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人的逝去是一生的潮濕,江滌塵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但他隻能說:
“會過去的,楊槐,哥哥不會抓錯人的,我們會找到真相,法律會給出公正判決,很快就會過去的。”
過去?
過不去的。
在街上看到每一個和母親穿著相似的女人都覺得是她,有在身邊飛舞的鳥蝶也覺得是她,連穿堂而過的風都好似帶著她的音訊。
過去?不可能過去的。
真相?
什麼算是真相呢?
真相會讓人滿意嗎?
還是讓楊槐陷入更加恐怖的深淵?
最重要的是,就算找到真相又如何呢?她再也無法做一個單純幸福,被家人寵愛著的小女孩了。
江滌塵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說得話。
楊槐再次穿上了藍白病號服,黑發如瀑落下,電光在窗外閃過:
“要是我當時,和爸爸媽媽弟弟一起走了,是不是就不用受這些折磨了?為什麼偏偏是我活了下來呢?”
江滌塵的心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擊,孩童稚嫩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與楊槐的話語重合。
“要是當時和媽媽一起被殺了的話,就不用活得那麼辛苦了吧。”
“當時要是死得是我,而不是媽媽就好了。”
“我什麼時候才可以死啊。我這樣的人,明明才是最該死的啊。”
那是他的夢魘,每個夜晚都會扼住他的喉嚨,在耳邊厲聲尖叫著:“你該死!你眼睜睜看著媽媽死掉!你該死啊!你憑什麼活著?”
“楊槐!你說什麼胡話?永遠都不可以這麼想!”
“不管是凶手故意放過了你,還是你想辦法活了下來,你都是幸運的那一個。你必須好好珍惜自己的幸運,不管是為了爸爸媽媽,還是為了自己,明白嗎?哪怕是為了我,為了現在正在為這個案件四處奔波的警察們,你都要好好活下去!”
“知道嗎?答應哥哥!”
女孩哭得肝腸寸斷,含著淚的眸子望著他,看得他心碎,心中好像有某個支撐著他的信念正在瓦解。
為什麼他每次見到楊槐,她都在哭呢?
為什麼他明明當了警察,卻好像無力阻止任何悲劇發生?
為什麼會這麼無力呢?不管是母親被人勒死的時候,還是楊槐差點被掐死的時候,為什麼會這樣呢?
“江滌塵哥哥,你為什麼想做警察呀?”
“因為我......”
因為他看到過很多人,有人持刀闖入幼兒園殺害無冤無仇的孩童,有人將自己的妻子家暴致死還企圖掩蓋犯罪痕跡,有人會因為心情不好就放火傷害無辜的陌生人。
有的離他很近,或許是火車站門口乞討的乞丐,又或許是遠方新聞裡一個絕望的老人,又或許是他自己。
母親被人勒到動彈不得的畫麵再次出現,江滌塵忍不住輕輕觸摸上了楊槐的脖子:“因為哥哥想當英雄,哥哥想幫助他人。”
可是為什麼他好像,幫不了任何人呢?
“想當英雄?”
楊槐的嘴唇似乎微不可查地彎了下,顫抖的聲線念出這幾個字,卻莫名帶了嘲弄的意味。
她被江滌塵天真單純的想法取悅到了,抓過了他的手,按在自己嫣紅粉嫩的嘴唇上。
閉上了眼睛,眼尾的睫毛細長,淚痣就像是顆揪人心的種子,掉入了江滌塵的心坎。
她的身側好像綻開了朵朵玫瑰,她就這樣嬌弱無骨地跪在花海裡,讓他的指腹擦過自己果凍般的紅唇:
“哥哥,想當英雄,那你的武器是什麼呢?法律嗎?你是要將壞人繩之以法嗎?”
她的嘴唇一張一合,江滌塵發現自己好像沒有辦法移開視線,邪火在他眼前燃燒著,大腦以及其緩慢的速度運作,女孩嬌軟聲線吐露出得每一個字都深深刻入腦海。
“但是哥哥,有很多壞人,他們藏在法律後麵,藏在受害者後麵,藏在不為人知的角落裡,逃過了世俗對他們的審判,你告訴我,這個時候哥哥要怎麼打敗他們呢?”
江滌塵一時語塞,看向麵前狐妖鬼魅般的女孩,想到那個初見時坐在警局長椅上無助流淚的女孩,他突然覺得無比陌生。
從任人宰割的兔子變成勾人魂魄的狐狸,他是不是從未看清過這個女孩?
他被騙了,可他來不及逃了。那雙黑色的眸子宛如黑洞,得意和戲謔在裡麵旋轉,吸引著他進入其中。
“哥哥,就算你把壞人都抓起來,把他們交給了法律,但是這又公平嗎?”
“憑什麼受害者要將自己經曆的苦難反複回味,剝絲抽繭,公之於眾?”
“憑什麼加害者有各種事後贖罪補救的機會,但受害者的一生都可能被糟糕的回憶迫害?”
“殺了人的罪人僥幸判個無期,在牢裡待個二三十年就可以出來,背後是整個家庭的破碎和絕望。”
“犯了QJ罪的犯人,讓受害者在往後餘生中遭受世人的白眼,人人都會說她可憐,但是人人又覺得憑什麼自己要為了她的痛苦負責,她的男朋友會因此心懷芥蒂,老公可能在未來會因此拋棄她。”
“未成年犯法就更簡單了,進去少管所,出來又是清清白白的壞坯子。”
“人性本惡,江滌塵哥哥。就算你做了刑警,當了英雄,很多時候你也無能為力所以唯一的懲戒方式,隻有處以私刑!”
楊槐的聲音越來越大,語氣越來越堅定,她好像站在演講台上,台下滿是跪拜臣服的信徒。
“欠債不還的,就應該讓他用各種方式償還,哪怕賣器官,哪怕讓他子子孫孫都背負上債務。欠債就應該還錢,殺人就應該償命,殺了幾個人,就要償還幾條命,把犯人的家人的性命也算進去,無關年齡,一同償還。”
“沒有家人可以償還的,就讓犯人去組建家庭,在他幸福的最高點,看著自己的摯愛因為自己曾經的過錯枉死在自己麵前。”
“這樣才公平。能做到這些的才是英雄。這個世界就是因為沒有這樣的英雄,才創造出法律的。”
“江滌塵哥哥,你能成為這樣的英雄嗎?”
“我......”他想不到反駁楊槐的話,這就意味著,他江滌塵做了警察,不僅沒有辦法阻止正在發生的犯罪,甚至就算他把罪犯交給了法律,也無法讓他們受到公平的懲罰。
“但是法律,至少可以確保程序正義,所有人都可以通過法律獲得自己想要的最大限度的正義。”
“真的嗎?哥哥,你能確保程序正義在每一次的審判中都被實現嗎?”
“如果沒實現呢?”
“我見過這樣的例子,有人被殺了,因為路人恰好在現場,警察抓錯了,路人被槍斃了。這樣的程序正義算正義嗎?”
江滌塵徹底啞口無言了,他沒有任何反駁楊槐的理由了。
京城連環殺人案的凶手抓錯了,程序正義並沒有在他這裡實現。
如果法律製定的正義都沒有發生在自己身上,那還談什麼正義呢?
單邊眉毛挑釁似得抬起,楊槐那雙攝人心魄的眸子直直勾著江滌塵。
她挺直了背,白嫩纖細的手泄憤似得抓著床單,暴起的青筋清晰可見。
江滌塵的眼睛舍不得眨動,心臟沉重而瘋狂地跳動著。
“哥哥,你知道嗎?在任何人身上,不管發生了什麼不幸,不管是不是當事人的錯,所有人都在說放下,原諒,過去。”
“憑什麼呢?懦弱之人在勸慰勇敢悲慘的人變得和他們一樣懦弱,仿佛這樣就可以將悲劇當作無事發生。因為刀子不落在自己身上,所以他們給出的建議永遠都是這麼輕飄飄。”
“所以他們才會勸你算了,彆複仇了,彆去處私刑了!”
無數勸他放下,彆去尋找凶手的人臉在江滌塵腦海閃過。
但是眼前這個十四歲,與他有著相似經曆的小女孩對他說,你可以去怨,可以去恨,可以去複仇。
這麼多年蕩滌在心頭的惆悵消失了,楊槐像是在暴風雪的夜是驟然亮起的星星,對於長途跋涉的旅人而言,太過耀眼了。
“楊槐,我怎麼好像根本不認識你啊,你......”
他彎下腰,將頭靠在楊槐肩頭,江滌塵想哭,他終於遇到了可以理解他的苦痛的人,他本應開心的。可想到楊槐曾遭遇的事情,心又無可避免地抽痛起來。
“你比哥哥想象地要成熟,甚至比哥哥還要成熟,這很好很好。可你隻有十四歲啊,為什麼會這麼想呢?”
她到底經曆過什麼,到底藏了多大的痛苦,才會產生這樣偏激的想法?
楊槐的臉上依舊掛著淚,但卻看不見分毫脆弱:“我這麼想,不對嗎?我不應該這麼想嗎?沒有這些想法的人才比較不應該吧。”
“可至少,犯人身邊的人,他們的家人,愛人,孩子,應該是無辜的。”
“無辜?”
楊槐淺淺笑了,真是奇怪啊。
從第一次見麵開始,江滌塵穿得就是名牌,想必他在父母雙亡後被很好的家庭收養了吧。
都二十多歲的人竟然還如此見識短淺,他曾經的媽媽應該也是個陽光燦爛的蠢貨,不然怎麼會養出如此天真的兒子。
“貪汙的官員將自己的孩子送出國留學,金融犯罪的商人將自己的愛人送去整容醫美變得光彩照人,犯了故意殺人的犯人卻對自己的父母親人格外孝順友善,這樣的人不是更加可恨嗎?那些為他辯護的人不會想到被害者也有家人嗎?這樣的人哪裡無辜了?”
“哥哥,天生壞種很少的,你真的以為現在的罪犯都是基因問題,而不是環境使然嗎?”
“就算他們的親人無辜,但他們難道沒有享受到犯罪者帶來的福利嗎?他們憑什麼無辜?”
“你不妨去仔細看看,他們的父母是何種家庭環境,他們的親人朋友又是什麼性格特征,給他們塑造了怎樣的三觀?”
她嬌笑一聲,整個人柔弱無骨地躺倒在床,若真如江滌塵所言,那她何其無辜啊!
“哥哥!我何其無辜啊!我失去了最愛的父母,我失去了最愛的弟弟,我失去了一切!我何其無辜啊!”
“那些犯罪者的家屬怎麼會無辜呢?最無辜最可憐的人,明明是我啊!我才十四歲!”
她的手顫顫巍巍地搭上了江滌塵的肩:“哥哥,與其可憐那些人,不如你可憐可憐我吧。我實在是太無辜了。”
鈴聲響起,聽筒那頭傳來顧清武焦急的聲音:“小江!你快回來!出事了!那個司機的未婚妻周婷紫砂了!”
病房裡隻有兩個人,楊槐清晰地聽到了電話的內容,她的笑容愈發明媚,這又會是誰的錯呢?
到底有誰是無辜的呢?
若真是無辜之人,她又為什麼會自我懲罰?
你會是無辜嗎?