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1 / 1)

皮外傷容易養,可這是炎炎夏日,傷口遇到一點汗,便容易反複發炎。

於是長公主府中的冰堆得更盛了,不設防的人進來,反倒會被凍得打顫。

悉心休養了幾日,背後傷口在慢慢愈合,皮肉生長帶來種難言癢意,宣玨強忍著抓它的衝動,撚動手中佛珠。

前院司閽來報:“殿下,有個叫花子往府裡遞了信。起先屬下沒把他當回事,可他拿出了這個......”他頓了頓,雙手托起一隻金簪。

那是支芍藥花形的簪子,花瓣輕柔回旋,花蕊嬌俏挺立,栩栩如生,精美非凡,一瞧便知是大師出品。

其中最為醒目的,是簪尾一道淩亂的刻痕,使這支金簪有了令人惋惜的瑕疵。

宣玨瞳孔驟縮,她奪過金簪,仔仔細細看了那道刻痕,確實是她幼時不懂事刻下的,她原以為這簪子早就丟了,沒想到是被人撿去了。

將金簪捏在手中,她打開了司閽遞來的信。

[酉時五刻,東市金霄樓。]

看著熟悉的雋秀字體,宣玨意料之外又有些忐忑,這還是他第一次主動找她。

臨近黃昏,宣玨乘著樸實無華的馬車,朝東市前去。

傍晚正是酒樓生意最忙的時刻,小二們端著餐盤,在人流中快速穿梭。

“讓讓啊,讓讓!”一個小二從宣玨身邊跑過去,差點撞上她,幸好沈見山及時拉了她一把,擋在了她身前。

宣玨此行主打一個低調,因此也沒追究小二的衝撞,她忍著後背不適,在人群中東張西望尋找著什麼。

忽然,出餐處爆發出一陣喧嘩,許多興奮的小娘子們簇擁著一個端盤的高個子男人緩慢移動。

那人雖是個酒樓打雜的,卻身量高挑,氣度出眾,不怪乎能收割這麼多姑娘的芳心。

宣玨的目光也緊緊追隨著他,直到兩人視線隔空對上,她才上了二樓的雅間。

出來前已用過飯,她便點了盞雪峰毛尖,點綴餐桌。

過了許久,窗外金溪河上遊船燈火輝煌,她點的茶才姍姍來遲。

“抱歉,久等了。”俊朗的小二擺上茶,卻大咧咧地給自己先倒了一杯,彎了彎嘴角,“乾活乾到現在還沒喝一口水,殿下不介意吧?”

“我不是吩咐過讓他們照顧你,怎麼還有乾不完的活。”宣玨有些惱怒,掌櫃的是把她的話當耳邊風了。

小二眉頭一跳,露出副驚訝的表情,“殿下,小的是罪臣之身,掌櫃的肯收留我做工,便是大發善心了。您還當我是從前的大理寺少卿呢?”

宣玨沉默片刻,“江逾白,我會為你伸冤,還你清白的。”

江逾白宛若被踩到痛腳,登時沉下臉,“殿下怕不是忘了,是您親手把我打入大理獄的。”

“我不知道指認你的畫會牽連出這麼多事,當時父皇觀摩畫作,我正好在旁隨口一說......”

“彆說了,現在說這些都沒有意義。不管你是出於愧疚,還是因為幼時我救過你的恩情,過去的事就讓它都過去。我隻想問你,你答應過幫我找叔父的事,進展如何了?”

三年前,鹽鐵使王磊被查出貪汙官鹽,數量之巨震驚全國,皇帝盛怒,王家滿門抄斬,牽涉其中的江家也一落千丈,府內財產儘數充公,身上有官職的皆貶為庶人——一切都從宣玨指認出那幅畫開始,千絲萬縷地扯出背後的根來。

江逾白的叔父便是在那場動蕩中失蹤的。

“我派人去他被流放的嶺南找過他,那邊人都不清楚他的蹤跡。”宣玨補充道,“不過這次探子回報,他打探到曾有個老嫗在世叔生病時照顧過他一段時間,隻要找到那個老嫗就是新的線索......”

門被重物砸得哐當一響,門框劇烈震動,屋內二人紛紛扭頭看過去。

外麵似乎起了衝突。

沈在拉開門,便看見沈見山將一個小二模樣的男人用劍鞘抵在了牆上,她眼中閃過一絲不悅,“怎麼回事?”

沈見山偏頭回應:“殿下,此人想擅闖。”

小二原是聽說天字號的一號雅間內有貴客,仗著自己長得有幾分姿色,想來碰碰運氣,沒想到剛說了兩句就被門口守著的下人摜到了門上,還拿劍架在了脖子上!

“殿、殿下......”小二聽此稱呼,更是嚇得魂不附體,京城內二十出頭,能被尊稱為殿下的女子,除了跋扈暴烈的長公主,再無二人。

他戰戰兢兢地說:“無意驚擾殿下,小的是受掌櫃的差遣來找一個名叫江逾白的小二的,他送壺茶送了半天也不見人影,後廚都忙瘋了...殿下贖罪,不關小的的事啊!”

宣玨手搭上門框,不想和他浪費時間,準備關門,“你們這麼大個酒樓少了他一人就不能運轉了麼?掌櫃的那邊就說是本宮的意思,再敢來擾後果自負。”

江逾白從後麵走出來,“殿下不必了,我該去乾活了。那件事還請多麻煩你。”

宣玨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算了,你去忙吧。那件事我會留心的。”

隨後,她朝沈見山微抬下頜,兩人便準備離開。

三樓雅間多是有身份的人使用,他們注重隱私,房門都關得緊緊的,通過很長一段安靜的走廊才能到樓梯。

其中有間房卻大喇喇敞著門,裡頭傳來打鬥時的哀嚎和叫罵聲。

宣玨徑直走過,突然一道黑影飛了出來,砰的倒在她跟前。

沈見山立刻上前將宣玨護到身後,關切道:“殿下沒事吧?”

宣玨搖了搖頭,她隻是被嚇了一跳,倒是地上那人,滿臉血汙,看著傷得不輕。

另一個人衝了出來,護著躺在地上痛吟的男人,警惕地看著從裡麵走出來的華服男子,“世子爺彆欺人太甚,再怎麼說主子也是皇上親封的少將軍,彆以為我們韓家無人!”

韓家?

宣玨離開的腳步一頓,也就是這略微遲疑,叫他們注意到了她。

韓易的小廝墨竹沒見過長公主尊容,隻覺她衣著風度皆非凡人,有些生畏。

肅清王世子宣溯行了個禮,嬉皮笑臉道:“皇姐殿下真是巧了,沒成想能在這兒遇上。”

宣玨微一頷首,餘光瞥見坐在地上哭的人正掀起薄紅的眼皮偷看她,心中一梗,如此她更不能堂而皇之地離開了。

她問宣溯:“你怎麼把少將軍傷成這樣?”語氣隱有壓迫之意。

宣溯愣了下,正了神色,“皇姐,你是不知道從前他有多張揚,全京城的小娘子都為他撒花獻禮,他不屑一顧。你知道我追了柳靜姝那麼久,她卻為了韓易一句梨花好聞,推了我的邀約跑去摘花時,我有多恨。”

宣玨對這些風月故事興趣不大,“那你應該在他正常的時候和他光明正大對決,而不是欺負一個軟弱懵懂的傻子,這樣有損皇家顏麵。”

宣溯被宣玨戳中心思,臉上險些掛不住。

他沒想到皇姐會幫韓易說話,明明他們沒什麼交集,她也不是個好善樂施的人,但她偏偏那樣做了。

宣溯不得不聽從宣玨的命令,不情不願地說:“皇姐發話,宣溯自是言聽計從。”

墨竹反應過來,跪謝長公主援手。

宣玨見韓易直勾勾地盯著自己,一臉傻相怕不是被打壞了腦子,“回去給你家主子找個大夫好好瞧瞧,沒事少赴些亂七八糟的約。”

......

這樁好事本隻有在場幾人知情,可不知為何,傳到了皇宮裡。

隔日皇帝便罰了宣溯去養一個月馬,再叫人抬了箱珠寶到長公主府,順便還帶來了道旨意。

宣玨跪接聖旨,聽宣旨太監扯著陰柔的嗓子:“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自古帝王之治,皆以家國天下為重,而婚姻之事,尤為聯結血脈、穩固朝綱之基。

今有朕之長公主,名曰宣玨,德才兼備,溫婉賢良。又有少將軍韓易,戰功赫赫,忠勇可嘉。朕觀此二人,品貌相當,才德相配,實乃天作之合。為彰顯皇室恩澤,鞏固皇家與功臣之誼,特將長公主宣玨許配予少將軍韓易,締結百年之好,共赴白首之約。

欽此!”

宣玨如遭雷擊,猛地抬頭,卻見白麵太監眯著眼笑道:“殿下高興過頭了,還不快快接旨謝恩。”

她垂下眼眸,舉起雙手接過聖旨,薄薄一張皇旨重若千鈞,令她手腕發顫,“謝主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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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聖旨上的婚期還有半年之隔,宣玨要想辦法在這之前,讓這旨婚約作廢。

她這邊是斷不能有什麼令人懷疑的動作的,最好的方法就是從韓易下手,讓韓家主動放棄,皇弟念其祖輩功勞,不會為難韓家。

可她和韓易除了上次在金霄樓一見,便再未碰上過。

她找人打聽,才知道他被宣溯打的傷還未好全,在府中閉門修養。

就這樣,宣玨的計劃被擱置了一段時間,直到皇後在宮中舉辦賞花宴,邀請她前往賞花,她才再次見到韓易。

禦花園中百花爭豔,世上一株難求的名花卻在這兒成群結隊。

宣玨跟在皇後身邊,麵帶微笑地聽皇後介紹這些花草,不時附和幾句,給她捧場。

“哈哈,就是說啊...若是我被許給傻子,我寧可去死。”

“不過她看起來挺自在,不會早對傻子芳心暗許了吧?”

“一個莽撞衝動,一個呆傻無知,天生一對呀!”

聽著身後幾人越來越過分的編排,宣玨忍不住回過頭,而人群中的華陽沒想到她會這樣直接地攫住她,咧著的嘴倏地收了回去,顯然是還顧忌著上次宣玨在她麵前鞭笞下人的狠厲模樣。

這場宴皇後邀請了許多適齡男女同遊,意圖很明顯,是為幾位宮中還未成親的皇子皇女挑選伴侶。

韓易被邀請在列,則是為了讓宣玨和他多接觸,培養感情。

“韓易,你認識這是什麼花嗎?”宣玨指著一株劍草道。

“不好看,不好看。”韓易嘴角一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摘下那株皇後養了整整一年才養活得劍草。

眾人皆是一驚,好在皇後寬懷,不和傻子計較,莞爾道:“不礙事,既然少將軍覺得此草醜陋難看,便全都除了吧。”

韓易把劍草隨手扔到花壇裡,站在原地不肯走了,“我累了,我要回家!一點也不好玩兒!”

這場賞花宴實為京城年輕的名門子女的相親會,大家多是年齡相近,才華出眾之人,見韓易大庭廣眾之下犯癡,紛紛相視一笑,流露出不屑和鄙視。

“皇姐,你趕緊送少將軍回去吧,不然他可要鬨啦。”平陽捂著嘴偷笑。

皇後也覺得韓易種種表現上不得台麵,毀了她好端端的賞花宴,順勢命宣玨送韓易離開。

宣玨頭一回與韓易正式接觸,便打了個碰壁,出宮的路上她有些心不在焉。

幾個端著盆栽的婢女匆匆從轉角出來,宣玨回過神時尖銳的樹杈已橫在眼前,她驟然瞪大眼睛,就在以為自己定然躲不開時,肩膀突然被人用力撞了下,她被身旁之人撲倒在地。

兩人一同摔倒地上,韓易哎呦哎呦地叫喚起來,婢女們沒想到會衝撞貴人,嚇得跪了一片。

宣玨率先扶起韓易,上下打量他,“你沒事吧。”

韓易嘟囔道:“手疼。”

宣玨看了眼他連皮都沒破的手心,叫婢女們起身去忙,而後當作沒事人一樣陪著韓易到將軍府的馬車前。

目送韓易離開後,宣玨回頭上了長公主府的馬車,臨行前她掀開車簾,把坐在馬夫旁的沈見山叫過來,低聲道:“你去查一查韓易,此人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