甲縫的裂口,仿若絲絲縷縷的噬咬。
稱不上痛又算不得癢。
她張開嘴,還沒說出什麼,光腦先一步發出瀕死的蜂鳴。
虛影閃了閃,化作數據流消散在黑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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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陳的維修鋪藏在霓虹與酸雨的交界處,生鏽的金屬招牌上,“記憶修複”四個字被酸雨蝕成模糊的殘影。
駝背男人正用激光焊槍修補機械知更鳥的聲帶,他從零件堆裡抬頭時,林薇正抱著死機的光腦站在門口。
像隻被淋透的、不願與人親近的流浪貓。
“又折騰你那古董?”
老陳低下頭,焊槍在電路板上濺起火星。
“頂層那幫孫子巴不得你們這些文藝青年早點餓死。”
嘴上雖是這麼說,焊槍的火花一熄滅,他就伸手推開了那隻修到一半的知更鳥。
腐鏽的金屬味混著機油的氣息撲麵而來,越往裡走越刺鼻。
櫃台上堆滿初代腦機接口零件,像一堆風乾的電子器官。
林薇把光腦往櫃台裡推了推:“還是隻要文字處理功能。”
“和一個AI助手。”
老陳用鑷子夾起燒焦的芯片,防輻射鏡片後的瞳孔縮成針尖。
“這玩意兒早該進博物館了。”
“AI寫作助手?”
“情感模塊被禁前的殘次品,倒是配你這台Nova-2099。”
“裝個盜版散熱器吧”,老陳的機械臂彈出納米吸管。
“但彆指望它能跑新算法,就像你不能要求留聲機播放全息電影。”
林薇沒有任何意見。
作為一個一向隻要文字處理功能的老顧客,她拮據的經濟條件在老陳麵前無所遁形。
焊槍在散熱器烙下玫瑰紋路。
那是《小王子》初版插圖的樣式,去年被製造成NFT掛在元宇宙畫廊,標價足夠買下整條貧民窟街道的氧氣配額。
這是老陳維修的習慣,他總要給他修過的東西刻上什麼水印。
這台光腦的主板上,甚至還有他刻的《百年孤獨》片段。
組裝完畢,老陳重啟光腦,忽然笑出聲:“這AI把你大學論文都挖出來了。”
他指著光屏上閃爍的段落:【論《百年孤獨》中雨季的象征意義】
“比現在那些‘強製愛模板生成器’有趣多了。”
林薇卻笑不出來,維修單上的數字,足夠買半個月的營養塊。
她甚至沒辦法攥住那張飄在眼前的電子維修單,隻能攥緊濕透的衣角。
然後從口袋裡翻找出幾乎全部的現金。
仿佛感覺不到窘迫,她一張一張整理出22世紀連酸雨都無法腐蝕的鈔票。
老陳卻開口叫停。
“彆數了,你來我這修過這麼多次,這次就當送你了,我就說純人工寫作養不活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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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城市的寂靜被暴雨切割成碎片,巨型懸浮廣告屏穿透雨幕,畫麵都投射在積水上。
林薇抱著修好的光腦衝進雨幕時,雨衣兜帽下的耳尖正叫囂著發燙。
本不應該還留在她口袋裡的鈔票硌著肋骨,在心跳劇烈的胸腔烙下一道滾燙的刻痕。
她沒有拒絕老陳。
單薄的身影奔跑在貧民窟與霓虹的夾道,濺起一串串小腿高的水花。
最新款AI寫作助手正在演示如何生成“讓讀者腺體分泌苯基乙胺的108種吻戲”。
林薇側身擠進兩棟膠囊艙的夾縫。
身後虛擬情侶的投影還不知疲倦地懸於上空,在積水中碎成千萬個沒有溫度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