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燕尾巷(1 / 1)

社祭 沈由己 6170 字 2個月前

歸霞村位於縉雲縣的最西邊,隸屬懷魯鎮。因村內紅楓遍布,日暮時分與晚霞輝映,造就了縉雲神仙居的七大奇景之一——楓林晚照,落霞雲歸。加之此處又是周邊日落最晚的地方,所以得名歸霞。

這裡依山傍水,布局獨特,形似一隻南歸的燕子,有時候又叫燕子村。村內眾多紅楓中,尤以庚樓旁的老楓樹最為聞名,據說有上萬年的曆史。

根植大地,長向蒼天。

每逢深秋,落葉十裡,紅豔似血,村民在其周邊建庚樓,立後土廟,以示供奉。

歸霞村背倚烏竹嶺,一去溪穿村而過。村內有一汪碧水,叫南上湖,湖中有堤,堤上有小橋,因往來人流繁多,鄉裡稱之為來去橋。

此刻,幾個孩子在塘邊奔跑嬉戲,後麵老人叫喝著喚他們回家。

黃昏落日,正是歸家好時候。

“歡迎回家!歡迎回家!”

溫意存前腳剛走到燕尾巷,聲音就忽地在耳邊炸開來,著實把她嚇了一大跳。

循著聲兒找過去,就瞧見一隻大黃鸚鵡在不遠處撲棱著翅膀,還是從前那副賤兮兮的模樣。

“謝謝你呀,大黃,差點又要被你送走了。”溫意存衝著它打趣道。

“歡迎回家!”大黃啥也不懂,仍舊在那裡扯著嗓門喊。

溫意存隻覺好笑,拉著行李準備走,一抬眼就看見了王大孃。

“存子回來啦!”燙著羊毛卷的王大嬢端著菜盆子,看見溫意存走過來,立馬笑著迎上來。

“嬢嬢好呀,這麼久不見,你真是越來越年輕了!”

“嘖嘖嘖,咱們存子這模樣啊,是一點兒都沒變,但這話兒呀,是說得越來越漂亮了!”

“哎呀,你說得不對不對!”劉嬸立馬把頭一搖,反駁道,“咱們存子呀,不光話說得越來越漂亮了,這人也是出落得越來越美嘍!”

說完,還一臉認真地傳授起經驗來:“年輕人,得這麼講才對嘛。”

“是是是,你說的都對!”王大孃連忙點頭應和著。

燕尾巷裡其他姑姑嬸嬸,奶奶婆婆也都被這熱鬨勁兒給吸引了過來,紛紛跟溫意存熱情地打起招呼來。

她們都是從小看著溫意存長大的,從幼兒園開始到上高中,幾乎貫穿了溫意存整個少年時代。

這麼多年沒回家,溫意存其實已經記分不太清誰是王家阿婆,誰是劉家嬸嬸了,腦海裡隻存著一個模糊的印象。現在重新回到這裡,看著記憶裡的輪廓一個個具象化,熟悉的人都還健在,溫意存覺得心情很好。

歸霞村還是她走時的那個歸霞村 ,什麼都沒變。

“喵~”

溫意存循著聲音望去,就看見一隻橘色的小胖貓正四腳朝天,懶洋洋地打著盹,像一坨軟軟的毛線攤在路中央

溫意存擼擼它的小腦袋,也不知道叫什麼名字,就看著它身上的花紋隨便叫了

“嘿,小花花,你也是來迎接我的嗎?”

小貓用臉蹭著她的手,不停的搖著尾巴,看起來很開心。

溫意存想抱抱它,沒想這小家夥倏地一下跑開,停在一處草叢前回過頭來,可憐巴巴地看著她。

合著這是在欲擒故縱,想讓她過去追它呢!

偏偏溫意存就吃這套,屁顛屁顛的正要跟上去,卻被一隻手攔了下來。

“這位朋友請留步!我看你印堂發黑,恐怕是犯太歲了”

溫意存正疑惑,就看見一個熟悉的麵龐,對著自己擠眉弄眼。

“謝老頭!”溫意存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這是村裡收破爛的老頭,就住在她家旁邊,小時候溫意存經常和他呆一塊玩兒,這老頭總能變出很多稀奇玩意兒逗她開心

“謝老頭,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

溫意存指著他身上破破爛爛的道袍,還戴著一副碎了的墨鏡。

“不要說話,我勘測天機呢!”

“好吧,那你繼續,我逗小貓去嘍!”

溫意存佯裝要走,謝老頭這才卸下裝神弄鬼的樣子。

“唉唉唉,哪有小貓呀!你這樣對你的老朋友,我很傷心的!”

“我沒騙你,真有!”

溫意存回頭想指給他看,但身後空空如也。

“它一定是被你嚇回家,躲起來了”溫意存對著他開玩笑。

“不過可惜了,它很可愛的,真想和它在玩一玩”

“害,這什麼,它肯定會回來的,這燕尾巷空了那麼久,沒什麼人,鎮上的流浪貓都來這裡的!”謝老頭見她一副意猶未儘的模樣,安慰道。

“等等,你說整條巷沒人?”

“對啊,都好幾年了,死的死,走的走,現在也就沈家阿婆還住在那裡,其他都人去樓空了!”講到最後,謝老頭自己開始感傷起來。

溫意存這會兒卻沒功夫照顧他的情緒,隻是不斷回憶著自己剛剛跟那些阿婆阿嬸打招呼的畫麵。

所以她究竟在和什麼東西說話?

溫意存瞬間起了一身冷汗。

“砰!”謝老頭在她耳邊打了個響指

“你怎麼還和小時候一樣,老說著說著魂就飛到其他地方去了”

說道這裡,謝老頭嘮叨起來:“你太不仗義了!上了大學之後,也不回來了看看老朋友。”

“抱歉啊,老頭,我之前一直跟著我大姨,沒怎麼回來”溫意存有些不好意思,“不過,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呀!”

“害!你可彆說了!這年頭,乾啥都不景氣,廢品都沒地方收!這不,我就做了個副業,怎樣,氣派吧!這可是我縫了好幾天的!”

溫意存看著蹩腳的道士服,東一塊補丁,西一塊補丁,想來是他從哪裡撿來的破布。

“生意怎麼樣,有沒有騙到錢?”

“嘖,你這麼說就不對啦,我這是正經營生!白叟黃童,凡有所請,無不靈驗 !來,本道給你算一卦”

溫意存看著謝老頭在旁邊一通擺弄,又是掐指,又是搖頭,忍不住想笑。

“你觸黴頭嘍~”

“好啦好啦,我都知道你下一句要說什麼了,拿錢消災對吧”

“你老朋友我是這樣的人嗎?”說完他神色開始正經起來

“你就說說吧,為什麼偏偏今天回來!昨天社祭剛結束呢,你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回來,讓後土娘娘知道了,小心她不理你哦!”

“怎麼會!後土娘娘可是好神仙,再說了,這個我也是突然收到外婆病倒的消息。所以就回來!”

“後土娘娘是不會怪罪,但是你們家供奉的那位,可就不一定嘍!”

一方水土有一方水土的風俗。不同於其他地方,懷魯鎮上的人有單獨的信仰體係,據說是從上古蚩尤部落流傳而來。這裡的人信奉後土娘娘,鎮上有一座庚樓專門供奉後土。此外,家家戶戶還會供一個自家的神仙來保家宅平安,事神祭福。懷魯鎮的人都不喜歡和彆人說這個,總覺得說出來,就泄露了什麼秘密,失了靈驗。平常提起,也隻是“你家那位”“我家那位”或者“大仙”這樣稱呼。

社祭,是供奉後土娘娘和各家大仙的日子,對於以農為本的懷魯人來說,是極其重要的事情。春祈秋頌,二月為春社,村民們會在這天祈求一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九月則為秋社,感恩後土娘娘的慷慨恩賜和大仙一年來的默默守護。

每每這兩個日子來臨,無論身處何方的懷魯人都會設法回來,向神靈表達他們的敬意與感激,以求來年平安順利。

若有人因故錯過了社祭,會被視為對神靈的大不敬,接下來往往會諸事不順。

溫意存有些無奈,她幾天前還瘋狂加班中,也是因為外婆病了,她才決定請假。不曾想領導還不答應,她沒法,隻能辭職了。偏偏還遇上了飛機晚點,她也不想這樣的。

想到這裡,她露出苦笑。

“我就給我們家那位多燒點紙!討他歡心”

謝老頭笑笑,拍了拍溫意存的肩膀。

“祝你成功!”

溫意存媽媽溫庭雪是家裡最小的女兒。大姨常年在外給大姐姐帶孩子,三舅在外頭做生意,二姨和溫庭雪則在家裡,一起照顧溫意存外婆。

溫意存到家時,溫庭雪剛好去了醫院,二姨在家裡麵做飯,一看見溫意存回來,就開始忙活。

“小存,你等等”溫意存被她按在門外。

一個火盆被二姨端了出來。

她拿出打火機,還有一堆黃色紙。

“二姨,你這是?”

“給你接風洗塵呐!”

溫意存不用想都知道這肯定是為她沒趕上社祭做的補救。

果然下一秒就聽到二姨說道。

“等下我帶你去庚樓那裡拜拜後土娘娘!”

二姨拿著燃燒的黃紙繞了一圈,然後丟進銅盆裡。

“來吧,跨三下!”

“二姨,我想先去看外婆。”

溫家兩姐妹住的近,平時總是來往,二姨的孩子都去外麵了,從小她就把溫意存當做親女兒一樣疼。

看著溫意存的表情,她無奈的說道

“本來是沒什麼,主要今年你外婆還病著,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兒,秋祭前幾天突然病倒,我們這樣做放心一點”

溫意存應和著點了點頭,但仍在思考著什麼:“沒有問過薑婆婆嗎!她也不能治嗎?”

薑阿婆是村口縫鞋的一個老太太,雖然看起來平常隻做些縫縫補補的工作,但她在懷魯鎮的地位卻是舉足輕重的。

單單就年齡而言,薑阿婆是整個懷魯鎮最長壽的老人,今年已經有一百多歲的高齡了,身子骨依舊硬朗,平日裡種菜也好,燒飯也罷,無一不是身體力行。生活過得有滋有味,一點也不含糊。

她一生未婚,沒有自己的孩子,但懷魯鎮上每個人都是她的孩子。

薑阿婆收留了很多小孩,資助他們讀書,撫養他們長大成人,是除了沈家阿婆以外,懷魯鎮最受尊重的一個老太太了。

很多已經離開村子到其他地方生活的“孩子”,過年時都會特意回來看她一眼。

但這老太太嫌麻煩,再三跟他們說,自己隻是無心之舉,就跟看見小貓小狗沒了家會心疼一樣,是人之常情,沒啥值得特彆報答的。

但誰都沒聽進去,還是照樣年年來看。

後來她乾脆逢年過節就出門遠遊,躲得遠遠的,誰都找不到。

不少人左等右等,眼見著沒了蹤跡,便以為她撒手人寰了,正準備好好哭上一回,結果一轉頭就瞧見她騎著個小三輪,拉著一車蘿卜,悠哉悠哉地出現了。

後來次數多了,大夥心裡也都有了底,一幫人一合計,乾脆就組了個小協會,還專門建了微信群方便彼此聯係,把照看老太太的事兒托付給村長以及留在村子裡的人,讓他們平日裡多留意著點兒。

老太太要是有啥需求就幫忙著滿足。萬一出了什麼事兒,也好能第一時間發現。

當然,除此以外,薑阿婆還有一重特彆的身份——她是懷魯鎮上的“祝祖巫姑”。

其實就是平常人們說的神婆或者靈媒,隻不過在懷魯鎮還多了一個社祭祭司的職責。

從前醫療還沒普及,懷魯鎮上的大多數人都不看病,隻是來薑阿婆這裡求神問藥。

薑阿婆心腸好,從不收錢,來者不拒。

同樣是算命占卜,薑阿婆的實績比謝老頭那個不著調的強出不知多少倍。

可以說,她是既充當半吊子江湖郎中,又兼管陰陽師傅。

不過隨著現在農村醫療係統越來越健全完善,很多人已經忘了她的存在,隻有老一輩人遇上事還會來請她。

“沒有!也不知道怎的,秋祭前後都見不著人影,你知道的,其他人我們又不放心,隻能這樣了。”二姨歎了口氣,像是想起什麼的,對著溫意存道:“還有社仙那裡,也不要忘了!這才是最關鍵的!自家的神仙都招惹了,誰保你平安呀!”

二姨絮絮叨叨,一個人在旁邊說著。

溫意存最後還是先去看了外婆,並保證回來之後立馬去後土娘娘那裡懺悔。

去醫院的路上,溫意存繞了遠路,特意從後卿巷走。白天經過燕尾巷的詭異事件,難免讓她有些發怵。

後卿巷和燕尾巷相鄰,兩條巷的終點都是庚樓後土廟,隻不過,後卿巷離烏竹嶺更近一些。兩巷交接處的紅楓樹下,每天都會有許多人在這裡聊天,散步。

“後卿巷,我去的就是後卿巷!”

一個稚嫩的聲音響起。

巷口處,一個白發老媼弓著背站著,看不清麵容,旁邊還站著一個矮矮的人影,似乎是她的孫子。

“下次這麼晚,不準一個人再出去。”

“可是我想和東東多玩一會兒!”

“你知不知道,後卿巷有詛咒的!一個人進去的小孩都要被後卿吃掉!”

溫意存聽了有些好笑。

在懷魯鎮,幾乎每個孩子都會從家中長輩那裡聽到這個後卿巷的恐怖傳說。

事實上,這就是一個集體謊言。

後卿巷後麵就是烏竹嶺,大人們為了防止小孩進山走丟,就編造了這樣一個故事。傳著傳著,就跟真的一樣了,以至於後來,後卿巷幾乎成了所有懷魯鎮人童年的噩夢。

溫意存小時候也被媽媽騙過,不過她已經長大了,早就不信了。

果然沒一會兒,那小孩就跟著奶奶走了

對於小孩子而言,禁忌教育總是來的比好好說話更容易一些。

溫意存剛走沒多久,就看見了白天的那隻小貓。

“嘿,小花”溫意存摸了摸它的腦袋,但是並不打算停留,她正趕著去見外婆。

小貓也似是有靈性一般,就跟著她走了一路,安安分分的,倒讓溫意存有些驚訝。以為它要一直跟著自己,卻不想,臨到巷口,就懶洋洋地趴下了去。

溫意存笑著摸摸它的腦袋

“拜拜,我走嘍,明天見~”

溫意存轉身消失在巷口處。

夜色裡,深巷忽的傳來一聲貓叫。

黑暗中一隻修長的手緩緩落下,輕揉著那個小小的腦袋,似乎是在體味什麼,饒有興趣地模仿著溫意存剛才的動作。

一遍又一遍。

那手骨節分明,細長有力,白皙的膚色映在昏暗的路燈下,有說不清的反差,仿若下一秒就可以捏碎這個柔軟的生命。

“做的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