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後土祭(二)(1 / 1)

社祭 沈由己 2951 字 2個月前

下午五點後,天色很快暗了下來。

四周的景象開始變得模糊,人影在夜色中搖曳,輪廓朦朧,動作似乎也不再那麼真實。

整個世界溶解在降臨的夜幕中。

小女孩一直跟在溫意存身後,小手勾著她的小拇指。

時間久了,溫意存隻覺得一種奇異的輕盈,她的手指似乎並沒有真正接觸到實體,僅僅是勾住了一縷空氣。

她不安地緊了緊手指,每次試探又都能找到實實在在的觸感。

夜間開始起霧,已不知過了多久,亦不知身在何處,她隻能往前走。

寒秋霜夜,霧鎖舊巷,前方已是朦朧一片。

陰鬱的灰色,朦朧的白色,在虛空中錯亂,過往行人,來去其中,如鬼魅般,似有若無漂浮在大霧裡。

溫意存再次試著去觸碰一旁的小女孩,但牽著的手不知何時已空空蕩蕩,僵硬在冷霧中。

“小朋友,你在嗎?”

白茫茫一片,無人應答。隻有她自己的聲音在空曠中漸漸消散。

空氣在浮動的微躁裡攜帶著醒人的寒涼,凜冽的冷意逡巡在兩肘間,溫意存忍不住抱緊了自己。

此刻,無論是人對威脅敏感的本能,還是她天賦異稟的直覺,都在向她預警,有什麼東西躲在這片迷霧之中,伺機噬人。

無名的涼意探頸而下,伸入她的背脊。

霧氣愈發濃厚,將整個世界都包裹在了一片混沌之中,本就黯淡的月光被吞噬得無影無蹤。

夜色下,光線時而明亮如晝,時而又暗淡不見五指。

朦朧之中,忽的閃爍起一點兩點的幽光。

迷蒙的白霧潮水般湧動起來,伴隨著風中的詭譎鈴音,破開重重混沌,由遠及近,步步緊逼。

“咚”

鑼鼓聲在黑夜中驚起。

原本浮現在四周,如同幽靈般徘徊的人群紛紛退散,無聲無息地留下一條空曠幽深的通道。

一瞬間,搖鈴風動,鑼鼓聲聲。

成群飄渺的白影在迷霧裡若隱若現,往這邊飄移過來。他們步伐有序,身著白色祭袍,手中高捧三寶福燈,幽幽如鬼火。頭上的泥偶麵具緊緊貼合在臉上,似乎已經嵌入了血肉,再難分離。

陰陽難辨,不見真身,或是猙獰鬼麵,張牙舞爪,或是聖明法相,慈眉善目……

寂寂寒夜,白衣祭靈,神鬼一道。

這些人低頭默默吟誦,低沉而悠長,回響在這片被迷霧籠罩的天地間。像是古老的咒語輕輕啟動,反複呢喃,一種詭秘的頻率振動著,抓撓人的心,誘發出他們心底最原始的恐懼。

香爐燃動,青煙繚繞,綿綿餘灰與白霧交織纏繞。空氣中彌漫起一股奇異的香氣,那是香火與泥土混合的味道。

渺渺塵煙裡,不知從何處響起一聲呼喊。

如夜鶯啼鳴,如鬼魅低語,妖異悚然。

“神請後土,眾生避讓。”

聲音尖細嘹亮,在大霧裡久久籠罩著。

話音落下,空中掀起狂風,漫天黃紙紛紛揚揚,在空中飄轉碰撞,交織狂舞,最終緩緩落下,覆蓋了整個地麵。

沙沙的聲響,似幽魂嗚咽。

黃紙之上,用朱砂繪製的符咒在昏暗的光線下,隱約可見一抹抹詭異的紅色。

一紙黃錢落下,在溫意存指尖微顫。

她呆立在路中央,沒有緩過神。背後響起一片竊竊私語,紮進耳膜。

“他們竟然還敢站在那裡!”

“他們?”

她心中一緊,轉過身,就看見路中央還趴著一個人,身形扭曲,破舊的黑衫沾滿了塵土和血跡。

一隻斷臂不自然地彎曲著,骨頭從皮膚中刺出,血絲沿著手臂緩緩流淌,滴落在石板路的塵埃之上。

嘴裡嗚咽著,似是求救。

溫意存想要過去幫他,但背後有人突然把她拉了過去,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後傾斜,她整個人都被提起來,丟到了路邊上。

就在她被拉開的瞬間,一頂巨大的轎輦緩緩駛過。

轎輦的構造看著很獨特,表麵覆蓋著一層金漆,在微弱的光線下閃爍著詭異的光芒。木料上雕刻著錯綜複雜的圖案,像是符文,又像是扭曲的生物形象。

轎輦四周懸掛著無數的鈴鐺,隨著轎輦的移動,鈴鐺發出清脆而悠遠的響聲,在寂靜的夜晚中回蕩,不寒而栗。

溫意存下意識回頭,想要尋找那個拉她的人。目光穿過濃霧,隻捕捉到一個遠去的背影。

那個人穿著一身軍大衣,在霧氣中漸行漸遠。

算了,已經追不上了。

她回身,想要再去找路中央的那個人,可巨大的轎子攔住了去路。

轎輦的陰影覆蓋了整個路麵,周圍的光線都變得暗淡。

轎輦之上,巨大的後土神像從霧裡蔓延出來,莊嚴肅穆。神像的麵容在霧氣中顯得模糊不清,反而更能感受到周身散發的威嚴與壓迫感。

溫意存在擁擠的人群中努力蹲下身,試圖尋找那人的蹤跡。

目光在混亂的腳步中穿梭,最終定格在了一截裸露的白骨上。

那人的麵容已經難以辨認,周身血液抽離,蒼白得幾乎透明。

臉上的肌肉僵硬而扭曲,眼睛空洞地睜大,眼角還殘留著水痕,分不清是泥還是淚。

黑色的衣衫上沾滿了泥漿和血跡,破洞處,可見明顯的淤青和劃痕。

他的下半身幾乎被泥土和雜草覆蓋,但溫意存還是能隱約看到腿部的骨骼已經扭曲變形,一條腿不自然地向外翻折,顯然是受到了極大的外力衝擊。

泥土被血液染成了深褐色,粘著汙泥的雜草,被巨大的車輪一遍遍碾過。

那個人就這樣僵硬地躺在那裡,無聲無息。

轎輦之上,神恩浩蕩,轎輦之下,人命草芥。

眾人跪倒祈恩,額頭緊貼著冰冷的地麵,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仰望神像,沒有一個人朝他投去目光。

隻有溫意存看見了。

他僅剩的那隻手,伸出了車輪邊緣,五指張開,做著最後的求救。

表情仍定格在死亡的那一刻,嘴巴微張,眼球突出,正一動不動的看著溫意存。

像一隻死蛾。

像那隻黏在神像之上的死蛾。

“後土降福,道途自開!”

“諸惡莫作,眾善奉行!”

鑼鼓喧天,鈴音大作,尖細的聲音再次響起。戴著麵具的人開始跳起某種祭祀舞,動作緩慢而有節奏,手臂以不自然的角度揮動。

身形搖曳,在火光中投下扭曲的影子。

溫意存茫然的看著迷霧中的人。

火光大亮,黃紙在烈焰中焚燒,紛紛揚揚,粘了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