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萬嘉和(1 / 1)

社祭 沈由己 7276 字 2個月前

溫意存對醫院十分抗拒,這種情緒來源於她童年時一次頗為不快的就醫經曆。

那時她十一歲,本是上小學的年紀,卻在醫院呆了整整一年。

中了邪一般,錢花了不少,但毛病硬是查不出來。最後還是溫意存外婆請了薑阿婆來,經過幾番調理,身體狀況才逐漸好轉。

從那以後,溫意存對醫院就失去了好感,不過除此以外,還有一個更為關鍵的原因——作為一個感知力異常敏銳的人,醫院中無處不在的生老病死氣息,對她而言,實在是太過沉重與壓抑。

皺紋橫生,眼神空洞的絕望老人,身軀高大而肩膀微顫的無助男人。半折的生命,殘續的呼吸,這條窄窄的長廊,容納著太寬闊的離合。

有人埋頭痛哭,有人長跪不語……生離死彆,在一呼一吸之間,幽幽地浮在這裡的每一個角落。

她每走一步,就多一分死氣。

幽怨的氣息灌進五臟六腑,她和他們一起痛苦。

隻有走廊儘頭的那盞綠燈永遠發著淡淡的光,不明也不暗,拷問著人間眾生。

溫意存有些喘不過氣來,快步離開了這裡,走向病房。

但她並未立刻進去,轉而對著門邊的玻璃鏡麵理了理頭發,強撐起一個微笑。

她已經很久沒有和母親見麵了,不想在這個時候還留下一個不好的樣子讓人擔心。

“媽。”

溫庭雪正給母親擦著嘴唇,轉頭就看見女兒來了,趕忙放下棉簽,勉強支起一個笑容來。

母女倆久違的重逢,在這兩張生硬的笑容麵具之下猝不及防地開始,誰都顯得分外無力。

溫意存不敢直視溫庭雪,害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就被母親瞧出情緒來。

她側過身,走到床頭櫃旁,輕聲說道:“二姨燉好的排骨湯,媽你趕緊趁熱喝點!很香的!”

溫庭雪操勞幾天,又擔心著溫意存外婆的病,沒什麼胃口,但終究還是應下了。

“你這麼急著趕回來,一定累壞了吧!”

“不累!媽,今天我來吧,你回家休息!”溫意存將母親額前散落的碎發捋到耳後,台燈下,她的白發更加明顯了。

溫庭雪一直是個愛美的女人,如果不是忙著照顧外婆,是絕對不會讓彆人看到這副樣子的。

溫庭雪注視著女兒,心中感慨萬千。

“我也好久沒有和外婆一起了,你彆不放心,回去休息一下吧!”

在溫意存的堅持下,溫庭雪最終答應了。

臨走前,她一再叮囑女兒各種注意事項,溫意存都一一應承下來。

房門輕輕關上,病房內陷入了一片寂靜。

溫意存的目光落在病床上的外婆身上,心中湧起一陣酸楚。

自從高中畢業後,除了過年幾天,她已經很久沒有和外婆這樣長時間地相處了。

對於歸霞村長大的人來說,他們似乎總先成為外婆的孩子,然後才成為媽媽的孩子。

在溫意存的記憶裡,外婆總是穿著一件紫色碎花衫,身上散發著金銀花露水的淡淡香氣,那是她童年夏天最熟悉的味道。

外婆會搖著蒲扇,給她講關於社仙和後土娘娘的故事。

當晚霞消失,天色黑下來的時候,外婆的故事就講完了。

她每次都害怕一個人走進屋內,外婆總會笑著安慰她:“不怕不怕,屋裡有人保護我們呢!”

溫意存輕輕地握住外婆的手,生怕稍微重一些,外婆就要在她麵前碎了。

“外婆,我回來看您了!”

仿佛感受到了什麼,溫意存覺得外婆的手微微動了一下,接著就聽到外婆輕聲呢喃著什麼:“嘉和……”

溫意存聽不清,便湊近了些,隻聽見外婆又重複了一遍:“萬嘉和……”

“外婆,您稍等,醫生馬上就來。”溫意存連忙按下床頭的呼叫鍵,叫來了醫生。

經過一番檢查,確認外婆的情況還算穩定,她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但外婆嘴裡還在不斷重複著那個名字——

“萬嘉和”

第二天一早,溫庭雪就早早的來了醫院,想讓女兒回去休息一下。

溫意存還一直沉浸在昨晚外婆說的那個名字裡,連溫庭雪來了,都沒有發現。

溫庭雪隻當女兒是照顧了一晚上累的,忙叫她回去休息。

溫意存依舊魂不守舍,怔怔地看著外婆,她很好奇萬嘉和是誰。

自己印象中完全沒有這個人。

“媽媽,我們有沒有什麼親戚姓萬呀?”

溫庭雪望著女兒,一臉狐疑。

溫家這一脈與其他支不一樣,房子都留給女兒。每一代都隻招女婿入贅溫家,世世代代都隨女兒姓溫。

萬嘉和既然不姓溫,那一定是彆家人了。

“沒有啊,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了!昨天是不是發生什麼事兒了?”

溫意存怕母親多想,便笑笑:“沒什麼。”

中午溫意存再來送飯時,外婆已經起身了,氣色也看著好了不少。

溫庭雪仔細給母親整理著病床,擦手,塗酒精,還不忘在一旁開玩笑:“媽!我可是要生氣了!看來你還是喜歡小存一點,她送的飯,你都多吃了好多。”

外婆自從住進醫院來,幾乎一直躺著睡著,神誌不清。溫庭雪看著母親醒來,也是欣慰了不少。

溫庭雪收拾了一下餐桌,看著祖孫二人,“我先去洗點水果,你們倆好好聊啊!”

溫意存拉起外婆的手。

“外婆~”像小時候很多次一樣帶著撒嬌的語氣說道。

溫香玉輕輕地撫摸著外孫女的頭發,溫意存像一隻小貓,從小就愛摸摸她的頭,現在還是這樣。

“小存,有空回家看看吧!”

溫意存有點懵懵的,蹭了蹭外婆的手。

“去幫我看看,菜地怎麼樣了,太久沒有聽天氣預報了,不知道最近有沒有下雨。”

溫意存一口應承下來。

“外婆,你彆想啦,我會去看噠!中秋都快到啦!天氣很快就轉涼了,最近好幾個台風呢!你的孩子們肯定都沒事噠!”

溫意存總是戲稱外婆的白菜為孩子們,主要是因為她沒什麼彆的愛好,就隻喜歡種菜。

老家宅子邊上都是她種的菜,比什麼都寶貝。

小時候的溫意存總在那裡過家家,因為沒有什麼同齡的朋友,就把外婆的青菜都當做學生,自己則成了小老師,把地裡的菜一個個地都打偏了。

被外婆發現後還死不承認,心痛地她以後看見溫意存靠近菜地就條件反射地把她拉遠。

想起這些往事,溫意存就羞得不行,馬上轉移到其他的話題上。

剛好溫香玉在一旁若有所思地說到:“中秋就要到了呀!”

溫意存馬上開始嘰嘰喳喳起來:“對啊,中秋就要到了,到時候可以吃桂花月餅啦!’

從醫院回來後,溫意存立馬去了庚樓,拜了拜後土娘娘,保佑外婆平安。

剛走出去沒幾步,就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吊兒郎當靠在門前的紅楓樹下

“本道的話你終於信了?”謝老頭隨意搖著他手中那柄破爛的浮塵,如果沒猜錯的話,上麵還粘著王婆婆家的雞毛。

“是呀!”

溫意存溫和一笑:“我這就準備回老家,拜拜我們家那位大仙,求求他大人有大量,有什麼恨什麼怨,就報我頭上,彆找我外婆。”

雖然是開玩笑,溫意存卻說得無比認真。

“呸!死丫頭說什麼呢!”

“我說真的,我命硬,不怕!”溫意存還想說什麼,頭上就挨了一個板栗。

“你不許說話!真該拿粗紙給你擦擦嘴巴!”說著,從兜裡拿出了一張黃紙,上麵畫著奇奇怪怪的紅色圖案。“喏,這個給你”

“這是什麼呀?”

“保平安呐,你有什麼危險,就把它燒了!”

謝老頭伸了個懶腰,又變成那個沒正經的樣子。

“有事燒紙,有求必應~”

謝老頭一直瘋瘋癲癲,沒人知道他從哪裡來,隻是一直被“江西佬”“江西佬”的叫著。說起來有些冒犯江西的朋友。在歸霞村,這個稱呼是帶著貶義的,但謝老頭不在乎,每次叫他,都笑哈哈的回應,樂在其中。

歸霞村除了收破爛的時候需要他,平常幾乎沒什麼人理他,也就隻有溫意存喜歡和他說說話。

小時候溫意存一直癡迷於那些神神叨叨的東西,在彆的小孩都知道聖誕老人,奧特曼是假的時候,還沉浸其中。

謝老頭剛好能變出很多奇怪的玩意兒來,兩人臭味相投,也就一直一起玩,沒什麼代溝。

溫意存隻當他還和從前一樣,也沒拒絕,隻是笑著說:“回家能有什麼危險呀。”

“那可不一定,這地上,稀奇玩意兒多著呢!”

“哈哈哈好吧,那就請道士先生多多保佑!”

溫意存把符紙揣進口袋,走了出去。

謝老頭看著她離開的背影,良久,歎了口氣,轉身走入後土廟裡,嘴上哼著不知道什麼劇種的調調。

“山水有相逢~”

山風穿過朱漆廟門,吹落一地紅葉黃花

有人自門前走過,衣角不經意間沾上落葉,素手輕拂去。

無名風又起,白石前的一葉紅楓,悠悠蕩蕩,飄向不知何處的遠方。

雖然同在歸霞村,但新屋在鎮中心,老宅則集中在庚樓周圍,偏僻一些,背靠烏竹嶺。聽外婆說,她媽媽溫庭雪小時候最害怕的就是去烏竹嶺。

每次她不聽話,隻要說起去烏竹嶺就一動不敢動。

聽溫庭雪本人說,好像是因為烏竹嶺深處是十裡苦竹,那裡幾乎沒什麼人,進去得都再沒見出來。

每次上山,風吹過竹林發出沙沙的聲響,都感覺像是有人在哭。

溫意存不以為意,她媽媽是家裡最小的孩子,外婆哥哥姐姐都疼得要緊,沒見過什麼大風大浪,被保護地太好,膽也就小了些。

懷魯鎮的老房子幾乎都集中在這附近,大部分已經荒廢了,但也有幾戶人家仍然住在這裡,溫意存記得沈家阿婆就一直留在這兒。

她第一時間就去看了外婆的寶貝青菜。

菜田其實離宅子不遠。小小的一塊地兒,卻被外婆非常細致地用一塊一塊石頭搭起了一堵矮牆,也不知道老人家從哪裡挑來這麼多瓦片。

當初學工程的父親都被丈母家的鬼斧神工驚歎到了。

想來她是十分愛惜了。

小時候的自己竟然還不知天高地厚地拿著樹枝做的教鞭教育外婆的青菜白菜們,也不知怎麼想的。

溫意存莞爾。

此刻,陽光透過淡雲傾覆而下,照落在滿地的小白菜葉上。

一顆被陽光眷顧的露珠微微顫動,順著葉脈滑下,與其他葉片上落下的水滴凝合在一起,向著重力的源頭歸去。

空氣裡,小白菜發著淡淡微苦的清香,混合著地上的潮腥氣,在綠色的光裡蕩漾。

這幾天日頭很好,本來溫意存還有些擔心,現在看來,這菜地完全沒有乾癟的痕跡,想來應該是二姨之前來照看過。

溫意存確認沒問題,轉身準備離開,沒走幾步,就聽見窸窸窣窣,什麼東西在響。

“她走了嗎?”

“走了吧!”

“終於送走了,我憋了好久,真怕她聽到什麼!”

“被她聽到,你就等著挨打吧?”

“她怎麼回來了?”

“難不成回來打你?”

那是一種振動,或者頻率,但落入她耳朵裡全變成了具象化的情緒。

溫意存猛地回頭

卻是空無一人,一片寂靜。

是出現幻覺了嗎,溫意存有些懷疑自己。

眼前除了外婆的一畦菜地,分明什麼都沒有。

那剛才絮絮低語又是什麼?

溫意存甩了甩頭,告訴自己應該是昨晚沒睡好,可能把彆處巷子傳來的聲音聽岔了。

“噓,噓——好險~”

輕的如同呼吸的聲音彌散在溫意存離開的背影裡。

溫意存其實知道外婆的心思,她這個人,有時候連後土菩薩都不信,但家裡供的這個大仙,卻是一次也不能落下,老老實實地供香念經上貢品,比誰都虔誠。

這次特意囑咐,也應該是想借看菜地的由頭,讓她回來拜拜大仙,好彌補一下錯過社祭的過失。

她本來準備繞回去,到老宅正門,進去看看,但意外被一堆荒草吸引了注意。

她記得昨天好像就是在這裡,那小貓欲擒故縱想把她往裡頭帶。

想到這裡,她剝開草堆走了過去,赫然是一幕熟悉的場景。

溫意存怎麼都沒想到,這裡就是老宅的後院!

自己先前竟然還要繞遠路到正門去。

老宅後門有一個像籠子一樣的攀山虎叢。

聽母親說,小時候她最喜歡呆在這裡。每次隻要她不見了,就一定是來這兒躲貓了。

溫意存看著纏繞的藤蔓,不知不覺走上前去,產生一種很想往裡頭鑽的衝動。

或許是懷念童年吧。

已經分不清是這片藤蔓還是小時候的自己在蠱惑她。

溫意存一步步靠近。

這片爬山虎藤比起記憶裡的似乎更加蔥蘢了。

她已經太久沒有來這裡,小時候在村裡發現的秘密基地都已經被摧毀。

隻有這裡,藤蔓重重交疊,一直沒有被人發現。

溫意存走進綠藤纏繞的籠子。

那片在記憶裡朦朧的綠山牆,終於在此刻向她解開了麵紗。

攀援的藤蔓,像是等了很久,不易察覺地舒展著,向溫意存打開了那道通往不知何處歲月的大門。

“彆進去啊!”說話的是一個十六七歲的清秀少年,站在離宅子不遠的燕尾巷前,想要上前,卻被一旁的人攔住了去路。

“師父,她她她會有危險的。”少年皺著眉,滿臉憂慮。

“這不是你該管的事。”

在他旁邊,滿鬢花白的老人摸著自己的胡子,麵不改色。

“這不是我要管的,那什麼是我要管的?”少年看著師父不領情,在一旁嘀嘀咕咕。

“既然如此,那我們為什麼還一定要來這裡啊!”

說到這兒,他忍不住瑟縮起來,“我都聽其他靈姑姑靈奶奶說了,這是凶宅,裡麵的社靈都變成凶靈了,很恐怖的!喜怒不定!愛欺負人!你看看懷魯鎮哪家社靈與他交好?後土娘娘保佑,他不會把我吃掉!”

“木春!都多久了,怎麼還聽風就是雨。”老人的神情變得凝重起來

“師父,我沒有胡說呀,之前盧宅十三府,他說燒就燒,人盧公子根本就沒惹他,他就這麼對人家,暴虐!無理!”叫木春的少年像是反應過來什麼,“師父,難不成你見過他?”

老人望著剛剛走進去的女孩,搖了搖頭。

事實上,不僅他沒有見過,他的師父也沒見到。

“那為什麼我們還一定要來啊!”

“再過幾天就是你的交接儀式,他畢竟是一靈之長,論資曆,他算你祖宗,再怎麼說,我們都要表示一下。”

“什麼一靈之長,我看啊,就是上古遺老!資曆,哼,不就是年紀最大,歲數最老嘛!”木春囁嚅道。

老人白了一眼木春。

其實他今日來,也隻是想碰碰運氣,想著或許能見他一麵呢?

哪怕已經知道結果,還是想再見一見。

木春看著自己的師父,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師父似乎對這裡有種特彆的執念。

老人眉目緊鎖,一言不發。

“那我們還要進去嗎?”

老人搖了搖頭,“算了,算了。”

去了,他也應該不會理。

他轉身拍了拍少年的背,“走吧。到時候我再來送請柬。”

“可是,她剛剛不是進去了嗎!她進了凶宅,會不會有什麼危險?”

老人什麼都沒說,隻是向前走去。

“木春,你要好好長大,嚴守紀律,端正作風。以後我不在,你更要好好記清楚了,不能再像這般……”剛沒走進步,就忍不住念叨起來,結果回頭一看,徒弟還在原地盯著卻那片消失的綠山牆發呆。

“木春?”

“我在!師父!馬上就過來!不對!現在就來了!”說完,就興衝衝地狂奔了過去。

這個小徒弟看著似乎比他當年還要不靠譜,一點也不像是他們這一脈的作風。

山雨欲來,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承受其重?

罷了罷了,他搖搖頭,不再去想。

這土地之上,不總是這般充滿著不確定嗎。

是福是禍,誰又能真正看得清呢?

木春追上了師傅。

一老一少漸漸消失在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