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冬花了好一會兒才適應眼前的場景——巨大的落地窗,外麵是陰沉的天空,烏鴉、枯樹和燒焦的草地,然而房間內部卻宛如沙漠中突兀顯現出的海市蜃樓,森森然的綠色植被填滿了牆壁和地板上的每一寸縫隙,顏色鮮豔的花卉點綴其間,很多齊冬甚至都叫不上名字,角落裡栽種著有一棵早在上個世紀中期就已經滅絕的樹,樹冠如傘般張開,部分根係裸露在外,與地麵形成了一個囚籠般的空間。
房間正中央擺著兩把中世紀英國貴族莊園內常見的雕花高靠背靠椅,風格和樣式都異常古樸,其中一把椅子周圍環繞著數不清的線路和接收器,這些外機接口則全部連接在一台十分古老的CRT電視上——齊冬記得這玩意兒上個世紀初期就被淘汰了,現在想要見到隻能是在某些富豪的個人收藏室裡,不由地暗自咋舌——另一把椅子空著,顯然是在等待即將到來的這位尊貴的客人。
管家將齊冬輕輕放在屬於她的座位上,然後深鞠一躬:“如果需要茶和點心的話,可以隨時呼喚我。”
“好,好……”齊冬一手撐著臉,另一隻手隨意地揮了揮,反正她現在的狀態什麼也吃不下,“真是惡趣味的主人啊……搞得好像什麼角色扮演遊戲一樣……”
說罷,她也不管林淵是不是已經走出房間,直接衝著那台電視說了句:“喂,隻見過人裝死,我可從來沒聽說過AI也會裝死啊。”
嗞——唰啦——
那台不知道已經多大年紀的老古董突然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啟動聲,隨後灰色的屏幕一點點亮了起來,模糊的像素條逐漸拚湊出一張人臉的樣子,那張臉直勾勾地盯著齊冬,雖然沒有表情,也完全看不出樣貌特征,但這種寂靜的注視足以讓任何人感到渾身發毛。
“剛從死神那兒走了一遭,思維倒還是一如既往的活躍。”平靜的電子合成音說道。
“哈……咳,既然你知道我是誰,就不必談論死神存不存在的問題了吧?”喉嚨中的癢麻感再度襲來,齊冬捂住嘴咳嗽了幾聲,戲謔地說道,“死亡的最終結局,隻有‘虛無’。除非……”
“除非靈魂不滅。”零伯爵接過話頭,“你是這麼定義我的存在的嗎?”
“不然你想說,自己沒有使用過任何月族的科技,單純靠偉大的自我創造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如果我說是呢?”
這回換齊冬盯著他了。
“那你可真是個百年難遇的天才。”半晌,她才眨巴著眼睛,將自己的震驚收了回去。
“說實話,我也是這麼認為的。那些超越人類科技水平的東西,不過是用於束縛他人的工具,使我的研究錦上添花罷了。”
“喂……你還真是自戀啊……”
對方無視了齊冬的吐槽,接著說道:“雖然我是個不世出的天才,卻將大半輩子蹉跎在了追求錯誤的道路上。不過幸好,我等到了你。”
“我們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知道真相的兩個人,而我比你活得更久,經曆過無數興衰更替,因此知曉這個世界的秩序即將崩塌。近些年來,世界各地有記載的潮汐活動次數越來越少,這恰恰說明了監察者所維持的‘鏡像膜’已經有了鬆動的跡象。遲早有一天——也許就在不遠的未來,當能量耗儘、鏡像膜失效的那一刻起,全人類都將徹底暴露在真理世界和其他無數種族的目光下。那時的我們,甚至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難道你真想看著自已掌管的一切化為灰燼嗎?”
“即便如此,也隻是這個星球必然的命運。”齊冬自嘲地笑笑,“人類擁有無限的潛能,過早獲知真相未必是件好事。不論何時,人們都沒有打開潘多拉魔盒的必要——獲得不屬於自己的力量,也就意味著自我毀滅。”
“你是這麼希望的嗎?眼睜睜地看著這個種族走向絕路,卻不打算伸出援手?還是說在你的潛意識裡,自己已經不屬於人類的範疇了?”
“並非如此,不是我不想,而是不能。”齊冬認真地回答道,“我看不透你,但我知道你背後同樣也是月族,也許是和女王敵對的勢力,也許隻是觀念相悖……可不管怎樣,一個種族的命運隻掌握在他們自己手中,我族身為監察者,絕不會做出有悖這個星球自然發展規律的事。而你,已經越界了。”
“所以,你和你正義的夥伴是來阻止我的?”零伯爵那平緩的電子音忽然顫動了起來,發出一陣陣嘶啞的笑聲。
“一開始,我隻是想找到有關月族的更多信息,有關自己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我曾以為……在知曉人類所擁有的美好品質之後,我能作為他們的一員努力讓這個世界走上正軌。但是現在,我改主意了。林唐和我說過,他曾經在一個文件中看到過‘破鏡者’這一稱呼,如果不是刻意安排,我有理由認為,你真正的目標和所作所為遠比我想象中的更加激進。所以,我一定會阻止你,隻要我活著,就不惜一切代價。”
“那份文件當然是真的,至於裡麵提到的實驗計劃……告訴你也無妨,反正最終的結果是場徹頭徹尾的失敗。不過我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是麼?既然花費了這麼多年設局將你引入這裡,我更希望和那位‘神明’談談。”
“抱歉,我做不到。”齊冬平靜地說,“‘女王’並不在這裡,我也無法找到她。”
“你當然可以,隻是你一直不清楚自己有多重要,感受一下吧……”
像是某種開關被打開一樣,下一秒,齊冬感覺周圍的空氣突然震動了一下,隨後,那種強烈的、深不見底的恐懼,混合著千萬人同時呐喊的詠歎調再次注入她的內心,無處可避、無處可逃。
“聽聽,這些‘殘次品’的哀嚎。‘破鏡者計劃’失敗了,那場失敗後,我才真正意識到,人類是不可能創造神明的。這世上隻有一個人能掌控世界之外的力量,那就是你。你,就是‘破鏡者’,隻有你能打破人類身上的枷鎖,否則,等待我們的下場就隻有滅亡。”
“簡直是一派胡言……”齊冬喃喃自語道,“這不是你一人的想法所能決定的,而是關乎世界的‘秩序’。”
“‘秩序’?在‘生存’麵前,一切都不再重要了。我最後再請求你一次,帶著身為對弈者的尊重,希望你和我一起,在這即將滅亡的舊世界裡構建起新世代的諾亞方舟,一起航向真理誕生之地——那無可置疑的絕對現實。請告訴女王陛下,隻要她願意,我可以集合全人類的意識,創造出一個強大的種群。在統一的最高意誌的引導下,我們將一步步消除‘未知’,直到無限接近‘全知’!”
抉擇吧,注視吧,這多麼美好的一切。
她攥緊了衣角。
那聲音仿佛擁有奇異的魔力,像是從背後伸出無數隻溫柔的手,要將她溺斃在沼澤中。
“不……”耳畔嗡嗡作響,她知道自己的能力被強行啟動了。
多年前為自己設下的那道枷鎖不可避免地開始鬆動,她被迫聆聽、感知、乾涉、同化……鮮血再度從她口鼻中流出,滴在身下華貴的天鵝絨地毯上。
“很好,就是這樣,為什麼不呢?讓所有人接受你的全部吧……”
那些聲音逐漸消失了,或者說,正被齊冬自身的意誌同化、抹殺。她像是蜂群當中的蜂後,將靈魂化為無數碎片,轉移到所有工蜂身上。
她掌控著一切。
不,我不想這樣。
——我不希望對一個暴君屈服。從來如此,因為沒有人生來願意成為奴隸。
林唐的話在她腦海中轟然炸響。
沒錯,沒錯……但是,自己連接現實的鑰匙,現在又在哪裡呢?
她將力量灌注進發抖的雙腿,強迫自己站起來。
我要找到他。
我要離開這裡。
她重重跌倒在地上,用膝蓋和手肘支撐著自己,艱難而緩慢地向來時的那扇門爬去。
我還不能……死在這裡。
堅固的鎖鏈重新纏繞住另一個自我,將封存久遠的神格再度壓入深海。
“還沒有放棄麼?”那個合成的電子音似乎有些驚訝,語氣略微上揚了些,“你最在乎的人,現在可在我的手上。”
“那又怎樣?”齊冬邊爬邊冷笑道,“你想建造的,是諾亞方舟……對嗎?世界毀滅之時,隻有方舟之上的生命得以幸存——這是一場屠殺?還是篩選?嗬,對你來說,或許都不重要吧。隻要打破了那層壁壘,一切規則和秩序都將改寫。如果我甘願成為你手中的工具,就再也沒有什麼能夠阻止你了。”
她感覺自己的靈魂被撕扯著,分散向四麵八方。自我意識的邊緣逐漸模糊,所有情感被慢慢抽離,隻剩下一具漠然的的空殼。
每說一句話,她的身前便會多出幾道長長的血線,然後在布料和地麵的摩擦中彙聚成一條大麵積的淡紅色曳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