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輾轉,玳夕苑徹夜燈明。
午時正點,桃李站在直冒熱氣的青銅甑前,手執木鏟將冒尖的第三碗米飯壓了又壓,喜滋滋越過大半個桌麵,執箸直奔羅漢鯥魚。
“係統警示,係統警示!門外可疑人員逗留過長,請戶主驗明身份。” 屋內警報驟起,實時景象隨即投射半空。
畫麵中的過道因門口鬼鬼祟祟的龐大身軀而倍顯狹小,來人半弓著身子,溜圓的腦袋在門縫處擠來晃去。
桃李掃了眼半空影像,轉頭繼續手中的魚肉拌飯,“係統係統,打開屋門。”
“好的,正在為您打開屋門。”
“哎呦!我嘞個小西瓜。”屋門甫一開啟,阿盛仿若球狀閃電般直跌了進來,一路滾至桃李腳下。
“不過年不過節的,可不敢這樣,我可沒紅包。”桃李笑端琥珀碗,拉著圓凳一個後移。
“嗨呀,就彆拿我開涮啦。”阿盛圓目一翻略帶埋怨,扶著桌沿踉蹌起身,“門外貓了倆時辰,容易嘛我。”說著,毫不見外地給自己倒了杯果露,一陣豪飲。
“大早上的,蹲我門口做什麼?”桃李狐疑。
“還不是怕你臨危退縮,連夜拾掇行李跑路。”阿盛抬起袖子擦了擦嘴邊果汁,眼神在滿桌珍饈上滴溜溜掃轉。
“不過現下看來,屬實是我多慮了,還是我們頭兒眼光好,篤定你不會走。”言畢,一隻邪惡的肉手眼看就要染指上肥嫩流油的雉雞腿。
桃李眼疾手快執箸一敲,“合著你們根本不信我。”
阿盛輕揉自己肉乎乎的小手,笑而不語。
“不管你們信不信,這次的事兒我不但要管,還要管到底。”桃李正色。
“真的?那真是天大的喜訊。”阿盛大喜,“我和頭兒看了你昨晚寫的羅浮誌,真是驚為天人,真沒想到桃兒,你編故事這麼有一套。”
醬汁濃鬱的糖醋鹿筋空中一滯,“我若說,那些故事並非我編撰,而是曾經夢到過,你信嗎?”桃李踟躕開口,“那晚與息夫人相觸間,我的腦海突然湧出了許多聲音和畫麵,直到昨晚寫羅浮誌才驚覺,那竟都是我夢中的場景。”
“如此說來,你入勿夢城也許並非偶然而是必然,或是偶然中的必然,又或是必然中的偶然。”阿盛圍著圓桌自言自語,雙手一頓比劃,越說越激動,“好家夥,這麼刺激嘛!”
桃李頗為不耐地摩挲著耳垂,可耳邊碎碎念卻毫無停歇之意,右手木筷終於忍無可忍一拍桌麵,“行了,彆偶然必然一籮筐的。管它是什麼,我倒要一探所以然!”
午時三刻,滄墟閣。
“莊周一念,天地無間,吾今入夢,不染萬邪。噬夢,門開!”
隨阿盛一聲令下,滄墟閣正北靠牆處五尺四寸高的三足貘紋青銅鼎悶聲晃動起來,約十個彈指間,隻見一道銀光自西南方鼎足倏而閃起並順著鼎身快速攀岩,直向青銅鼎正上方而去。
阿盛身披烏金雲錦貘紋長袍,手中龍環鳳繞精鋼雙鐧交錯相疊隱現寒光,“頭兒,桃李,息夫人的夢識已經到位,你們快戴好噬夢頭盔念心訣,準備入夢!”
桃李和孟衍相視頷首,闔眼念訣,鼎足正北及東南處飛速閃出一藏藍一青綠兩道電光,瞬時飛至青銅鼎上方與銀光交相纏繞。
“記住我們約好的暗號,夢境一旦有異,第一時間聯係,千萬當心……”
眼前混沌黑暗,神識逐漸模糊,阿盛的叮囑隨著耳畔風聲漸行漸遠。
“娘,你要去哪裡,帶上我好不好,彆丟下我一個,我好怕,我怕,娘!”
桃李一聲低呼驟然睜眼坐起,劇烈起伏的胸口與急促的呼吸伴著雨聲,一下一下敲擊著不堪驚怵的心。
“醒了就來火堆邊,暗夜山間常有野獸出沒。”
桃李怔了怔,側首左望,刺目火光令微睜迷離的雙眼一恍,理智頓歸元神,“這是,我的夢境?咱們都在我的夢裡?”
孟衍盤坐火堆旁,自右側供桌幕布下撈出把木枝扔向火中,“這是息歸故事的緣起之地——慧明觀,現下寅時將儘,約莫再過半柱香,那個人就要來了。”
“息歸一直在找的那個人。”桃李左手撐地想要起身,指間卻突感一陣寒涼,“這是?”
“驚寐,你的法器。形似鐵鞭,以星辰隕鐵和世間最為精純的玄鐵鑄造鞭身,蛟龍筋交相纏繞為握把,日月交輝時淬火,經九九八十一天精鍛而成。長四尺有餘,據說形態多變幻,需待你日後自行探索。”
幽藍色星光縈繞驚寐周身,纖細指節覆上握把的瞬間,無數星點閃爍飛舞,一路沿著桃李皓腕、臂膀、肩畔直至左側心口。
“看來,這家夥挺喜歡你這主人的。”孟衍屈起左膝,左臂搭在膝蓋上衝著桃李身後點了點,“對了,後麵包袱裡還有羅浮誌卷軸,複刻影像的無相鏡,好像還有一堆雜七雜八的,你有空檢點檢點。”
“那你呢,你的法器是什麼?”桃李將驚寐縛在身後,手提包裹向著火堆走來。
孟衍嘴角一揚,伸手蹭了蹭鼻翼,“這你彆管,反正比你這一堆加起來都頂用。”得意的神情似倏而想到什麼,霎時轉為語重心長。
“對了,因這次任務緊迫,噬夢細節未來得及細說,如遇突發情況,咱們切忌魯莽,一定謹慎為妙,比如可以先找個地方躲起來,商量商量,可不是我膽小怕事,畢竟咱們是個團隊,還是要有些團隊精神……”
桃李頗為不耐抬手打斷,“哪兒那麼多廢話,都突發情況了,哪兒還來得及細琢磨,到時候各憑本事吧。
對了,我瞧瞧場景一是個什麼情形來著。”說著取出羅浮誌,埋頭一通翻找,“這兒呢!神秘人大戰妖獸,小仙子巧遇……”
餘下話語還未出聲,隻見孟衍神色突變,長袖一揮攬住桃李,由破廟頂部殘缺處躍上觀頂,俯身細聞周遭動靜。
“來啦?”桃李從孟衍寬大袖口處努力擠出兩個撲閃的大眼睛,竭力掙脫著向觀廟內探看,“哎呀,那堆火還沒滅呢!”
“來了。”孟衍望向山路輕聲警示,拉著桃李向黑暗中匿了又匿。
天光尚未破曉,暗夜將儘未儘。慧明觀因香火頹敗已久,不僅廟宇殘破不堪,門前山路亦是雜草叢生,尖石遍布,一夜寒雨過後更是泥濘不堪。
“喂!傻子吳,石階上就是慧明觀了。”
觀廟下方五丈遠的石階處,六個身著粗布麻衣的八九歲男童圍繞一少年道。
“咱可提前說好,一炷香內隻要你能從觀裡偷出一顆供果,就算你贏。以後咱就是好朋友,我們去哪兒玩兒都帶著你,可要是偷不到。”
為首身形略高一男童欲言又止,斜眼一笑,“要是偷不到,你就得答應我們一百件事,要你做什麼,就得做什麼。”
孩群中的少年頭顱低垂,緊咬下唇,雙手不住絞著湖藍雲紋玉綢袍一角,“妖……妖怪。”
“哪有什麼妖怪,那都是大家亂傳的。”為首男童小臂一揮,向著孩群暗使眼色,“你們說,慧明觀裡有妖怪嗎?”
“沒有啊,瞎編的吧。”孩童們異口同聲,推搡著少年走向石階。
“不……妖……妖怪……”少年身體極力後仰,腳尖死死抵住石壁。
“你怕呀!行,怕就算了,以後少可憐巴巴跟在我們後頭,咱們走。”為首男童神色一冷,嘴巴斜撇,率領眾人轉頭就走。
“朋……朋友。”少年疾步轉身擋住群童腳步,頭顱低垂,語氣哀求。
“誰是你朋友,趁早有多遠走多遠。”厭惡嫌棄之語此起彼伏。
衣袍內的雙拳漸漸緊握,少年顫抖著撥開眾人,踏上石階不再回頭。
“老大,那破觀荒廢許多年了,哪裡有供果。”
“就是沒供果,才讓他去偷呀。”恍然大悟的爆笑自孩群炸裂,久久回蕩不絕。
慧明觀,屋頂。
“你放開!”桃李眼睛通紅,低聲嘶吼,竭力掙動周身枷鎖,“本姑娘的夢裡還能任由這些宵小欺辱人,我的夢還能讓我受氣,簡直豈有此理!”
“小聲點,冷靜。”孟衍右手緊捂桃李掙動不安的嘴,左手將其雙臂牢牢反束在後,“這麼多年過去,怎麼還是這好打抱不平的秉性。聽我說,彆動氣,那些都不是重點,咱不能耽誤正事兒。”
“鬆手。”桃李奮力甩頭,不滿鬱悶至極點,“讓我說句話,不然彆怪我不客氣。”
孟衍微微鬆手,依舊警惕。
“我問你,我前日寫的羅浮誌哪是這糟心的破劇情,誰改我劇本了!”
“原劇本確實不錯,場麵宏大,角色多樣,景色雅致,可是……”孟衍目光閃爍,頗為尷尬。
“可是咱噬夢經費著實有限,高質量夢境實在燒不起。劇本沒大改,就是為了省經費把文雅的高級反派降低了幾個等級,麵目是直白可憎了些,但本質可沒變。偽君子和真小人,誰也不比誰高級。大局為重,咱都忍著點兒。”
“忍著點兒。”桃李點點頭,忽而笑出了聲,掙紮的身軀陡然一停,“那你就忍著點兒。”
未待孟衍回神,烏黑光亮的秀發空中一甩仿若頭錘,直奔身後之人的麵門而去。
“啊!”觀前少年與屋頂孟衍痛呼齊鳴,響徹山穀。
“糟了,息歸還未現身,莩獄獸怎麼出場了!”
聽罷孟衍驚呼,桃李一個俯身前滾至屋簷探看,隻見慧明觀前一鷹首馬身虎掌,通體青綠鱗甲的九尺巨獸鼻噴黑氣,眼大如鬥,氣勢洶洶正待發作,“這怪物不是我設計的那隻啊。”桃李目透寒光,直逼身後可疑之人。
“這次可不是我改的!” 孟衍左手緊捂鼻梁麵容扭曲,右手半舉急急撇清關係。
四目相對一瞬,桃李收回目光,“姑且信你這次。”眉頭緊鎖道,“明明安排的是隻巨型蟾蜍,怎麼變成這麼一凶神惡煞的家夥,叫啥來著?”
“莩獄獸。”孟衍看了眼觀前情形,“現下也管不得許多了,那少年挺不了多久,我們必須即刻出手。”
桃李鼻息一重點了點頭,“有道理,那你快去……咦,你鼻子怎麼了?”
孟衍垂下左手,偏了偏頭,不發一語,隻擺著鼻血橫流的俊俏麵龐,意味深長望著麵前無辜的大眼。
“哦,那個,那個……”桃李眼神四處遊移,一陣訕笑,“抱歉抱歉,剛才衝動了點,回頭向你鄭重賠禮。”
“當真賠禮?”孟衍眸光一動。
“那還有假,等……”
“那就彆回頭,現在吧。”孟衍右手一抬放至唇畔,一聲急哨響徹雲端。
桃李雙目圓睜,直愣愣瞧著孟衍輕盈一躍,瀟灑落於四丈開外竹林枝頭,反應之靈敏,身手之矯健,臉皮之厚實,著實令人歎為觀止。
“你……”滿腔問候還未出口,桃李忽感身後寒風勁襲,“嗷嗚!”一聲驚天虎嘯隨之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